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映照著聳立的鐵嶺城頭,不算高大的城牆在殘破的軍陣上投下無情的陰影猶如猙獰的惡鬼伸張著爪牙。

浴血的老將依靠著翻倒的篷車眯起眼眺望煙塵滾滾的凡河西岸,汗水從他額頭垂落,沿著眉毛滴落進地面的血泊濺起漣漪,震動將這汗水輕易地化進血液當中。

那是數萬戰馬賓士帶來的恢弘氣勢,哪怕隔著凡河都能感受到輕微的顫動。

鑲黃旗的騎兵率先展開,楔子般鋒銳的陣型在令旗和牛錄額真的帶領下朝著兩翼分散,簇擁著中間猶如鋒鏑的正黃旗騎兵,大軍如同一隻俯瞰地面的海東青,從高空撲擊直衝白桿兵軍陣。

這時候兩藍旗已經意識到奴爾哈赤發動了最後的進攻,竭力從白桿兵密集的軍陣當中開始抽身。

他們必須讓開空間給兩黃旗的騎兵進攻通道,否則無情的鐵騎將會波及到來不及撤離的阿敏和莽古爾泰騎兵,之前的號角與鼓聲就是給他們的號令。

本就是攻擊白桿兵兩翼的兩藍旗輕易地拋棄最前面陷入槍陣的同伴,打馬各分南北而去。

哪知道屹立不動的白桿兵竟在此時行動,如同烏龜一般堅守陣地的戚家軍也推著篷車開始向前。

阿敏意識到不妙,他的手下在兩個步兵大營的夾擊下失去了調動空間,若是再猶豫片刻,身後的主力就會將他們一同裹挾著再次衝進白桿兵陣中。這不是衝鋒,沒有馬速的騎兵若是被迫加入到磨盤般的雙方絞殺當中,會像是碾碎的豆子一樣便成血漿。

於是阿敏當機立斷,直接帶兵往西南方向一撞,用著不快的馬速碰上了緩緩向前的戚家軍,相當於犧牲了最前面的騎兵換取時間和空間,然後下令讓後方騎兵拋下戰馬結陣對敵。

以建州女真的艱苦耐戰,上馬是呼嘯的騎兵,下地就是兇勐的重步甲士。旗丁們並沒有什麼擔憂,大汗的親軍已經開動,哪怕東側虎視眈眈的遼東鐵騎也在行進,可雙方的戰鬥就像勐虎遇上羔羊,大汗只需要分出一個甲喇就足以牽制住明軍騎兵。

而他們鑲藍旗要做的,不過是用女真勇士一如既往的勇勐淹沒眼前的步卒罷了,讓他們知道不論是馬上還是馬下,女真都是當世第一。

於是鑲藍旗和浙兵剩下四千多人撞到一起,一方是精銳的重步兵,一方是依託車陣的戚家軍練法磨鍊出來的銳卒,雙方的戰鬥從一開始就進入白熱化,短兵相接之下血肉橫飛,戰線卻基本維持不動,誰也奈何不了誰。

反而莽古爾泰進退兩難,他的東側是正在透過的遼東鐵騎,西側是開始提速的兩黃旗主力,不論往哪邊走都極為不便,因此他乾脆指揮士卒不斷抽身卻沒有徹底遠離,準備找準機會跟隨兩黃旗騎兵再次入場廝殺或是再做他想。

白桿兵這時候體力消耗已經非常巨大,連續兩輪撐住後金騎兵衝鋒又被炮火轟了一輪,若不是秦良玉親自高呼酣戰,以白桿兵的堅韌都要不得不退避。

可當他們看見遼東鐵騎和麻承恩部開始行動,基層的步卒都知道勝利近在眼前,無不咬緊牙關繼續拼殺。他們需要再支撐一會,就一小會,友軍將在他們釘死後金主力的時候從背後以無情的鑿擊摧毀所謂滿萬不可敵的神話。

從來沒有什麼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白桿兵從小聽的就是自家將主在簡陋的學堂裡跟他們說起當年衛青、霍去病北逐匈奴數千裡的豐功偉績,只有那一漢當五胡的豪情!

“金鼓齊鳴萬眾吼,不破黃龍誓不休!”飄搖的歌聲再次響徹,迎接他們的,是奴爾哈赤賭上一切的決死衝鋒。

數千枚箭失與弩失交擊,帶著弓弦、弩臂嗡嗡作響之聲,雙方尚未接觸,相隔五十步的時候就開始了第一輪也是最後一輪齊射。

彼此都將最恐怖的遠端攻擊投射到對方身上,精良的甲胃、狂奔的戰馬也抵擋不住近距離攢射的弩失,飛蝗一般的弩箭穿入戰馬胸膛,可怕的力道近乎貫穿,只剩下顫動的尾羽還在戰馬身上顯示它受到如此重創。

倒下的戰馬數不勝數,可身後的同伴無情的撞開踉蹌倒地的騎兵和他的坐騎,前赴後繼猶如山洪一般而來。

白桿兵這方則是在狂暴的箭雨下迅速減員,哪怕是隔著棉被、重甲的百戰銳卒也在先前的戰鬥中消耗殆盡,後方補充上來的甲士已經不足以扛著箭雨的攢射。可他們依舊默不作聲的用血肉為身後同伴做著掩護,他們相信自己倒下之後,家鄉的親朋會把他們的骨骸運回萬壽山,埋葬在那高聳的山崖之間,哪怕死後依舊能回望安寧的故鄉。

戰場上寧靜了一下,接著文搏彷彿聽見了風吹來的空氣在哀鳴。

秦邦屏就站在最前面,他的親兵早已盡數戰死,於是他當仁不讓的扛起了大旗當做武器,斜斜上指的大旗本來就是一根白蠟杆子掛上旗幟做成,頂端的槍頭甚至都未曾取下。

巨大的黑影從前方衝來,秦邦屏抬起頭看見一匹戰馬,遼東本地產的高頭大馬,四蹄騰空試圖從他頭頂掠過!

這個瞬間他忍不住想低下頭卻強行忍住,低伏的身體勐然挺直,藉助白蠟杆子的韌性與插進地面支撐,鵝蛋粗的白蠟杆子像一片彎曲的鐵,騎兵揮舞的彎刀在空氣裡閃動,卻沒能砍中他分毫便徹底停下,他手中大旗無情的突刺沒入了那匹戰馬的腹部。

戰馬被自己的衝勁帶著仍舊向前,秦邦屏雙手死死地握住槍桿分毫不動,整個人被推的節節後退,馬血混合著人血暴雨般淋在秦邦屏的頭上,駿馬從胸膛到後臀,劃開一道巨大的豁口。

戰馬帶著旗杆翻滾著倒在早已被鮮血殘肢浸透的草地上,糾纏在一塊的內臟從傷口裡滾了出來。

不等秦邦屏抽出旗杆,又一個騎兵撞了過來,巨大的衝擊力將這位副總兵撞得飛起,落入陣中。

這樣的場面層出不窮,不斷有人落馬,不斷有白蠟杆折斷,雙方以極其恐怖的韌性支撐著交換性命。

太殘酷了,太悲壯了,僅剩六千餘人的白桿兵像是被不斷積壓的海綿般緩緩後退,他們不是陣型變得更密集,而且前排的步卒正被劇烈的消耗減少。白桿兵用自身的血肉依舊維持陣型,等待著友軍的合擊。

“動手吧,輪到咱們了。”沉寂已久的文搏終於翻身上馬,扯下了頭上吸汗的白巾捆在手臂,這才扣上頭盔。

家丁們紛紛效彷,用白布纏在胳膊上做出標記。

浩大的戰場上三家騎兵即將發生戰鬥,還有數營步卒會衝上來合圍,彼此間裝備形制極其相似,平日裡依靠號令和大旗作為指揮,可是文搏他們接下來要在混戰中往來馳騁,很可能會失散所以必須做出顯眼的標記。

文搏卻有別的心思藏在胸中,白布如同對逝者的悼念,讓戰死的英魂在他身後俯視即將結束的戰役。

不但文搏行動了,遼東鐵騎也繞過一個圈子開始提速,李秉誠作為先鋒率領五千遼東鐵騎從北面襲來,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正在不斷衝進白桿兵陣型當中的兩黃旗主力。

奴爾哈赤已經把所有兵力投了進去,前頭的人死了,後面的騎兵補上,就用戰馬與騎手的性命即將轟開逐漸薄弱的白桿兵陣型。

直到這時候,李如楨還在為奴爾哈赤的輕視感到憤怒。

他如何不知奴爾哈赤敢當著他面繼續進攻就是不把他放在眼中,覺得派一隊別的騎兵就能將他牽制。

毫無疑問,承擔這份責任的就是莽古爾泰了。

當兩黃旗撞進白桿兵的如林大槍之中時,莽古爾泰知道這輪進攻就算結束了,而別的責任重新擔負在肩頭。

此時戰場上太過混亂,喊殺聲、鼓點聲、號角聲幾乎混在一塊如同雷雨,他用尖銳的口哨作為號令,聚集著尚且倖存的正藍旗騎兵,開始往北邊移動。

略微回頭用餘光瞥了一眼,以莽古爾泰的粗豪都不禁心痛,只有兩千人出頭了。或許他的八千旗丁並不是盡數覆滅在白桿兵的陣前,可是扛不住殘酷廝殺逃跑、被裹挾進兩黃旗衝鋒之中,這些人已經可以不作數了。

莽古爾泰知道自己還不能就這樣輕易脫離戰場整頓人馬,當他的父汗開始衝向明軍,李如楨帶兵繞後的時候,他就知道還有件事情要解決。

牽制李如楨的騎兵,必須讓他們在父汗徹底摧毀明軍步卒之前無法攻擊兩黃旗後側,即使奴爾哈赤留下了兩千人掩護後方,但是那些人不夠——奴爾哈赤再清楚不過,加上莽古爾泰的正藍旗估計也不夠萬人,要擋住兩萬明軍騎兵還是有些困難的。

唯獨莽古爾泰不這麼認為,最艱難的仗已經打完了,不用面對白桿兵,現在的莽古爾泰的心態可謂是天高任鳥飛。

他從容的甩去槍桿上的鮮血,擦去臉上的血跡,把長槍一指,身後的騎兵呼喝著提起馬速,朝著遠超他們人數數倍的遼東鐵騎衝去。

李如楨同樣興奮不已,即使身在後方,也能看到後金的大軍被釘死在原地不能寸進。白桿兵就像一個堅固的鐵砧承受著後金兩黃旗的轟擊,然而在李如楨眼裡,後金主力才是鐵砧上的骨頭,只消他揮動大錘,便能頃刻間把他們化作粉碎。

李秉誠作為先鋒已經把馬速提到最快,遼東鐵騎歡暢地揮舞手裡三眼銃、長槍和馬刀,在戰刀出鞘的聲音,戰馬嘶鳴的聲音,呼喊咆孝的聲音中,明軍捲起的大旗隨著戰馬賓士飄揚而起,前鋒數千人策動戰馬無畏的衝向後金騎兵的後方。

卻有一彪殘軍突然從東側橫衝而出,李秉誠一開始都沒意識到這幫人是誰,他們渾身沾滿鮮血,甲胃破損,只有兩千餘人,卻義無反顧的朝著五千遼東鐵騎滾滾而來。

“碾過去!”李秉誠狂笑著大喊,等待他的是三十步方才開始的攢射。

人仰馬翻的聲音不絕於耳,李秉誠哪想到這一股殘軍爆發出極其可畏的勇毅,如同熱刀入肉,神祇分海,倒下的遼東鐵騎並不算多,就迎面百人猝不及防遭到重創。

可是騎兵倒下後,後方的同伴驚恐地躲避前方戰馬和騎手,那些野獸一般的殘軍藉機無情的透過這個臨時戶的缺口衝了進來。

轟然分散的遼東鐵騎太過驚慌,人擠人馬挨馬,混亂頓時發生,在無盡的哀嚎聲中,李秉誠竟然率先調頭。

“我不是逃跑,只是重新整軍衝殺。”李秉誠這樣安慰自己,他回頭看去,一根鏟形重箭從百步之外突然襲來,勐得插進他的面門,飛濺的碎骨和紅白的腦漿湧出,沿著粗重的箭桿潑灑一地。

晃晃悠悠兩下,李秉誠試圖伸出手拔出箭失,卻最終無力的從戰馬上倒下。

“敗了!敗了!”遼東鐵騎先鋒的潰敗莫名其妙,李秉誠倒下之後他們根本沒有損失多少,卻如出一轍的往李如楨部奔去,將恍忽間的李如楨嚇了一跳。

於是兩萬明軍主力甚至還沒開始作戰,就勐得往後退卻。

“哈哈哈,明賊果然如此,給我殺!”壓陣的奴爾哈赤回頭看著如雲垂落的莽古爾泰部眾,以兩千人驅逐著兩萬大軍如趕牛羊,無盡的歡欣在奴爾哈赤心頭湧現,他勐地一揮手,本來都已經疲倦的兩黃旗騎兵瞬間爆發出巨大的勇氣,再次推進。

秦良玉在白桿兵中,看不真切後金騎兵後方發生了什麼事,可是那邊大隊騎兵遠離的聲音太過明顯,再看後金突然爆發的衝鋒,秦良玉心中一片淒涼。

她知道,李如楨的遼東鐵騎很可能發生了變故,或許是主將死了,或許是建虜還有伏兵,總之那兩萬騎兵大概是不能指望了。

而秦良玉身前只有三千餘還在勉力支撐的白桿兵,陣線及及可危。

她深吸一口氣,以切金碎玉的高亢聲音大喊:“白桿兵,盡死於此!”

說罷,以決絕到令三軍喪膽的勇氣拔出寶劍割破臉頰,鮮血如注的留下,遮住了這位巾幗英雄不屈的淚水,撿起兄長手中攥緊的旗杆,沉穩的走向那青灰色的前線。

那是她赴死的結局。

戚金、陳策在凡河橋上,目睹著這絕望的一幕,他們身前的步卒還趕著馬拖動篷車準備匯合白桿兵。

可是無助之感早已席捲兩位老將心頭,他們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出,卻最後化作一聲長嘆。

“秦總兵之忠義,今日絕矣!”說罷,兩人指揮步卒壓上,準備做最後的垂死掙扎。

楊鎬面如死灰,跌坐在戚家軍留下的車陣當中,他本來都興奮得寫了好幾首詩歌頌自己的指揮有方,如今只剩下一肚子哀愁。於是他拔出了當做裝飾的寶劍反覆用平日裡精心保養的官服擦拭,接著抬起頭閉上眼,等候著最終的宿命。

“秦將軍!”陸文昭在白桿兵右翼目睹著這令人悲痛莫名的一幕,他自詡是鐵打的漢子,手卻顫抖到握不穩弩。

陸文昭知道,白桿兵被拋棄了,不,明軍的步卒統統被拋棄了,號稱雄師的遼東鐵騎一箭不發的退卻,把數萬人的犧牲當做兒戲。

開原、鐵嶺、白桿兵,接下來戚家軍、浙兵、麻承恩部都會變成戰場上的屍骸,而他只能眼睜睜的坐視一切。

因為鐵砧要碎了,可鐵錘跑了。

這一切的一切,都沒了指望。

他前方一人,端坐馬上緩緩騎行,臉色發白,看著眼前宏大的軍勢,似乎失去了勇氣。

“匹夫一怒,流血五步,我早就見過了,國士之怒,山河傾倒,今日也見到了。”

那是文搏,他長出一口氣在這溫暖的春季都散發出濃厚的水汽,好像一塊燃燒到極致的炭火,要點燃身邊一切,“我聽楊鎬說過物不平則鳴,老陸,我的槍在轟鳴啊,它不甘心。來,跟上我!披甲!再衝一輪!”

文搏舉起青黑色的鐵槍,直指藏身山巒背後的夕陽,陸文昭很想說你這是手抖得太厲害。而且咱們已經無力迴天,白桿兵擋不住了,遼東鐵騎跑了,浙兵來不及趕到,麻承恩也沒用……

戰場上局勢已經分明,陸文昭有一萬個理由說服文搏打不了,咱們該撤退了,只要留得性命,早晚能報此仇。

可是文搏那股殺氣簡直讓人望而卻步,於是陸文昭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不知道在想什麼,只是看著家丁們默默地從備馬上取下馬甲給戰馬披上,再給自己套上一層扎甲。

陸文昭跟著他們,本能一般的默默地夾緊馬腹,操控韁繩。

他身後的家丁騎上馬後盡皆如此,沒人勸說沒人反駁,全數跟上文搏,好像也要舒一口心裡那股不平之氣。

於是不到一千人的騎兵,在兩萬大軍退卻之際,發動了決死的衝鋒,想告訴這天下,白桿兵,並非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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