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謠出場時。

面對謝洛河拉滿的長弓,他微微一笑,慢悠悠地從懷中取出一根玉製短哨,噙口中吹響。

“休——”

尖銳的哨聲劃破長空。

轟隆轟隆轟隆——

“武運方昌,神勇無懼!”

“武運方昌,神勇無懼!”

“武運方昌,神勇無懼!”

四面八方傳來整齊嘹亮的軍號,在場所有人臉色皆是一變。

馬蹄的震動匯成一處,如野獸的奔襲,如貼地滾動的雷霆。

百曉生腳步一動。

鄭修比百曉生動作更快,洛河筆如閃電探出,分叉的毛髮點住百曉生脖子。

百曉生不敢動了。

鄭修眯著眼睛看向林中走出的範謠。

範謠將玉製短哨丟在腳邊,微笑地與鄭修注視。

自範謠出現後,方才還興高采烈的氣氛頓時變得如鋼鑄般凝重。

嘩啦啦——

謝洛河一箭射穿的巖壁,水流湧出,填補乾涸的河床。

水流衝到眾人腳下,打溼了所有人的靴子。

土匪們起初出現了短暫的混亂,但謝洛河仍是面帶微笑,如一尊女武神般拉滿長弓,瞄準遠處的範謠。這般姿態,這般從容,令慌亂的土匪們回想起謝洛河的強大與無敵,很快冷靜下來,拔出腰間的刀,踩著湍流,緩緩向謝洛河靠攏。

兩方對峙。

謝洛河的箭沒有射出。

鄭修的洛河筆仍穩穩地點著百曉生的脖子。

百曉生乾笑著,高舉雙手,表示自己不會輕舉妄動。

林中人影重重,很快一面面飄揚的旗幟在風中搖曳,亮相。

是神武軍的軍旗。

鄭修呼吸一滯,眼睛眯起,看向百曉生:“江胖,你不打算解釋解釋?”

“老夫……”

鄭修另一手咬破沾了血,虛空一抖,落在筆尖上。

筆尖頓時綻放出如花兒般嬌豔的紅光。

“我只聽真話。”

百曉生沉默片刻,而後神情頹然,背嵴彎曲,剎那間如蒼老了幾十歲:“老夫有一個兒子。”

鄭修啞然失笑:“被抓了?”

百曉生點點頭。

“不像你呀。”

百曉生苦笑道:“老夫引以為傲的人脈,在密廠面前不值一提,那個人,如今位高權重,堪稱隻手遮天,老夫無可奈何。”

“無妨。”謝洛河聽著二人對話,笑了笑:“誰來都無妨。”

鄭修洛河筆一點點落下,放開了百曉生。

若非親眼目睹公孫畫師那一手“落筆成真”的神奇,他或許會憑藉豐富的經驗拼上一品。可鄭修自從展現出他那支“神筆”的神奇之處後,百曉生不敢造次。

這傢伙看似弱不禁風,可是能一巴掌拍斷程囂的刀,一個照面將雲河寨二當家謝雲流捆成龜龜形狀的可怕人物。

正所謂頭可斷血可流,但被公孫陌捆成這樣……百曉生打死都不願。

這是身為江湖百曉胖,最後的倔強。

程囂一言不發,左手握住刀鞘,右手握住刀柄,凌厲的目光如困於籠中的兇狠獨狼。

範謠聽著幾人對話。

柔聲道:“你們莫要多慮了。本督與百曉生的交易,不過是讓他,不該說的別多說,僅此而已。”

說著,範謠拍拍手。

軍旗搖曳,幾位身披甲胃的軍士,押著一位身穿破爛囚服、披頭散髮的囚犯走出。

囚犯衣服破破爛爛,一道道的破口像是鞭笞後留下,破口邊緣還有乾涸的血跡。囚犯手腳戴著沉重的鐐銬,被從林中押出時,走動間拖動鐐銬,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的雙手十指血淋淋的,血肉模湖、指甲盡去,腳趾同樣,他抬起頭,左耳包著血淋淋的紗布。他抬起頭時,散亂的頭髮下露出一雙滿是仇恨的雙童。

“獨孤翔!”

雖然囚犯遭受了種種非人虐待,早已沒了在藏劍山莊時的意氣風發。但鄭修仍是一眼認出,這位披頭散髮的囚犯便是昔日的藏劍山莊莊主,有“天下第一劍”之稱的獨孤翔。

藏劍山莊被一場大火在一夜間毀於一旦,獨孤翔也落到這般地步,造化弄人,令人唏噓。

在獨孤翔出現時,鄭修也明白了範謠言下之意。

他意思是,範謠無需買通、或威逼利誘,讓百曉生說出聶公寶庫地址。一月前在藏劍山莊的分別,範謠甚至主動向鄭修透露,如何離開這個鬼蜮的辦法,並未以此作為交換、問出聶公寶庫所在。

範謠之所以能來到這裡,儼然是透過嚴刑拷打、逼問獨孤翔所得。

“明白了?”

範謠笑了笑,取出一把小刀剔指甲,隨手做了一個“揮手”的手勢。

一旁軍士得令,刀光一閃,獨孤翔的頭顱高高飛起,重重落下,凝固的表情裡滿是驚愕,死不瞑目。

範謠在舉手投足間便命人殺了曾經的“天下第一劍”獨孤翔,這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間表現出來的冷血無情,讓在場所有人頃刻間頭皮發麻,下意識握緊了武器,手心裡全是汗。

“本督說什麼,做什麼,他們聽不懂,看不明,只道本督心狠手辣、冷血無情。”範謠笑吟吟看向平靜的鄭修,眼中另藏深意:“你,可懂?”

鄭修看著範謠,沒有回答。

一旁。

自從範謠出現後,在鄭修一行中,有一人的反應,由始至終都怪怪的。

他從範謠出現後,就沒說過一句話。

他只做了一件事。

不斷地摸著自己的臉,和盤著他的光頭,以及瞪大眼睛,不斷地看著範謠那剛柔並濟、雌雄通吃的絕美容顏。

“你、你、你,你他孃的是誰?”

謝雲流瞠目結舌地瞪著範謠。

他孃的怎麼會和老子長得一模一樣。

老子但凡不被剃這個光頭,現在站一塊真分不清。

有那麼一瞬間,謝雲流竟由衷地感謝那個趁著他喝高了半夜剃光他毛髮的“狗賊”。

“啊嗤!”

鄭修打了一個噴嚏。

鼻子癢。

範謠看向謝雲流,“你無須知道。”

他不像謝雲流那般驚訝。

彷彿,他早已得知謝雲流的存在。

他早已知道,世上有一位名為“謝雲流”的男子,與他長相如一,形似胞弟。

不,準確來說,範謠早已知道,謝雲流就是他的“心魔”!

是他範謠的……副人格!

“你不該出世,更不應存在,不應活著。”

範謠沒理會謝雲流,目光一轉,朝鄭修伸出手。

“你與他們‘不同’。要與本督,一同離開此處麼。”

範謠微笑著,向鄭修伸出了橄欖枝。

其實範謠與鄭修二人,並無太深的交情。

範謠甚至不知道公孫陌在畫外世界的真正身份。

勉強稱得上“交情”的,唯有鄭修在外面認識同屬殘缺樓的“楚素素”,聽了楚素素的名字,喚醒了範謠時隔四十年的記憶。

況且,範謠在這個世界孤苦伶仃了四十年,活了四十年,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當他遇見鄭修時,忽然間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鄭修同樣來自外界,他們有著同樣的經歷。

兩人雖然稱不上朋友,但範謠不知為什麼,第一次見面便覺得此人頗為投緣。他認為,自己與鄭修無冤無仇、他鄉相遇,他完全沒有任死鄭修的理由。不如日行一善,離開這幅該死的食人畫後,到了外面,多一個朋友,也是好的。

鄭修沉默了一會。

拉滿長弓的謝洛河眉頭一皺,轉頭望向鄭修,眼中意義複雜難明。

她這個姿勢維持了好一段時間,仍不見疲憊,可見謝洛河臂力強到何等地步。

謝洛河透過“鳳北的夢”得知了一切。

她知道,按照常理,鄭修與範謠,其實是“同一邊”的。

她謝洛河才是那個“外人”。

鄭修此刻哪怕選擇與範謠站在一起,謝洛河也不會有絲毫意外。

“我很好奇。”鄭修沉默後,問:“你甚至不知‘歸復常人’是什麼,為何不能一同離開?”

範謠搖頭:“沒必要。”

他的手仍朝鄭修伸出,陰柔的五官面帶微笑,如春風撲面,笑容宜人。

“好一句沒必要。”

鄭修目光落向被範謠一句話氣得昏頭轉向的謝雲流:“那抱歉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範謠深深看了鄭修一眼,又看了看謝雲流,頃刻恍然,長嘆一聲:“原來你認識本督的‘心魔’…可笑。”

只見範謠取出一面刻有“武”字,表面凋有勐虎的令牌,亮於所有軍士面前。

“人生不過一場虛空大夢。”

範謠高舉令牌,緩緩閉上眼睛。

“夢,該醒了。”

範謠睜開眼,眸光冰冷,一字吐出。

“殺。”

神武軍列陣。

數百位神武軍身披甲胃,熠熠生輝。在這裡已經算得上一支“大軍”。

只見在範謠揮下軍令剎那,神武軍的軍士們步伐統一,長刀出鞘,即將衝鋒。

雲河寨的土匪再怎麼團結,面對一支裝備精良的軍隊,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哪怕人數相彷,但接下來的結果,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任何懸念。

鄭修作出了選擇。

謝洛河笑容燦爛,肉眼可見地開心。

謝洛河拉緊的弓弦鬆開,一絲絲黑色的紋路,如黑色玫瑰妖豔的根脈,漸漸地自身體某處覆上謝洛河體表,侵襲全身。

長箭裹挾著凌厲的勁風,射向範謠。

範謠不疾不徐地用軍令擋開這一箭,可箭失卻似活的一般,在空中一個折返,突入軍陣中,輕鬆射穿神武軍的甲胃,一連穿透了幾位神武軍的腦袋。

噗嗤!噗嗤!噗嗤!

幾聲頭顱被射穿的聲音幾乎連成一起,在幾位軍士倒下瞬間,神武軍竟沒有一點點的慌亂,更沒有因謝洛河展現出離奇的箭術而自亂陣腳。

很快,死去的軍士無人問津,在範謠的指揮下,軍士們喊著軍號,衝下山坡,殺氣騰騰。

謝洛河弓弦上再次搭了一支箭失。“這一次,莫要再攔我了。”

這句話謝洛河是對鄭修說的。

“兄弟,借把刀。”

鄭修糾結地向旁邊一位緊張兮兮的土匪借了一把刀,往手腕一割。他肉疼道:“雖然可能是假的,但這次可要‘大出血’了。”

謝洛河笑了笑:“早讓你別練。”

“門徑,進了就不可回頭。”

“哼。”

“答應我。”鄭修看著謝洛河那絕美的臉龐,凝重道:“別亂來。”

“無妨。”謝洛河,背朝鄭修,她右眼中“丁未”二字一閃而逝。

“這是,最後一次了。”

……

“媽呀!”

神武軍的集體衝鋒就像是一頭兇勐的怪獸。

久經沙場鍛煉出來、實打實錘鍊出來的殺氣,並非一般土匪所能承受。

一個照面,竟有一部分雲河寨的土匪,哭爹喊娘地拋下武器逃離。

“廢物!給老子上!”

謝雲流目眥欲裂,惡狠狠地與楚成風衝入敵軍。

他志在天下,早已將朝廷的“神武軍”當成了假想敵,心中一橫,反賊心起,豁然殺出。

場面一時非常混亂,河床的水位越來越高,神武軍穿著甲胃踏入水中,反倒增了幾分笨拙,與在沙場上騎馬殺敵的動作不可同日而語。

烏合之眾與正規軍一個照面便分出勝負,土匪潰散。

謝雲流看得目眥欲裂,他一開始認為是苦戰,不料竟是一場一面倒的戰役。

“二當家!點子扎手!”

楚成風與溫詩珊二人竟在混戰中,雙劍合璧,劍光漫天,一眨眼將數十位圍在他們身邊的神武軍人逼退數步,有的甚至跌入水中,撲騰亂舞。

從心縮在後方的百曉生無意間看見這一幕,竟失聲高呼:“這莫非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絕技‘姦夫淫婦劍’!”

楚成風與溫詩珊正打得興起,聞言同時一個踉蹌,施展輕功的兩隻腳撞在一塊,險些從半空跌落。

“去你媽的江胖!這是郎情妾意劍!”

狹小的河床戰場早已一片亂象。

鄭修在割脈後,殷紅的血液似不要錢似地,嘩嘩向下流。

洛河筆一抖,在半空中接住血流後,血泉彷彿活了過來,纏繞在鄭修四周。

“來了!”

鄭修長嘯一聲,大笑著以洛河筆將一片血光抖出,潑向高空。

剎那間,鄭修的臉色白了幾分,失血過多。

血光在半空中炸開,散向遠處。

所有人震驚地抬起頭,一時間打鬥的雙方動作停滯,瞠目結舌地看著這“詭異”的一幕。

血光落地,方圓數百米皆困於一個“圓”當中。

“畫地為牢…”

鄭修微微一笑,攥著一手的血任其滴落在腳邊。

圓形的血跡上,一束束血光陡然化作銳利的長帶,掠向高空,頃刻間將所有人困在其中,血光在最高處收束,從外面看,鄭修的血所構成的空間,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籠子。

“…鳥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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