“耶魯裡!鐵嶺的耶魯裡回來了!”驚懼的旗丁本能的逃向後金追兵主力的方向,尚未靠近,他們根本控制不住的驚恐喊聲就傳到了奴爾哈赤耳中。

“湯古代,把他們攔住!”奴爾哈赤頓覺不妙,身經百戰的老酋怎能不知道敗軍衝擊陣型會造成何等糟糕的局面。雖然弄不清前頭髮生何事,但是以他之能猜出了塔拜追擊出了問題,只怕是碰到硬茬被擊敗了。

湯古代領命之後迅速上前驅趕潰卒,順便派人逮了幾個潰兵送到奴爾哈赤馬前。

“大汗!耶魯裡,鐵嶺城底下那個惡鬼又來了!”湯古代抓著潰卒就是幾個大耳刮子,惶恐的潰卒這才反應過來眼前的貴人是他們大汗,涕泗橫流的說著他們的遭遇。

“耶魯裡?!”奴爾哈赤如何不知旗丁當中流傳的事情,底層士卒將凡河之戰中那個帶領重騎兵擊潰他們的明軍將領當作不死的魔神,現在聽到他竟然親自領兵伏擊,奴爾哈赤不由得心中一顫。

奴爾哈赤第一反應也是想要退走,但他馬上明白這時候撤離來不及,潰兵開始增加,後頭更有馬蹄聲傳來,在林中被樹木阻攔外加天色太暗看不真切,想來雙方距離已經很近了。

於是奴爾哈赤面不改色說道:“哼,明賊果然狡猾,原來打著引蛇出洞的心思,不過還是小瞧我了。”

說罷,他又下令道:“止步!熄滅火把!列雁形陣禦敵!弓箭手準備!”

一連串的命令下來,迅速讓聽見文搏率軍到來開始浮躁的部下恢復了鎮定,紛紛聽令行事,看上去重歸安穩。

不過旗丁們取出弓箭時顫抖的細節沒能瞞過奴爾哈赤的眼睛,他心中一嘆,到底還是之前的兩場戰事打破了建州女真的驕傲和自信,再也沒有當年滿萬不可敵的氣勢。

若是在以前,別說人數相近的野外遭遇戰,就是對方數倍於己,他手下的精銳都不該有所遲疑,哪像現在這般失措?

然而奴爾哈赤此時也來不及重新整訓部屬,信心必須透過不斷地勝利取得。現在他沒有把握擊敗有備而來的明軍,只能先保持正黃旗精銳的陣型顯示自己有了防備,看對方是否會迎難而上了。

文搏帶著一千五百人的騎兵追擊塔拜部潰卒數里路之後終於將他們逼迫著趕到後金追兵主力所在,隔著老遠尚未靠近,拉響的弓弦聲便落入耳中。

“嗖嗖!”緊接著勁失破空聲襲來,早有防備的家丁們紛紛藏身馬後或是拿起手上皮盾掩護面部,雖說依然有些倒黴的戰馬中箭或是自己遭殃,好在雙方還有一定距離,又隔著樹木,並無大礙。

真正遭到重創的是那些惶恐之下想衝到奴爾哈赤陣中尋求庇護的女真潰卒,他們完全沒想到自家大汗毫不留情,連示警聲都沒發出,直接就是一輪箭雨襲來。

哭爹喊孃的哀嚎聲中,潰卒們紛紛避開正黃旗的陣型,朝兩邊退卻。

文搏知道對方做好了準備,也不急著進攻,他透過拷問敗卒得知帶兵追擊的正是奴爾哈赤,心知對面極有可能就是正主,好整以暇的佈陣,免得陰溝裡翻船。

因此他下令謝伯樂、沉煉各帶兩百輔兵往兩側繞去,也不進攻,就是虛張聲勢對後金追兵做出威脅。

對方似乎也很鎮定,不斷地用箭失還擊,文搏不願靠得太近讓對方看出端倪,耐心等待對方下一步反應。

雙方的試探持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文搏好整以暇的穩步推進,逐漸壓迫後金軍的空間,時不時親自出馬投射出短矛,讓試圖壓上來齊射的旗丁們狼狽退去。

很快文搏就感覺到後金反擊的力度減弱,沉煉也在這時候派來裴綸傳通道;“文將軍,沉千戶說建虜人數好像不對,只有幾百人,可能不是主力。”

文搏心中一動,派出家丁傳令給謝伯樂和沉煉,三個方向開始朝前推進。

這次一交手,不用手下反饋,文搏也看出端倪,立刻派人召回沉煉和謝伯樂。

“衝一輪,韃子好像跑了。”說罷,文搏提起鐵槍率先衝了過去,茂密的林木在夜間也無法阻擋他的身影,幾乎眨眼間就突破了層層阻礙,衝到後金追兵身前。

還不等他動手,恐懼的叫聲驚起林間的夜梟。

“耶魯裡!他來了!”剛剛還在勉力維持陣線的旗丁們見到熟悉的身影,通紅的甲胃在搖曳的火把與月光照耀下顯得格外駭人,手裡那杆烏沉沉的鐵槍簡直就是催命的符咒。

但凡文搏所過之處,後金旗丁用戰馬做掩體組成的臨時陣型如同噼波斬浪般潰散,幾乎在瞬間,剛剛還在用弓箭還擊阻敵的旗丁們四散而逃,連拍馬趕到想要大殺一通的丁修都沒撈到幾個人頭。

“這什麼情況,都跑了!?”丁修惱羞成怒,他覺得今夜一定是有問題,不是說女真人如何悍勇敢戰嗎?可不論是葉赫部還是建州女真,都是一碰就碎,一點兒硬仗都不願意打。

沉煉這會兒也及時趕來,他倒是早有預料,之前便明顯的感覺到後金反擊力度下降,覺得可能有問題,此時一看哪還不清楚,立刻跟文搏說道:“建虜見機得快,就是膽子越來越小了,明明人數多過我們,竟然連硬仗都不願意打,直接退了。”

“走,追上去!”

文搏點點頭,下令繼續追擊。

家丁們無不振奮,大夥都是屍山血海裡趟過來的,當年建虜何其勇勐歷歷在目,如今卻見到自家將主就魂飛魄散,不由得感到與有榮焉。

於是一行人略微整頓了一下陣型,繼續由沉煉在前頭做先鋒追殺,文搏率領主力散開陣型在林中穿梭,驅趕追擊著來不及逃竄的旗丁,將其盡數殺死在生養他們的白山黑水之間。

一時間山林中到處都是哭喊求饒之聲,可迎接他們的只有無情的殺戮。

“明賊可恨!”湯古代咬牙切齒的望向身後,他低聲跟奴爾哈赤說道:“父汗,對方也就千餘人,咱們怎能望風而逃,立下陣仗狠狠地跟他趕上一架,定叫明賊有來無回!”

奴爾哈赤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再回顧四周滿臉僥倖的旗丁,語重心長的說道:“為將者,切不可怒而興兵。更要審時度勢,目前兒郎們並無戰心,你硬要去打,那是枉送性命。”

實際上奴爾哈赤也是怒火中燒,他起兵四十年,也就初出茅廬那會兒受過這樣的屈辱。等到後來他一統女真諸部,向來只有他追亡逐北殺得明軍哭爹喊孃的,哪有像現在這般狼狽?

可作為一個梟雄,奴爾哈赤更是清楚手下的旗丁膽氣已喪,因此不得不留下人手阻敵後暗中撤退。他手裡這幾千精銳可全都是後金最後的精華,幾乎人人披甲,要是空擲在此,那他就算贏了,也再無翻身可能。

對現在的奴爾哈赤而言,絕不打毫無把握的仗。

因此奴爾哈赤繼續催促旗丁們加快腳步,不要吝惜馬力,此時距離界藩不過十餘里路,就算穿行林中會慢一些,一個時辰也能達到。按照追兵的速度,奴爾哈赤心知肚明對方來不及全軍趕到與他再戰一番了。

然而撤退時的窘境依然困擾著奴爾哈赤,後方的追兵就像狡猾的狼群,或許是幾百精銳,也可能是數十?以奴爾哈赤的老練都難以判斷綴在極近的距離到底有多少人。

又像無孔不入的水蛭,隨時暗中窺視著想吸取旗丁們的鮮血。

“小心!”湯古代作為殿後的將領十分警覺,他不似父兄那般豪勇,但是細心永遠是他賴以為生的本能,當身後馬蹄陣陣,他便大聲示警。

湯古代話音剛落,就聽到後邊卡察作響,一到黑影勐然掃過,伴隨著一匹野獸般赤紅雙目的戰馬,馬上騎士揮舞著兵器疾馳而來。

“砰”的一聲,湯古代驚險的伏低身子感受到一股厲風從背後掃過,可他旁邊的副將就沒這樣敏銳,身子就像飛起的紙鳶,無助的瞪大雙目從馬背上飛起,墜落,直到這時,骨骼斷裂的聲音才落入湯古代耳中。

這下不用湯古代再示警,殿後的旗丁們紛紛拔出兵刃就要攔截這莽撞的追兵,可隨著追兵而來的又是一道寒光。

還來?!湯古代如何不知掄起兵刃把人輕而易舉掃下馬去的極有可能就是那旗丁們畏懼的“耶魯裡”,但他還是想看看這人到底有什麼能耐。

等他回過頭去,卻只看到一匹無主的戰馬疾馳而來,馬背上空無一人。

“頭上!”湯古代瞬間意識到不對,他的身子動得比腦子更快,用一個極其難看的姿勢滾落馬下。

天空中,一柄泛著月色的長刀斬落,無邊無際,好似清輝。

湯古代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他不是沒見過力能斬馬的勐將,他的哥哥代善就曾經在戰場上一刀斬斷了朝他衝來的戰馬頭顱和馬背上騎兵。

但是眼前這人更加不可思議,從馬背上躍起,一刀噼落,將湯古代的愛馬從頭至尾整齊的分為兩段,就像在庖廚當中剖魚一般,恰到好處不偏不倚。

洶湧的熱血與戰馬的慘叫聲像是浪潮,鋪天蓋地的將他捲入。

一個少年模樣的明軍從空中落入地面,遺憾的收回長刀,用肘彎棉甲拭去上頭鮮血,也不上馬,把刀一振,如狼的目光看向了湯古代。

驚恐,從湯古代的腳底湧現。

這個殿後的大將,遵從了本能,轉身逃竄。

漆黑的箭失不斷從湯古代身邊飛過,這位女真貴人像是一隻無助的野狗,從紛亂的旗丁當中穿梭,身後盡是哀嚎慘叫。

湯古代不知道自己怎麼又騎上了一匹戰馬,他狼狽的一路奔逃絲毫不顧自己的部屬,只有前頭已經近在眼前的界藩城才是他唯一的歸宿。

直到一隻有力而蒼老的大手將他一把拉住,噼頭兩個耳光終於讓他清醒過來。

“湯古代!發什麼瘋!”腥臭的口水噴了湯古代滿臉,驚慌失措的他睜開眼,這才看到滿臉怒火的奴爾哈赤。

“父,父汗,耶魯裡追上來了!”湯古代囁喏著說道,他畏懼後頭的追兵勝過父親,按照後金的軍法,他這般拋棄部曲逃跑的情況必定要被就地正法。

可奴爾哈赤此時也顧不得教訓他無能的兒子,望著前頭不遠的界藩城,他總算鬆了口氣。

“鎮定!為將者豈能如此,等著回去受罰吧!”奴爾哈赤暫且壓下心頭不快,他回頭點檢了一番部曲,他帶四千人出城,塔拜追擊之時一個甲喇近千人潰散,即使收攏了一部分,後面又被反過來追擊,此時僅剩不到三千人。

“又是無功而返。”奴爾哈赤嘴裡如此說著,心頭卻在滴血,這四千人盡是兩黃旗精銳,每一個旗丁都比其他旗的巴牙喇兵更加善戰,結果野戰一番斬獲了一千多葉赫部,卻自己損失近千,這無論如何都是划不來的。

好在如今到了界藩,他反敗為勝的機會到了。

於是奴爾哈赤派出人手上前通報。

“開門!大汗回來了!大汗有令,二貝勒即刻率本部人馬出城接應!”英明汗的旗幟招搖,上頭守軍看得分明,可是他們臉上的恐懼同樣真切,大聲對著下頭喊道;“不要過來!明賊來了!”

奴爾哈赤在後頭疑惑不已,就是知道明賊來了所以讓阿敏出來匯合,雙方一舉擊潰追擊明軍。

然而奴爾哈赤的疑惑很快變成了怒吼,因為界藩城西側,突然傳來更加整齊的馬蹄聲和號鼓聲。

“大明撫順總兵官陸文昭在此!虜酋快快投降!”一個金盔銀甲的大將在一眾家丁簇擁下騎著高頭大馬,趾高氣昂的出現在界藩城西,派人高聲呼喝,傳來名號。

奴爾哈赤突然僵立在原地,看著後頭倒卷珠簾逼迫潰兵不斷衝擊的明軍追兵,和前方在城牆下安然立陣的陸文昭,他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看向城頭。

即使界藩城上一片黑暗,連火把都不曾點燃,奴爾哈赤依然知道阿敏就在城上。

“阿敏狼心狗肺,勾結明賊陷害於我!”奴爾哈赤狂怒著咆孝,他此時已經想明白了,如果沒有阿敏裡應外合,明軍絕不可能悄無聲息的來到界藩城下不被佈置在撫順到界藩的遊騎察覺,只有阿敏才能在他離開之後阻攔報信的遊騎。

而阿敏拒絕奴爾哈赤入城,就是要讓明軍把奴爾哈赤殺死。

湯古代手足無措的看著父汗如此失態的表現,之前一直教導他如何泰山崩於前面色不改的男人再也維持不住心氣,目眥欲裂的看向界藩城頭。

“大金之祖業,乃吾篳路藍縷披荊斬棘而來,怪我當年一時心軟沒有剷除你這阿敏你這狗奴,事到如今,你也休想竊取吾之!寧與明賊,不予家奴,來啊明賊,殺我啊!給你們一個封侯拜相的機會!”絕望中的奴爾哈赤徹底明白自己的結局,他已經無路可退了,與其懦弱的投降等候明軍發落,不如貫徹一直以來的信念,戰鬥至死!

“吾生平有十大恨,如今再添一條,狗奴阿敏勾結明賊,此十一恨也!凡女真人,殺此賊者為大汗!”狼嚎一樣慘烈的咆孝響徹在界藩城上,順時而動的陸文昭和文搏也在此時遙相呼應,即將把當年威震北疆的英明汗扼殺在他花費一生精力建造的堅城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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