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守在門外的哪吒看到太醫慌慌張張地抱著他先生研製的解藥跑出來,連忙疑惑地跟了上去。
那是給先生母親的解藥,可不能出差錯啊!
否則到時候先生一定會傷心的!
他拉住太醫詢問,太醫只匆匆忙忙地往前趕,彷彿身後有什麼洪水猛獸在追一樣,回他:“我去給寶德娘娘送解藥,你趕緊讓開。”
哪吒看了看自己先生的方向,又看了看太醫的背影,心下犯難。
他想親眼看著寶德娘娘服下解藥才能放心。
但這勢必會離開先生一會。
就離開一會會應該不會有事的吧。
想到先生對寶德娘娘的重視,哪吒終於下定決心,風一樣往寶德娘娘金鳳閣趕。
殿堂內,太醫們還跪著。
妙莊王抱著無聲流淚的華憐,拖長了尾音歇斯底里地叫:“妙善,我的女兒!你不能見死不救,你不能讓父王去死——!”
面上的淚痕乾涸又被濡溼,深深刺痛面頰,華憐木然地看著妙莊王,訥訥問:“父王,我怎麼會讓你死啊?”
妙莊王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緊緊盯著華憐,彷彿認定他說的是謊話,面上的人面瘡大聲哀嚎:“手眼入藥!手眼入藥!”
“閉嘴!!!”妙莊王驚聲怒喝,那些人面瘡卻吵得更兇,尖細的嗓音幾乎要刺破耳膜。
“手眼入藥!”
“手眼入藥!!!!”
“啊——!”
妙莊王鬆開華憐,抱著頭慘叫,瘋狂抽打自己身上的人臉。
“不準叫!”
“不準叫!!”
人人為之驚悚可怕的一幕感到膽寒。
不僅僅是太醫,幾乎所有看著妙莊王發狂的人,都覺得他已經瘋了。
只有華憐一個人眼中沒有絲毫恐懼,看著在痛苦中掙扎的父親默默流淚。
這是他的父親啊......
這是在最後關頭還惦記著他母親的父親啊。
他不是個好父親,甚至不是個好君主,卻是個無可挑剔的丈夫!
這讓華憐如何去恨他,如何去怨他?
望著被慘嚎包裹著痛苦打滾的妙莊王,華憐死死壓住自己翻湧的內心,上前幾步扶住他道:“父王別怕,兒臣用手眼為你治病。”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
尤其是被華憐救下的小太醫,更是爬到華憐腳邊,拽著他衣襬大喊,似乎要把心中的恐懼全部宣洩出來。
“公主,手眼根本不能入藥,這都是騙人的!”
“這都是騙人的啊!!!”
華憐卻流著淚笑了,笑容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和超脫。
他垂眸看著小太醫,雙眸溫柔的彎起,一行清淚墜落到地面,淚珠破碎,背對著太陽的身軀在此刻鍍了層金色的光暈。
恍惚間,小太醫竟然覺得自己看到了神明。
華憐告訴他:“我知道,手眼醫不了惡疾,但醫得了人心。”
猩紅的血從華憐眼眶中溢位,空洞洞的眼眶再不復柔情似水。
手臂悶聲落地,鮮血濡溼了他一塵不染的白衣。
他只是溫柔的、無奈地笑著,輕聲對妙莊王說:“父王,女兒來救你了。”
“轟隆隆——!”
雷鳴自天上而來。
幾聲轟隆隆的悶雷,便起了狂吼的風。
樹葉嘩啦啦作響,風雨飄搖中,一條細枝咔嚓一聲斷了。
坑坑窪窪的路面積滿了水,被幾隻泥濘的腳踩得四散而飛。
眼見寶德娘娘吃下解藥,面上的人面瘡消退,哪吒拔腿便跑。
小小的身影在雨中狂奔。
他抬頭仰望天上,豆大的雨點砸進哪吒明亮的眼睛。
沒來由的,哪吒感到了心慌。
那是魔丸對能夠殺死自己之物的,天生的恐懼。
雨水拼命打在哪吒身上,他卻絲毫不敢停下來躲雨。
細小的胎毛髮絲黏在哪吒臉上,被他隨意擼到腦後。
他邊跑邊喊:“先生!先生!”
“天雷來了!”
“是雷劫!”
鏡外眾人看著在雨幕中奔跑的哪吒,紛紛不忍地垂下了雙目。
“死去”的太乙和木吒此時也修養了一段時間,搬了兩個蒲團坐到李靖和文殊中間。
木吒更是從華憐自斷雙臂那一刻,哭得就沒有停下來過。
他忍不住哽咽著問文殊:“師伯,為何天雷要在先生最危難的關頭降世啊?”
“先生那樣,該怎麼抵禦天雷啊?”
華憐的慘狀,文殊也是看在眼裡的,他低聲告訴木吒:“你先生的心魔與哪吒偶然聯結在一起,如今慈航堪破迷障順利融迴心魔,天雷便受到感應而來。”
木吒還有些不明白,依舊為華憐的遭遇感到痛心,追問道:“非要先生到如今這幅慘狀,才算是堪破迷障嗎?”
文殊搖頭,提示他:“還記得你先生說過什麼嗎?”
“手眼不能醫人,但能醫心。”
木吒不能理解,緊皺雙眉連連發問。
“為什麼先生的手眼能夠醫心,醫心是什麼意思,人的手眼怎麼能醫心呢?”
文殊望向鏡中,正看到華憐倒在血泊內,表情超脫,身姿脆弱,如一支被雨打落枝頭,折斷的柳。
他長嘆一聲示意木吒繼續看下去:“你且看吧。”
華憐倒下,妙莊王也停止了令人頭皮發麻的瘋狂哀嚎。
他看著華憐挖出來的一雙眼睛,表情愣然,像是沒想到華憐會這麼輕易地把他的生命奉獻出來。
他的女兒連嫁人都不肯,怎麼肯斬下手臂為他製藥的?
妙莊王渾渾噩噩的大腦被華憐的慘狀刺激的逐漸恢復清明。
與此同時,小太醫撲到華憐身邊,拼盡全力地為他止血。
他再也沒了對妙莊王的恐懼,朝這些冷眼旁觀的人大聲怒吼:“都是你們!”
“都是你們胡說害死了公主!”
只是他醫術低微,怎麼止都止不住華憐臂膀處湧出的鮮血。
救不了人的絕望讓他幾乎哭成一個淚人。
“誰來救救公主啊!”
“誰來救救她啊!!!”
小太醫崩潰地捶著地面,額頭深深埋在臂彎裡,嗚嗚地哭。
驚雷越發響亮,似乎下一秒就要穿破屋頂,劈到他們頭上。
這時候,有人動了。
一個年長的太醫不再跪著,快步走到華憐身邊,抽出幾根閃著寒光的銀針封住華憐命脈。
他的嗓音蒼老,聲線卻很乾淨:“老朽已活八十有餘,公主大善大德實乃畢生罕見。”
“如此大善之人,不該死於非命。”
他平靜地看了小太醫一眼:“讓開,我來救公主。”
老太醫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可能會觸怒妙莊王,被妙莊王一劍刺死。
只是有些事,有些人,一旦被醫治好了就再無墮落的可能。
太醫院內稀稀拉拉站起來一些人,跟在老太醫的身後朝血泊中的妙善走去。
他們身上沒有病,心卻得了病。
是妙善公主自斷手臂,以慘烈的代價醫好了他們的心病。
太醫院內的醫者一個接著一個的,如同星星之火,慢慢站了起來,朝華憐走去。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在意妙莊王的看法。
公主的慘烈犧牲,如一味最猛烈的藥,刺激著他們作為醫者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