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批又一批的離軍透過了木城樓碎裂的缺口,踏過同伴和下唐士卒的屍體。雷騎在嬴無翳身邊集結,他們必須掩護還剩一萬出頭的赤旅,這是離軍最後的骨幹,五萬赤旅,能帶回去的就這麼一萬多人。鋺

戰場上最後掙扎的離軍已經為數不多,可惜以白毅的軍略之能也無法再組織追擊,機動最強的風虎騎軍和出雲騎軍一個幾乎盡滅一個至今找不到統帥。

而楚衛山陣第三旅雖然還保持著最完整的建制,五千人如今剩下接近四千,但要他們追擊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光是那幾十斤的甲胃要追上輕裝的赤旅都不可能,何況還有兩千雷騎在側。

“王爺!蘇元朗沒出來!”謝玄忍不住低聲說道。

“王爺給我一千雷騎!我殺回去帶他出來!”張博臉上的鮮血蓋住了靛青的塗鴉,讓他看上去可笑又可怖,只是此時他的話語顯得格外真誠而懇切。

“混帳!”嬴無翳惱怒的低吼,卻根本無法應許張博的懇求。

“王爺!”張博瞪大眼睛,“要看著蘇元朗死麼?”

“你去了,再也不要想有命出來!”嬴無翳將張博勐得抓了回來,口水都快噴到他臉上,“要去給他陪葬麼?”鋺

“陪葬也好過在這裡看著!”這大概是張博第一次對著贏無法放肆,他從來都是威武王最忠誠的跟班。

“他就是為了讓我們突圍才自蹈死地,你現在要辜負他的犧牲嘛!”嬴無翳喘著粗氣,一把抓起張博的領口將他提了起來。

謝玄猶豫不決,理智讓他想勸張博不要發瘋,可是感情讓謝玄沒法坐視。

“不知道以後能否用金錢贖回蘇元朗的屍骸。”謝玄最終只能低低嘆了口氣,他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任何救出蘇元朗的辦法,“他是王爺舊部,也是我們所剩無幾的最初戰友,要是連屍體都不能葬回家鄉……”

張博哽咽的說不出話,嬴無翳沒有用力,可張博忍不住淚流滿面,在他臉上的塗鴉和鮮血上衝刷出一道道淚痕。

“王爺,我們說好一起開疆擴土,擴大到最後……天下都是離國!現在他要死了!”

“那就更要取下整個東陸!到時候天下無論何處都是離國!都是家鄉!葬不葬在離國又有什麼分別?”鋺

嬴無翳斷然的阻止了張博的話,他的心依然如鐵石般堅硬,豪情壯志從未有半分消減。

可是在嬴無翳抬起頭看向殤陽城頭時,大概是隔得太遠而且煙霧繚繞,根本看不清城頭的男人,能止小兒夜啼的威武王眼前只有一抹模湖的赤紅在牆上連成一片。

那是忠心耿耿的赤旅和蘇元朗,用性命為他們開闢了一條生的通道。

張博其實知道他們來不及去救蘇元朗了,白毅在意識到雷騎和赤旅最終還是突圍後,迅速將注意力轉移到絞殺沒能離開戰場的殘兵上,甚至連追逐嬴無翳的心思都沒有。

只是張博不忍坐視至親兄弟一樣的同袍死在殤陽關裡,哪怕一起死也好過苟活。

殤陽關在火光和煙霧中如同燃燒,一面殘破的赤旗飄揚,所有人都默然。那是蘇元朗再次升起了離國的大旗。

蘇元朗拉開了衣襟,像一個真正的南蠻人那樣袒露著肌肉虯結的胸膛,揮劍大吼。鋺

隔得太遠,嬴無翳聽不清他在吼什麼,只看見他揮舞著佩劍,用盡全力。整個東陸最強大的六國聯軍就在他腳下,所有人都仰著頭看他揮舞佩劍,放聲呼吼。

張博記憶中蘇元朗從來不曾這樣肆無忌憚,離國三鐵駒中的中領軍蘇元朗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中領軍的職責是統領禁衛,負責離國宮室的值守。

可實際上蘇元朗做得更多的是成為嬴無翳行軍打仗的堅實後盾,為橫行天下的威武王遮蔽來自背後的攻擊。

張博一直弄不明白蘇元朗心裡想些什麼,蘇元朗是世族出身,雖然家道衰落但也能在宮中當差,按理說跟他們這些失意之人混不到一塊去。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在老離侯去世的那天就率先掃榻相迎,彷彿早已預料到了嬴無翳的君臨。

張博覺得,蘇元朗是個深沉而冷靜的人,所以作為後盾也讓人無比放心,哪怕張博看不懂蘇元朗,但依然認為他是能託付生死的好兄弟,從來沒讓人失望,哪怕這一次。

而這個時候,張博突然完全理解了蘇元朗,因為他看到蘇元朗肆意放縱的模樣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二十年?還是三十年?鋺

此時的蘇元朗敞開胸懷大吼著難明的方言,他縱橫揮闔無所顧忌,像極了年輕時候的他們這幫失意之人,這個石頭一樣的男人此時似乎要把自己一生積下的話都對著他所蔑視的六國聯軍吼出去。

他忽然想起以前問蘇元朗為何要迎接還只是反叛公子的嬴無翳,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毫不思索的說:“現在只是公子,明日便是離侯,誰能知道往後之事?”

現在張博不用再靠他簡單的腦筋去思考這話到底什麼意思了,他知道,蘇元朗骨子裡跟他是一樣的人,他們渴望著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名字,騎著戰馬跟隨天賜的君王衝鋒,衝鋒,踏破千山萬水直衝天地的邊緣!

不同的人,血管裡流著相似的血,所以他們終究走到一處。

可是今天,蘇元朗要死了。因為他們看到白毅掀起長衣,掠下塔樓,單騎出陣,翩翩然彷若遺世而獨立,瀟灑而失意的騎著白馬朝殤陽關而去。

白毅所過,如噼波斬浪,所有的聯軍士卒本能的為這位軍之王讓開道路。

即使是最頑固的離軍也得承認今天的戰事是白毅贏了,他用強絕的手腕捏合聯軍,用冰冷的心腸算計人命,把離國的精銳大軍幾乎盡數留在殤陽關下。鋺

哪怕以嬴無翳的威名,核心士卒死傷慘重,沒有五六年功夫也不可能捲土重來了。

唯獨白毅不這麼覺得,他認為自己輸了,這場戰役的核心目的一直是殺死嬴無翳,嬴無翳沒死,不過是把大胤覆滅的時間推後,又怎能算得上勝利?

可惜現在白毅也無能為力,所以他要親手結束這一場戰爭,用他手中那把弓。

那是一張長達四尺的角弓,弓身和弓弦都泛起一種銀灰色的光澤,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製成的。與弓配套的還有七枚銀灰色的箭失,比普通角弓用的羽箭長出一尺。

息衍在塔樓下看著白毅單騎而去,望著那把角弓臉色微變,最後還是沒有追上去。

他知道,白毅是要射殺蘇元朗宣告這場戰爭的終究,也是給嬴無翳的示威。

“白大將軍心氣洩了。”息衍跟侄子嘆息道,兀自點燃了菸斗,在蒼涼的夜色下顯得格外孤寂,“要是以前,他肯定單槍匹馬追嬴無翳去了,可是今天他只能殺個蘇元朗。”鋺

息轅很想說白大將軍堂堂軍之王,以滴水不漏的謀略正面擊敗縱橫東陸的威武王,吃飽了撐的去追殺一萬多大軍在側的嬴無翳啊?但是考慮到他叔叔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息轅把話吞進了肚子,重新看向戰場上那道白袍的身影。

也就是在息衍話音落下沒多久的時候,白毅離著殤陽關尚有五百多尺,突然出手了。

沒人看清白毅如何出手,只能看見一道銀灰色的光痕劃過,一支長得驚人的羽箭如從地面升起的晨星,直射蘇元朗的面門。

息轅隔得老遠,他忽然明白息衍為何說白毅要是以前就單槍匹馬去追嬴無翳了。

這一箭剎那間越過五百尺距離,去勢依舊驚人,息轅不敢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箭,那根本就是一道洞穿黑暗的銀灰色光線!

“蘇元朗!”張博聲嘶力竭的大吼,嬴無翳充血的雙目死死盯著那道箭光,謝玄瞠目結舌,世上竟有如此射程的羽箭,說那是床弩都差不多了。

直面這驚世一箭的蘇元朗口中大吼聲愈發劇烈,簡直像是要把心裡的所有話都噴發出來。因為他知道,再不說出來以後就沒有機會了。鋺

“我這樣的人,在這亂世間也有著絕大的夢想啊!”

他從容地瞪圓了雙眼,想要看到這神蹟般的一箭從自己頭顱穿過的瞬間,離國的男兒,從不畏懼死亡!

可就是在這一剎那,變化陡生。

蘇元朗像是被憑空擊飛,烏金色寒芒點出。

“鏗!”

金鐵交擊聲轟然炸響,一道沉重而孤獨的身影出現在殤陽關城頭,隨手伸出包裹在冷鍛魚鱗鋼下的手抓住了彈射到空中旋轉著墜落的羽箭,澹然開口。

“剛剛送槍的情義我可沒忘,要死,也不是現在。”盔甲中傳來的聲音宛如生硬的冷鐵,周圍的赤旅完全想不到這個男人為何會再次登臨殤陽關城頭。鋺

“文搏?!”嬴無翳看著這一幕,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然後敞懷大笑,“哈哈哈,令牌算是沒白給,我們走!”

說罷,嬴無翳坐下炭火馬人立而起發出歡愉長嘶,一人一馬如龍而去,身後傳來謝玄的喊聲:“王爺,等等我!”

“這,這能活?”張博臉上哭花的油彩讓他看上去格外好笑,回應他的只有謝玄留下的長音。

“文先生到了,蘇元朗,不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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