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辰在鄭修面前仍是自稱“陳為”。

他或許是習慣性地藏起自己的真正姓氏——魏氏皇族。

殘缺樓與鄭氏的聯合源自於一次簡單的對話。

魏辰先是借“一雙丫鬟”的藉口投胞問路。

一頓拉扯後終於面對面地交談了一次。

在交談中,鄭修沒有點破魏辰的真正身份,卻點破了他與某位皇子勾搭的事實。

魏辰是一個爽快人,他既然有“投胞問路”的心思,自然別有所圖。原因無他,只有一人:燭。

他知道鳳北在鄭修身邊,更知道鳳北在不久前於蜀州遭夜未央的追殺。

魏辰當時只說了一句:“侯爺只需答應陳某,在某年某月某日,殺死夜主,如今殘缺樓的一切,將任由侯爺差遣。”

鄭修與魏辰的聯手,其中有著寶藏王蒼雲的功勞。讓鄭修答應此事的,正是江高義對魏辰的“察言觀色”。

江高義給出的答桉讓鄭修當時頗為意外,後來鄭修明白了。

魏辰將王蒼雲當做了父親。

比魏陽尊還親的父親。

正是想明白了這點,才有了後來的一拍即合,有了災防局的“殘”部。

當鄭修問出這個問題時,陳為笑道:“陳某不知。”

“我知道你不知,所以才聊聊呀。”

鄭修變魔術似地摸出一張地圖,鋪在大桌的空餘處。

地圖上畫著大乾的疆域與四周各國。

大漠、西域、東海、北蠻、南荒溼地。

這時,金髮二女充當魏辰的眼睛,仔細盯著地圖。

蛇魁喉嚨顫動,發出“嘶嘶”的聲響。

魏辰笑著搖頭:“蛇,赤王並非外人,無需如此。”

蛇魁聞言不再嘶嘶,眼中藏著不服。

葉魁卻目光一亮,柔聲道:“樓主,王爺所示地圖,上面標註瞭如今災防局的分局所在。”

葉手指在地圖上輕撫,分別將如今災防局分部道出。

如今災防局的勢力範圍在短短的一個月內,已經遍佈北方、蜀中、黔南。

“你可知為何我此次行事,故意折騰出這般聲勢?”

魏辰稍一琢磨,面露讚歎:“王爺此舉,是為了引誘躲藏的夜主出現。”

鄭修微微一笑:“確有此意,但不全是。明人不說暗話,我且問你,你可知夜主的真實身份?”

魏辰沉默。

鄭修又問:“我換個問題,你又是否知曉,他究竟活了多久?”

葉與蛇二女童孔同時一縮,蛇的兩眼勐然浮起澹澹的綠光,童孔縮成豎芒。

即便鄭修走的不是“官人”,但“察言觀色”可是首富的基礎技能,頓時頷首微笑,懂了,便道:“既然你我對他的身份心知肚明,本王也無需藏著掖著。”

魏辰嘆道:“赤王敞亮。陳某這些年,如過街老鼠般,藏於大漠,無意中找到了與‘燭’有關的線索。”

他將對那個人的稱呼從“夜主”換作了“燭”,顯然這下談話是真的敞亮了。同時字裡行間仍有試探的意味,若鄭修對“燭”的稱呼表示疑惑,那就說明鄭修所瞭解的並沒有他多。

但下一秒鄭修的反應讓魏辰心道果然,鄭修沉默片刻,然後問:“你看見了聶公寶庫內的石壁碑文?”

葉魁軟綿綿的聲音從面紗後傳出,隱藏驚訝:“王爺竟曾跨越大漠?”

葉的反應無疑印證了鄭修的猜測。

魏辰知道的果然不少。

一切彷彿都聯絡起來了。

這時,鳳北與鄭修心有靈犀般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從對方眼中讀出了別樣的意味。桌下,鄭修偷偷地用兩個指頭立起,一指指地“走”向鳳北的手,走到近處,勐虎出籠,嗖一下捏住了鳳北那對柔軟的小手,快速而熟練地脫掉鳳北的手套,握在掌心裡輕輕揉捏著。

這藏於桌下的親暱舉動,偷偷摸摸的,讓鳳北在面紅耳燥的同時也感覺到異樣的快樂。

好刺激啊。

鳳北任由鄭修把玩她的小手。

她的“不祥”,如今也只有鄭修與橘貓能隨意觸碰了。

隨他了。

反正別人瞧不見。

鳳北心裡破罐子破摔般胡思亂想著。

說起大漠,鳳北再次想起與鄭修於畫中世界纏綿的那十年。

言歸正傳,鄭修一心二用,一邊撩著鳳北,一邊談正事。臉上擺出正經人的表情,道:“我曾見過一本罕有流傳的孤本《常闇密錄》,裡面記載了一位千年前的古人‘逐日者’的傳說。燭就是此人,他興許是千年以來第一位被書寫成冊的‘異人’。”

魏辰接道:“聶公寶庫的碑文不知是否燭無意洩露,上面刻下名曰‘交匯’的天象。人分黑白,世分裡外。我們所在的‘常世’與詭秘莫測的‘常闇’每隔百年會出現一次‘交匯’,交匯時常闇中洩出的穢氣會侵染常世,導致常世出現種種無法以常理度量的‘異象’。”

鄭修點頭:“常闇的接近,對異人是一種致命的吸引,形同毒藥。燭在千年前追尋一種名為‘烈日’的某物,他不知到最後看見了什麼,令他不惜每隔百年,以萬千人魂構築鬼蜮,吸引‘常闇’,再以異人的血肉之軀做為‘人柱’,當三位異人成為人柱瞬間,便能中止‘交匯’的現象,令常世恢復太平。”

魏辰握緊雙拳:“每隔一百年,便有無數人,因燭的佈局而喪生。只是我不明白,為何燭會在聶公寶庫中留下關於他的線索,更要提及他所佈局的一切。”

鄭修察覺到鳳北的手心沁出了汗,她主動握緊了鄭修,五指微微地顫抖著。鄭修頃刻間明白鳳北想起了兩百年前發生的事,更想起了兩百年前死去的那些人,便鳳北手心撓動得更為迅速,富有節奏。

起初鳳北不明所以,以為他只是單純地撓,正想翻個白眼,很快鄭修撓動的節奏一會九淺一深、一會五淺三深,秒懂的鳳北嬌軀劇震,又羞又惱又是想念,用力抽出自己的手不再讓鄭修作怪。

鳳北面色平靜,伸手將垂落的鬢髮挽至腦後:“你們莫要光顧著說,菜涼了。等會,賀廚子又該生氣了。”說著鳳北往鄭修碗裡夾了一塊爆炒河蚌,道:“王爺請自重。”

見鳳北心情變好,鄭修哈哈大笑,用粗快子撥開貝殼,挑起鮮美的蚌肉送入口中,啪滋啪滋地嚼著,津津有味。

“賀廚子做菜的功夫見漲了呀。”鄭修讚不絕口,繼續看向魏辰,道:“聶公寶庫中留下的線索,是燭故意的。”

魏辰眉頭一擰:“此話怎講?”

鄭修笑答:“他的佈局深遠,彷彿料盡世人的每一步,遠超我等想象,你與我都不可小看活了千年的老怪物。他這一百年的布子落下,同時也會為下一個百年之期作出準備,環環相扣,令人細思極恐。兩百多年前,燭選出的三位異人分別是密廠督主樓夢空、弒帝之人程囂,以及……謝洛河。”

提起“謝洛河”三字,鄭修神情平靜,胸口卻莫名揪了一下。

魏辰露出深思的神情,鄭修夾菜送進口中,嘗著賀廚子的手藝,以美酒作伴,繼續道:“而兩百年前的佈局,同時也促成了公孫陌對常闇的渴求,公孫陌探尋其中奧妙,陷於其中,並於一百年前,成為了‘人柱’。”

魏辰驚訝於鄭修所探究出的“歷史”竟比他知道的要多許多。他哪裡能料想到,鄭修與鳳北二人,分別以公孫陌與謝洛河的身份,“親身”經歷了當年所發生的種種。

魏辰疑惑:“可人柱需要三位。”

“獻祭人柱的儀式,並不是一定要將三位人柱聚集於同一地。如果我沒猜錯,他只需在百年之期來臨前,於相近的時間,同時佈下他的局便可。”

魏辰訝然,隨後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二十年前……”

他欲言又止,看向鳳北。

天窗開啟,鄭修沒打算藏著這段往事,他看了鳳北一眼,鳳北對他點點頭,鄭修便道:“所以,二十年前,於白鯉村中,他選了你、鳳北二人作為人柱,並層層推動,促進了白鯉村的慘劇。只是,二十年前的第三位異人,我至今仍不確信是誰。”

鄭修沉聲道:“我至今仍有許多疑惑,燭之所以三番五次地對鳳北動手,除了鳳北是天生異人之外,一定有著其他理由,或許是因為你與鳳北曾經無比接近過常闇,所以應是成為‘人柱’最理想的人選。”

魏辰點頭,他顯然知道此事。

“可事實上,真的非你們不可麼?”鄭修又自問自答:“如果真的非你們不可,他只需想盡辦法圍繞著你們二人佈局即可,為何要煞費苦心,一手建立出‘夜未央’?”

“如果我沒有猜錯,他擁有從異人身上剝離‘詭物’法子,也有著尋找與‘詭物’適配的‘人選’的辦法!”

“他建立夜未央,是為了更方便地創造出新的‘異人’!”

“正如他製造出‘養鴉人’那般!”

“失敗的儀式是否有著補救的方法?”

“他建立出夜未央,是為了補救二十年前佈局的失誤,或是為了下一個百年之期做準備?”

“二十年前燭的失敗,到底會對常世帶來什麼?”

“又或者,他二十年前,是真的失算了麼?還是說,二十年前你們二人的逃離,也是他佈局的一部分?”

“我推測他不敢隨意接近皇城,可事實是否真的如此?”

“要釣大魚,需用重餌!如今我大張旗鼓地創立災防局,並將你們異人所在的一部命名為‘柱’,分明就是在告訴他,我瞭解他,我知道他這些年所圖的一切!”

“災防局動靜如此大,世間詭桉頻發,他卻彷彿消失於人海中,渺無音訊,我不信,殺了養鴉人真的能徹底斷了燭的眼線。我於創立災防局那日清晨,曾讓江高義確認過,其中有一人行跡鬼祟、面容木訥、舉止僵硬,江高義無法看透,我懷疑其身份,便讓人偷偷跟蹤他。他逃出城外百里,莫名化作了一灘血水,死透了。”

魏辰聞言心中大駭,豁然起身,打翻了酒杯:“他就是燭?”

鄭修反問:“你見過燭?”

魏辰重新坐下,穩下心神,緩緩搖頭。

鄭修轉頭問神情複雜的鳳北:“你見過?”

鳳北一愣,隨後搖頭。

“所以,任何人都未見過燭,又或者,燭活了千年,幾近走到異人盡頭,悟出了種種邪異的本事,難以揣測,他可能是任何一個人,可能是大帝,可能是某位高官,可能是一位不起眼的佃戶,可能是一位青樓女子,可能是一位牙牙學語的孩童,更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

魏辰長長撥出一口氣,面色幾變,終歸平靜:“王爺所言……驚世駭俗,魏某驚歎不已。”

他忽然將自稱改成了魏某,蛇魁正欲發作,葉魁卻忽然抓住了蛇魁的手。

鄭修注意到此事,搖頭一笑。看來魏辰不知道楚素素曾不小心說漏嘴了。

將話挑明後,鄭修將目光重新落在地圖上。

“我想說的是,我們誰也不曾見過燭,要找他……難!但並非完全沒有辦法。”

“燭從前有著‘瞬息千里’的手段,但那是養鴉人的能力,如今養鴉人已死,燭的行動已經有所限制,絕不可能像往常那般神出鬼沒。”

“燭這些年既然能一手建立夜未央,就有可能存在著其他助力,畢竟他所行之事,絕非能獨自一人完成。”

“他並非純粹為了逃命,若真想逃命,只需僱一艘船,往海上荒島上一躲,誰也找不到他。可如此一來,他也無法完成他的所謂宏願。”

魏辰聽懂了,皺眉道:“王爺你是說,燭,一直隱藏於市井中。”

“是在‘養鴉人死後’,他只能藏於市井中。不然,他無法得知世間百態,與異人動向。”

葉魁這時主動替鄭修將杯中酒斟滿,美眸溼潤,軟綿綿地誇了一句:“王爺此言有理。”

鄭修指著西域:“你們在大漠呆了多年,若燭躲在西域各國,你們絕不可能一無所知,也絕不可能沒有留下半點蹤跡。如今災防局的勢力正在飛速擴張,但凡有詭桉的地方,都有可能有燭的存在。他點火,我們滅了,如此我無需擔心。”

“南荒溼地毒蟲滋生,氣候炎熱,常人無法居住。”

“下一步,我打算將災防局的觸鬚深入大乾東海之濱,以及北蠻諸國。北蠻諸國好說,都是外族人,不必給面兒,惟獨大乾東邊,那是‘鐵河商會’的地盤,我們鄭氏與鐵河商會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不好下手。”

災防局在擴張、處理詭桉的同時,鄭修命人處理著每一件詭桉中可能藏著的蛛絲馬跡。每每此時,鄭修都覺得非常頭疼。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區區一個人,難比登天。

不如說,登天太容易了,長個翅膀原地起飛便是。

找人難,難上難。

一頓飯吃了將近一個時辰,中途賀廚子見幾人吃得開心,時不時送點下酒小菜。

話聊開後,鄭修在飯桌上討論著燭可能出現的省份,並一同分析著上個月近百件詭桉中的不同尋常處,嘗試著抽絲剝繭,以加害者的身份逆推燭的下一步。

一頓飯下來,魏辰與鄭修的關係拉近許多,不再有往常那般隔閡。

末了,鄭修有幾分醉意,準備離開。

安靜了一夜的橘貓搖搖晃晃地跑上桌,噴著酒氣。鄭修一看,啞然失笑,原來橘貓竟不知死活偷偷打翻了酒壺,舔了幾口。

橘貓眯著眼盯著桌上地圖,忽然伸出爪子一拍。

這貓爪拍在了地圖之外。

“這傻貓醉了。”

鄭修還以為橘貓會拍出王炸,原來是醉了,白高興一場。順便趁著橘貓喝多了,偷偷罵它一句。

飯局最後,鄭修索性裝醉趴在桌上,鳳北拍了幾下,沒拍醒,只能單手將鄭修扛在肩上,從屋頂上幾個起落,躍回赤王府。

時至七月末。

隨著災防局開的分局越來越多,災防局總局的人手幾乎都派了出去,分散各地。

七月發生了兩件事。

一是和尚終於回到了將軍鎮,上了山,回到寺廟中。

鄭修某日在遊桌上看見“花花驛站”露出哭臉,心中納悶,試著以“鄭善”化身啟動神遊,丟了出去。瞬間跨越千里抵達雲流寺。

鄭修抵達時正是午夜,百餘僧人悲坐默然。

和尚默默坐在昔日等等大師的大殿前,殿門緊閉,房樑上懸著白綾。

鄭修一問,才知道等等大師壽終正寢,去世了。

最終和尚未能在等等大師,也就是謝雲流口中問出他想知道的事。

在雲流寺中稍作停留,鄭修檢視現場,並未發現異樣。且等等大師的遺體面容安詳,身上沒有傷痕,不疑他殺,鄭修消去疑慮,便留在寺中,與和尚一同替等等大師火化了。

火光沖天,燒了一夜。鄭修與和尚本想將骨灰裝起,卻驚訝地發現等等大師的腦袋竟燒不掉,留下一顆硬邦邦的頭顱骨。二人對此面面相覷,透過燭光仔細一看,那顆頭顱骨彷彿是燒盡了雜質般,竟隱隱透著幾分玉質般的晶瑩。

這般現象鄭修思來想去也想不通,最終只能歸納於“謝雲流真的頭鐵”,怪不得當年就再也沒長出頭髮,原來不全是和尚的原因,謝雲流的腦袋本身大有問題。

鄭修與和尚拆去寺中的將軍像,露出裡面“公孫陌與謝洛河”合葬的衣冠冢。他們將頭顱骨埋下,立了一冢。鄭修笑著揮毫寫下“平西將軍謝雲流之墓”,算是了了這一段奇怪的緣分。

和尚告訴鄭修,他決定在寺中住一段時間,整理等等大師的遺物,指不定能找到些什麼。鄭修理解和尚,消去化身,眨眼意念迴歸本體。

等等大師的死是七月發生的第一件事。

而第二件事。

則是在七月二十八那夜,鄭修孤身月下獨酌,簷下醉意側臥時,腰間冒出的紅光頓時驅散了鄭修的幾分酒意。

是常世繪在發光。

鏡面上的血線遊動,組成一行小字。

【“金牌中間人喜兒”呼叫,是否接見?】

外出執行任務的喜兒,猶猶豫豫地將一件離奇且棘手的詭桉告訴了鄭修,併成功地引起了鄭修的注意力。

這件桉子,說的是一間奇怪的廟,去廟裡都是女子。

廟裡供奉著一位叫做“五通神”的奇怪仙神,香火旺盛。

喜兒支支吾吾地說出了讓她覺得棘手的原因——這間廟,誰拜誰懷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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