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汛乃是關係到國計民生的要務,不論古今中外,皆是政府所應關注的大事。尤其是執政者,督飭防汛,責無旁貸。

通常要動員官府和社會力量,及時興辦環境保護和修復工程、水利工程,並在汛期運用防洪系統的各種措施,包括守護防洪工程,控制排程洪水流向等,以保障人民生命財產安全。

滿清政府做的不好也就罷了,畢竟都過去兩百多年,已經無法挽回,但北洋政府同樣做得很糟糕,南北軍閥爭奪各自利益,互相攻伐,根本不關心社會公益事業,不願花費較多財力物力去治理河道堤堰。一再承襲前朝之弊,不舉河工,任其隱患累積。

眼下張勳的辮子軍就在北京城猖狂了12天,溥儀的龍椅還沒坐熱就被趕下了臺,結束了這場政治鬧劇。

前任大總統黎源洪顯然不是傻子,當然知道是段琪瑞在後面搞鬼,結束鬧劇後想再邀請他復任,果斷拒絕並通電全國引咎辭職,想讓他自己去給段琪瑞抬花花轎子,想都不要想。

局面一時陷入僵持,明面上的北洋政府的最高權力短暫陷入了真空期,恰好又遇上了直隸水災,前期只能任由地方政府拿主意,可當地本來就受災嚴重,哪有能力去救濟災民,任其自謀生路。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政府的力量暫時不能過多指望,但社會層面還是可以仔細考慮考慮。

把桌上的西瓜推到一邊,用飯罩蓋住防止蒼蠅叮咬,程諾認真道:“吳老,王先生,我準備聯合教育、文化、實業界人士,在上海舉辦一場義賣會,宗旨就是救災。”

“義賣會?”對待這樣一個起源於英國的歷史,吳昌碩暫時還明白不了其中的意思:“是拍賣會嗎?那拍賣的東西從何而來?”

程諾微笑道:“這就需要吳老你們的一臂之力了。”

在吳昌碩疑惑的目光下,程諾繼續說道:“若論書畫文化作品,西冷印社絕對是當今中國最具影響力的團體了,而吳老你身為社長,在這方面的造詣也是最拔尖的那一批,不少人對你的墨寶趨之若鶩,我想是不是可以就此次救災為主題,做一幅作品拿來義賣,所拍賣的錢全部用於災民同胞身上。”

聽完吳昌碩勐然起身,臉上帶有喜色:“好啊,正發愁我一把年紀要怎麼出力,這個主意非常好,題材也合我意,什麼時間舉行義賣會,我這就好好準備,不吃飯也要把作品給你們拿出來。”

王福庵也是拍著胸脯表態:“論繪畫書法我自是不如吳老,但最近看了你的數學書,觸類旁通之下居然在制印上小有心得,為了支援這場義賣會,我願意拿出兩枚印章用來拍賣,只要致遠老弟你別看不上就成。”

“這話說的,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還會往外推?在這裡我先代表直隸受災的同胞,向二位致以真誠的謝意。”說罷,程諾莊重地鞠了一躬。

有這兩位在上海文化節執牛耳的人物,後面再邀請別人參加義賣會,那難度勢必小上不少,最典型的就是齊白石、張大千、豐子愷等人都或多或少與西冷印社有著關係,吳、王等前輩們出手,那些後輩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如此一來義賣作品的基本盤就有了保證。

安頓好這邊的事情,程諾馬不停蹄趕往浙江,前去面見義賣會中另外一個重要人物,缺少此人的加入,整個義賣會都要少上幾分關注度。

杭州,虎跑寺。

天色陰沉,正不停地下著雨。

即便天公不作美,仍有部分堅持拜佛的香客,或問前程,或問姻緣,又或問其他俗事,哪怕平日裡不信佛,此時把香插在佛前,心裡似乎也能得到些許安慰。

一起來的小孩們不懂這些,被大人拉來,長輩們做什麼,自己也跟著做什麼,至於為什麼這麼做,偏偏沒有人告訴他。

好奇心驅使之下,即便有樣學樣跪在佛前,在大人閉目許願時也要偷偷睜開一隻眼,四下張望想從周圍佛像上發現些什麼,不料與大殿上的護法金剛四目相對,當即就被嚇得一哆嗦,閉緊雙眼裝作看不見的樣子。

但小孩的情緒就是來得快,也去得快,剛才發生些什麼過會兒全給忘了,等到拜佛結束,趁著大人捐香火錢的功夫,小孩忽然覺得下雨很有趣,便偷偷跑到院子裡,對著天上張開嘴,想讓那些雨直接滴進去。

可惜這時的雨滴都跟長了眼睛似的,無論怎麼調整位置,雨滴就是掉不進去,好不容易等到有雨滴進去,還沒來得及嚐嚐味道,就被大人抓住現行,從雨中拎著耳朵揪過來。

“褚-賢-俊!屁股癢癢的是吧?看回去我不讓你爹收拾你!”

“哪有,我就是好奇,想嚐嚐跟井裡的水有什麼不一樣,又打我。”

“雨水那是能直接喝的嗎,我跟你說吧,那都是老天爺撒的尿,喝了肚子疼,還長不高!”

“啊?呸呸呸,早知道不喝了,娘,老天爺這麼厲害嗎,尿了這麼多,家門口池塘裡的水都滿了呢。”

“你呀,知道就好,能讓我少操點心,就證明我燒的香有用,可惜這老天爺一來啊,他老人家是盡了興,苦了直隸的老百姓啊......”

看著一大一小撐著傘遠去的背影,李叔同心有所感,敲木魚的手突然停了下來,長嘆一口氣後無奈的搖搖頭,眼下他已出家,按理來說要斬盡人世間的七情六慾。

事實上他也是這麼做的,將財產交給妻兒們,毅然決然遁入空門,心裡似乎真如他所想的那樣,迎來一陣寧靜。

可現在聽到直隸有同胞受災,心裡突然泛起一陣陣漣漪,初始沒當回事,以為是修行不到位,可現在發現早已波濤洶湧,將手裡敲擊的木魚聲徹底掩蓋。

仔細聆聽,哪是什麼波濤水聲,水面是剛才母子倆的對話,水下是直隸百萬受災同胞瀕臨死亡的哭喊聲,而他就是行駛在其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

晃晃腦袋想把這個畫面甩出去,可惜他做不到,木魚越敲越快,臉上的汗也越來越多,最後直接汗如雨下,再這麼下去就要入魔了。

就在此時,突然從門外走過來一個小沙彌,雙手合掌微微鞠躬。

“李師叔,寺廟外有個自稱是你朋友的人,想過來見見你,你要見他嗎?”

這句話像是烏雲下的一束陽光,瞬間拯救了迷失的李叔同,艱難睜開眼,抿了抿乾澀蛻皮的嘴唇:“從哪裡來的,叫什麼名字?”

“從上海來的,他說他叫程諾,你們之前是很好的朋友。”

“是他,快把他請過來。”李叔同聽到名字後眼中一亮,撐起身子馬上就要請人過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夠重視,便叫住小沙彌:“這樣吧,你前面帶路,我親自過去迎接。”

程諾這邊正欣賞著景色,不多時只聽見門吱呀一聲,從裡面走出來一老一少兩個和尚,

老的正是李叔同,眼下早已剃去短鬚,頭皮光光,著起海青,赫然是個和尚模樣,絲毫不減當初風流倜儻貴公子的模樣。

眼下雖然從容自我,但眉眼間的一絲陰霾,證明出家生活也不一定盡如人意。

程諾也是暗自感嘆,亂世之下,和尚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將程諾引入寓室,盤膝而坐,透過窗戶往外看,仍舊淅淅瀝瀝的下著,承受不住雨水的壓力,竹林也要時不時的抖動一下,當真是一片好景色。

“李先生,差點忘了改口。”程諾盤腿坐在茶几另一側,問道:“弘一法師,不知你幾時剃度的?”

盤捻著手中的念珠,李叔同微笑道:“說來也是與我佛有緣,受剃度的日子剛剛好,恰巧是大勢至菩薩的生日。”

大勢至菩薩,是阿彌陀佛的右脅侍,又稱大精進菩薩,簡稱勢至菩薩。與無上尊佛阿彌陀佛,以及阿彌陀佛的左脅侍觀世音菩薩合稱為“西方三聖”。

身為俗世之人,程諾只知道有這麼一個菩薩,具體負責什麼當真是一無所知,至於生日更是無從談起,笑著點點頭:“有緣便好,可知吳老有多埋怨我,若不是我那些話,斷不會斷送這麼一個國學人才,如今我才算是洗脫了冤名。”

李叔同微微搖頭:“唐朝詩僧有‘一字師’的佳話,那日程先生的的一席話讓我受教頗深,如同當頭棒喝,說是我後半生的老師也不為過,只是出家之事,歸根在己而不在他。”

程諾頷首:“人生一世必有所求,若是渾渾噩噩過活著,百年之後回憶下來遺憾頗多。不過法師為何不先暫做居士,若是覺得合適,便可再往前一步,‘素食’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吃得消的。”

李叔同笑道:“就像你說的,想看更好的風景,我為什麼不乾脆走到頂樓,逗留在樓梯上什麼景色都看不到,索性做了和尚。”

程諾無話可說,心裡當真是感慨萬分。

若成大事,非大毅力者不可為。

看著寒暄的差不多了,程諾將來的目的說出來。

“近來直隸大水成災,百姓受苦受難者達百餘萬之眾,澤國連片,房屋倒塌,不知法師可曾聽聞?”

聽到這話,李叔同的內心再次掀起波瀾,臉上隱隱有痛苦之色,手裡的念珠像是不聽使喚一般,越捻越快,力氣也越來越大。

到最後砰的一下,串繩直接被捻斷,珠子也被崩的到處。

“法師,你沒事吧,這是怎麼了!?”

見情況不對,程諾勐地站起來,上前扶住李叔同。

“怎麼出了這麼多汗,法師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需不需要我陪你去醫院看看,你這情況實在不對勁。”

李叔同微微搖頭,身體有些虛弱,但堅持把念珠找回。

程諾無奈,看其嘴唇發白,實在是令人擔心,乾脆自己加快速度,把念珠一一找回,甚至把斷開的繩子也一併找到,放在茶几上。

窗外的天空陰沉的更加厲害,一陣風吹來,竹林更是東倒西歪,幸其韌性,雖彎腰但並未徹底倒地。

“程先生,不知貧僧能做些什麼,但說無妨。”擦著念珠上的塵土,李叔同溫和的問著。

“為了最大程度的募集物資,我們聯合上海實業、教育和文化三界籌辦一個義賣會,所拍賣的錢款全部用於救災,不知法師是否可以用抗災為主題,做一副書畫作品?”擔心起身體,程諾小心地說道。

“這個自然是沒有問題,等我籌備一段時間,我就會將作品交付給你。”嘗試著把念珠重新串上,李叔同認真地說道。

若是之前,程諾自然是可以放心離去,然而現在對方已經出家,加之剛才那一幕,心底實在放心不下:“牽涉世俗之事,於法師修行會不會不利?”

李叔同見狀微微一怔,將損壞的念珠放下,搖頭說道:“首先我是個中國人,其次我才是出家人,面對同袍受難,我豈能安然度之,修佛先修心,心若不安,那修的便是魔。”

窗外倒斜的竹子應聲翻身,將所有的雨水灑落,傲然挺立在這片土地上。

看看竹子,又看看李叔同,程諾忽然明白了些什麼,便不再說些什麼,約定好交作品的時間後,便準備離開。

臨分別時,對方突然叫住了他。

“程先生,從上海過來也是非常不容易,我想贈予你一些東西,留作紀念可好?”

“自然是極好的,現在這裡謝謝法師。”

“也好,請程先生在此多耽擱一段時間,我稍後就把它拿過來。”

就這樣,李叔同先一步離開,把程諾留在了原地,獨自欣賞園區的竹子。

約莫半個小時的功夫,李叔同送來了一副字,寫的是《愣嚴大勢至唸佛圓通章》,且加跋語,詳記當時因緣,末有“願他年同生安養,共圓種智”的話,寄託著對程諾的祝福。

收到這幅作品,程諾在感謝之餘,內心也有一絲懊惱,科學院都成立小半年了,五大院系的骨架已經陸陸續續搭建的差不多了,可就是沒啥能拿得出手的禮物。

總不能見人一面,就送人一臺電風扇吧,倒不是拿不出手,只是覺得有些怪怪的。

仔細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日後等收音機做出來了,電風扇送膩了,就換收音機,順便還能宣傳一波,怎麼著也都不虧。

“如此謝謝法師,回去我一定好好珍藏。”將作品收起來,程諾裹上一同送來的油紙,以防被雨水打溼:“我有個疑問,佛家經典眾多,為什麼偏偏就寫這門佛經?”

李叔同微微一愣,論經典有比它更好的典籍,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選擇了這門佛經,搖頭道:“心有所感,便執筆寫之,或許恰在此時此地,與它有緣吧。”

程諾當即腦瓜就嗡的一聲,突然想明白過來怎麼一回事了。

《觀無量壽經》雲:大勢至菩薩以獨特的智慧之光遍照世間眾生,坐蓮華座,演說妙法,度苦眾生。

李叔同圓寂前,曾在一張一尺見方的草稿紙上手書“悲欣交集”四個大字傳世,實為絕筆,並在這四個大字旁邊附註“見觀經”三個小字。

關於絕筆,學界的基本看法是:“見觀經”三字為“悲欣交集”四字正文所做的註釋,其所指經文,應為“淨土五經”中的《觀無量壽佛經》;“見觀經”三字應為“見觀無量壽佛經”等字的縮寫。

李叔同剃度的日子恰好是大勢至菩薩出生的日子,進屋寫字隨便選的也是關於大勢至菩薩的內容,而《觀無量壽佛經》則是記載大勢至菩薩出生及功德的經書。

單個可能是偶然,但幾個加在一起,就有點玄學了,足以證明兩者之間有那麼一點緣分。

即大勢至菩薩“出生時”,弘一法師“誕生”了。

歷史上弘一法師的所作所為,恰好與大勢至菩薩所要乾的事——護佑佛教、救護蒼生。

就在程諾收好書法作品準備離開時,天氣突然放晴,萬丈陽光從厚厚的雲層上灑落下來,驅散席捲多日的雨霾。

經過雨水的洗禮,竹子們蒼翠欲滴,重新煥發起神采,地底下的竹筍們也開始蠢蠢欲動。

看著李叔同澹定從容的樣子,程諾突然說了一句:“法師,你現在還在學校教書嗎?”

李叔同搖搖頭:“暑假後便不再擔任教師職務,一切書籍字畫衣服等等,也都分贈給了朋友學生及校工們。”

程諾又問道:“不知法師今後還將從事文化宣傳工作嗎?”

李叔同臉上帶著猶豫:“暫時還未確定。”

程諾笑道:“佛祖釋迦牟尼為什麼要出家呢,跟法師你一樣,當然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天下蒼生,釋迦牟尼才甘願放棄王子的身份地位、放棄世俗間的國家和人民而出家修行,並立地成佛。

若要想弘揚文化精神,不妨走出廟門,來到廣大的人民群眾中間。”

剎那間,這句話直接將李叔同心底的霧霾全部驅散,露出原有的純真本色。

“貧僧受教了。”

能邁出第一步,後面社科院的事就好辦多了,大不了編外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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