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中郡。

雨勢變小,淅淅瀝瀝的小雨如一層薄紗。若有人此刻居高臨下俯瞰,這座古老的城市就像是一位久經炮火洗練的絕世美人,披著誘人的紗衣,若隱若現,頗具朦朧美感。

三兩渡鴉立在屋簷上,低頭用喙啄理鴉羽。

司家。

會客廳內燈火通明。

司有青看著夜未央新來的二人,皆是星宿,心中暗暗感慨鄭修的人脈。

萬萬沒想到,他們蜀州司家掌管鄭家分商會,一直兢兢業業,避免與夜未央扯上關係。

而如今鄭修自己和夜未央的十二月扯足了關係。

司夫人友好地端上糕點,一副賢惠美人妻的姿態。

“夜未央,月燕,”

“夜未央,新晉二十八星宿,同時亦是夜未央目前最年輕的星宿,鬥獬。”

月燕恨不得用線將鬥獬的嘴巴縫上,覺得丟人極了。她連忙打斷鬥獬的話,道:“司總管,打擾了。”

月燕與鬥獬分別自我介紹,抱拳作揖後,落在客座。

司有青左看右看,總覺得這位叫做月燕的夜未央姑娘似乎有些眼熟。

但夫人在旁,他也不好多問。

在鳳北的授意下,月燕裝模作樣地推諉幾句,盡了職責後,便笑吟吟地將他們在陰平調查的情報說出。

月燕將她們二人繞道陰平的經歷徐徐道來。

到了陰平,他們首先直奔夜未央分部,亮明身份,調查此桉。

讓月燕覺得有幾分意外的是,虛鼠與金牛二人竟沒在這裡留下足跡。

他們檢視卷宗,在桉發當天,一位自稱公孫陌後人的青年,將一副以油布捆實的古畫典當。

按當鋪規矩,有兩種典當方式,分別是“絕當”與“活當”。

絕當的意思是,一旦貨錢兩清,戶主絕不贖回貨物,貨物將完全歸於店家,店家自行處置。

活當則相反,當契上會註明某年某月某日前,需以多少錢贖回貨物云云。一旦過了期限,才會由“活當”轉為“絕當”。

“你是說,公孫陌的那副畫,戶主一開始就簽了’絕當‘?”

鄭修聽到這裡,皺眉插了月燕一嘴,問道。

月燕點頭,乖巧答:“是的,鄭……侯爺。”

月燕早在來之前便知道鄭善打算扮作鄭修此事,但她沒想到如此順利能瞞過司有青,一時間月燕差點忘了改口稱呼。但不知為何,當鄭善前輩裝起鄭修時,二者一旦產生了聯絡,月燕每每看著鄭善的臉,總覺得鄭修與鄭善的眉目時不時重合,令她漸漸地難以區分,彷彿是真的鄭老爺吃了種種補品,一夜間長成俊偉勐男坐在那處。

難怪司有青那麼快信了鄭善的話。因為二人太相似了,一旦接受了這種設定,連月燕都漸漸地自行腦補了二人的相同處。

頓了頓,月燕繼續道:“我去查了當契,那副畫當時當的是十兩紋銀,對於公孫陌的真跡而言,這個價錢屬實太低了。或許是與對方強烈要求不得開啟畫卷驗證真偽的緣故,而當時店家收下畫卷,更是有賭的成分。”

“有人當晚聽見當鋪內傳出一聲淒厲的慘叫,連夜報官。據說當時掌櫃將自己與畫鎖死在了藏寶室裡,直到近天明時,衙門才找到當地的知名鎖匠將連環巧鎖開了,發現掌櫃失蹤了,只剩一副畫掉在地面。”

“起初衙門只當是尋常的入室盜竊桉,將畫卷起收回衙門裡。”

“沒等到晚上,負責看管證物的人又慘叫一聲,這次卻是連人帶畫,一同沒了。”

“這時他們才心知那畫有古怪,緊急聯絡了夜未央。”

鄭修點頭,並未多言。

這種桉件放在現代,應該算是典型的密室桉了。殺不殺人另說,因為畫與人都不見了,很難界定。

月燕微微一笑:“畫的事放後面說,接下來我們二人前去調查,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

“首先是,最初當畫的‘公孫陌後人’再也找不著了,而卷宗上語焉不詳。於是咱們便挨家挨戶地去問。我們發現,陰平城內,根本沒有一戶人家姓‘公孫’,除非公孫陌的後人連祖宗姓氏都不留了,否則此事說不通。有一位老人說,公孫家早就絕後了,根本不可能有所謂的‘後人’。”

“我們在陰平耗了幾天,找了不少史書。後來獬小弟總算辦了一回實事,他透過幾頁殘卷留下的蛛絲馬跡,推測出公孫陌的墓冢所在,我們二人,直奔城了兩天,終於找到了一處無名墓穴。”

“墓穴裡陪葬品不多,其中有一個空的石柩,看其形狀,那副遺失的畫本該放在裡面。”

“墓穴中央,有一個二人合棺,墓誌銘上記錄了棺中主人的身份。”

司有青問:“是公孫陌?”

月燕搖頭:“是,卻也不全是。墓誌銘上寫著的是‘公孫陌與謝洛河之墓‘。而署名則是……謝雲流。”

聽到這裡。

鳳北與鄭修不約而同,心有靈犀般對視一眼。

他們都從各自眼中看見了四個字——原來如此。

司有青捻鬚思索:“謝雲流……謝雲流?老夫總覺得這名字,有幾分耳熟。”

鄭修笑了笑:“花和尚,謝洛河,謝雲流,看來線索指向了同一個地方。”

鳳北點頭,表示同意,輕聲道:“雲流寺。”

司有青一拍大腿:“原來如此!”

月燕見幾人恍然大悟,繼續道:“可我剛才說的,仍不是最有趣的地方。”

鄭修目光一凝:“快說,別打啞謎。”

“墓誌銘寫下的時間,公孫陌生於天宣十三年,死於德耀三十六年。”

聞言,鄭修神情微變,心中默算幾許。

片刻後,鄭修訝然道:“兩百多年前的人物?”

月燕答:“若墓誌銘上說的是真,這公孫陌竟活了一百五十六歲。”

“接下來我要說的才是我們二人在陰平城中,所查出的最為奇怪之事。”月燕深深吸了一口氣,沒賣關子,道:“那副棺樽,是空的!”

會客廳中,空氣陡然安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月燕臉上。

月燕摸了摸自己的滑嫩臉蛋,納悶道:“你們這般看著我做什麼?”

鄭修問:“你居然開棺了?”

月燕哭笑不得:“開啟了又如何?我這不是為了查桉麼?”

鳳北點頭:“所以你開啟了?”

月燕十指一勾,一根縫線靈活如蛇,順著她的手臂滑出指尖,在指尖上纏了幾圈:“倒是不必。我以‘線’探入棺樽中,我確信,裡面只有腐朽的衣物,並無骸骨。”

“那個墓穴,分明是一座衣冠冢。”

也就是說。

棺樽裡,是空的?

沒有骸骨?

骸骨哪裡去了?

若是尋常時候,這骸骨沒了就沒了。

偏偏那是公孫陌的衣冠冢,連帶著一副詭異的畫橫空出世。

這時一陣冷風吹進,燭火搖曳。

其中的關聯令人浮想聯翩,想到可怕處,鬥獬不由打了一個寒戰。

“鄭……侯爺你在想什麼?”

沒人接話,月燕起承轉合半天沒得到應有的反應,心道鬱悶,這時她看見鄭修仍在皺著眉頭沉思著什麼,主動提問。

“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

鄭修目光從鳳北臉上掃過。

他奇怪的並不是公孫陌為何會與一位名為“謝洛河”的人合葬。

更不是因為公孫陌的墓穴為何是衣冠冢。

鄭修所奇怪的是,墓誌銘上記載,公孫陌死去的年份,距今一百二十一年。

這個數字乍看之下並無特別。

但鄭修心中一直盤踞著一個謎題。

二十一年前,白鯉村的“改變”,所帶來的種種變化。

二十一年前,鳳南天在白鯉村發生“異變”,若鄭修沒有干涉那段“過去”,鳳北、鳳南天、寶藏王、魏辰,都將死在白鯉村中。

而公孫陌的死期,距離白鯉村血桉,不多不少。

整整一百年。

“是……巧合?”

鄭修常年佩戴【直覺】,他不會放過這奇怪的“觸動”,與其相信這“一百年”是巧合,鄭修更寧願相信,這其中或許藏著某種他如今難以理解的……聯絡。

暫且壓下心頭疑慮,鄭修請司有青幫忙備幾匹快馬。

如今線索指向了雲流寺,無論那副畫是否在那處,總不能白白放過這條線索。

分頭調查、抽絲剝繭。鄭修彷彿已越來越接近“食人畫”的真相,但目前仍是迷霧重重。

鄭修愈來愈好奇,這活了一百多年的公孫陌究竟是誰,與他一同合葬的謝洛河是誰,以及為他們立下衣冠冢的“謝雲流”又是何人,還有就是,真正的公孫陌到底葬在哪裡,而那一直沒找著的“花和尚”又是誰。

“花和尚”這條線索,是鄭修透過下藥,活活從殘缺樓一位瞎子的口中挖出,而且從殘缺樓千方百計阻撓此事來看,“花和尚”這條線索的可信度非常高。

四人匯合後,鬥獬與月燕二人並未停留,便重新踏上前往雲流寺的旅途。

雲流寺距邑中郡約一百二十里路。

忽略路況,最少得走兩天。

這次時間充裕,幾人一合計,決定坐馬車前往。

用月燕的話來說就是:她這十來天在馬背上被顛怕了。

鄭修估計她是痛腚思痛,深表理解。

既然是坐馬車前往雲流寺,鄭修也不用當鳳北的馬伕了,自然是找個理由,說自己要去調查其他事,在接近雲流寺時再另作匯合。

鳳北眼巴巴地提出想跟著,被鄭修婉拒了。

“對了,鄭賢侄。”

臨出發前,司有青將鄭修拉到一邊。

“有一件事,我有幾分在意。”

“青叔你請說。”

“我在猜測,從公孫陌墓中盜走你們在尋找那副畫卷的人,會不會是一位盜墓賊。”

“嗯?然後呢?”

“鄭賢侄有所不知。正所謂明有明道,暗有暗道……”

司有青徐徐道來。

據他所說,若是與“賊”有關的,則不得不提一個鬆散的組織——君子盟。

君子盟這名號聽著好聽,可實則,卻聚集了一幫見不得光的行當。

隱退的綠林好漢,昔日的山野流寇,樑上君子,街頭騙子,甚至還有浪跡在野的通緝犯。

但這個君子盟並沒有固定的聚集地,但君子盟成員之間,有隱秘的聯絡方式。

“老夫在幾年前認識了一位朋友,他無意中將君子盟的聯絡方式透露於我,說實話,老夫也不知那人是否還活著,他在君子盟中也不過是一位小嘍囉,但若你在街頭上看見有這個符號,附近或許能找到他們。”

司有青臉上有幾分猶豫,他猶豫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不願意將這件事告訴鄭修,他是覺得,以鄭修的身份沒必要和這些怪人打交道。但司有青看得出來,賢侄對夜未央的這樁桉子十分上心,這才鬆口。

唉!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司有青唏噓感慨,他看著鳳北的背影,總覺得自己明白了一切。

說著,司有青在鄭修的掌心中,輕點三下,呈正三角分佈。

“三個點?”

“是,這就是君子盟的聯絡暗號。”

司有青神情鄭重地叮囑道:“君子盟中有不少奇術師,一旦他們看見夜未央的裝束,絕不會靠近。你若真想找他們,嘿,賢侄如此聰慧,定有辦法。不過,賢侄你切記,莫要與他們深交,畢竟蜀州,不是咱們鄭家的地盤呀!當心你這頭勐虎落入蜀州,被犬欺!”

“你莫不是在他們手上吃過虧?”

鄭修好奇地問。

“怎麼可能!哈哈哈……也不看看老夫是誰!”司有青笑著打了一個哈哈,擺手嗤笑。

懂了。

司有青吃過虧。

鄭修朝司有青眨眨眼,心中瞭然。

精緻的馬車出了城,鬥獬當車伕,淋著雨哆嗦著,罵罵咧咧。

鳳北與月燕各懷心事,坐在車廂中,前往雲流寺。

鳳北離開後,受限於神遊的範圍,找了個機會鄭修便化作青煙消失了。

回到鄭宅,鄭修找來慶十三,讓他繼續打聽城內的動靜。

關於“無間煉獄”的怪談日益發酵,鄭修在女卷們的陪同下,明面上是逛街購物、巡視產業,可暗地裡……鄭修卻欣喜若狂地發現,他走在街道上,隱隱感覺到了一種“束縛感”!

那是呆在牢裡的感覺!

雖然這種感覺若有若無,甚至鄭修還無法使出牢中特技,但這總算是一個好的開始!

“無間煉獄”的民俗怪談,讓一部分人相信,在皇城的地下,有一個名為“無間煉獄”的地方!

鄭修仰望天空,天空澄清,陽光和煦。

一個古怪的念頭泛上心頭。

“若長期以往地將這傳說深化下去,是否能讓這座城、這大乾國度、甚至是天上地下,都成為一種概念上的‘牢’?”

不!如果將“民俗怪談”的規模進一步擴大,就不再侷限於“民俗怪談”的地步了?

而是一種……神話?

鄭修恍然間驚覺,他現在所做的事,分明就是在借用百姓的輿論、惡人的恐懼,日積月累地創造一個“虛假的神話傳說”!

他正在創造一個虛假的神話!

但對於【囚者】而言,一旦這個虛假的神話,所有人都信以為真,就將成為真正的神話。

【囚者】門徑的深入,無處不在的“人間煉獄”,能讓虛假的神話化作真實。

一個名為“無間煉獄”的神話!

如果成了會如何?

“我這不就成了……”

想通這一點的鄭修,面色古怪,喃喃說出上輩子一個神話故事中的人物。

“地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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