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邈越來越沉默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前不久的打擊。她身上也莫名出現了一些傷痕——不,不如說是多的藏不住。
有時進到廁所時,能看到她拿著手機靠在窗邊,顫抖著聲音說些什麼,但察覺到我的存在之後,她又閉上嘴巴不再說話。
有一次在她又一次遮遮掩掩時,我一把拉開她的衣袖,發現上面大大小小的有許多青紫傷痕。
“跟你說了,我沒事!”在周邈甩開我之後,她又如夢初醒一般地醒過神來,哭著跟我道歉,求我不要再管了。
在又一次放學看到她獨自回家之後,我決定偷偷跟著她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穿過街道,我看到她往老居民樓的方向走去——那應該就是她的家了。
在她走進家門之後,我放輕腳步,想等個幾分鐘再敲門。身後的書包里正放著我偷偷買的草莓小蛋糕,用來和她緩解關係。
我無法放棄周邈這個朋友…思緒被門內的毆打聲打斷。
少女虛弱的痛叫聲被隱沒在災難般的巨響中,醉酒的男人大舌頭地咒罵著周邈為什麼沒有買新的啤酒回來,然後開始砸啤酒瓶。
我整個人呆站在原地,回想起她蒼白的面容和雜亂無章的短髮。
對了…我當時怎麼說的來著?
“哪家理髮店,我去避避雷。”
“這樣不好嗎?精神嘛,嘿嘿。”
我渾身發抖起來。
那是她爸爸剪的。
上一次舒琪說周邈的爸爸是強姦犯,我並不願意相信,因為他的女兒是那麼的單純潔淨,我並不相信一隻骯髒的老鼠能誕下一個純潔的生命。
我無法接受,顫抖著彎下腰捂住臉頰——我的朋友周邈,當真是把這個秘密藏的非常好,就連我這個形影不離的朋友都絲毫不知情。
17歲的我們心中共同藏著痛苦隱秘的心事,在多年之後,依然能像毒蛇一般撕咬我們的心臟。
“開門,開門!!”顫抖著手將書包裡用來剪開蛋糕包裝的剪刀拿出來之後,我瘋狂踢踹面前好像脆弱不堪的大門,它因為我的動作震天響,灰塵時不時往下落。
腳和手痛的要死,我依然著魔一般地捶打大門。
“快開門!!”
大門猛的被開啟,即使滿身酒氣的男人想將身後的骯髒掩蓋,我卻一眼就看到了衣領被撕扯大開的周邈。
她縮在角落裡顫抖,而我精心編的頭髮紋路已經散的徹底,我相信我就像恐怖片裡的女鬼一樣駭人:“你給我住手,你再打她,我就報警了!!”
男人那因為酗酒而異常蒼老的臉頰就像迂腐枯槁的樹皮,隨著他的動作散發陣陣惡臭:“哈,報警有什麼用?隨便教育兩下就行了,我的女兒,我怎麼打都行!”
我從沒這麼慶幸過我的小心謹慎,誤打誤撞發現了她的秘密,更重要的是,我提前拿出了剪刀——
“那你就來啊!你看我敢不敢用剪刀捅死你!!”
其實我很害怕,我害怕救不出周邈,我自已也被賠進去。
男人的神色僵住了,半晌,他咒罵著轉過身,砸門離開了。
嘿,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好了——事實上是,我確實拿剪刀威脅他了,不同的是我並沒有勇氣殺人。
右臉被打了兩個耳光,我的嘴角都滲出血來,耳鳴如同呼嘯的風聲在耳邊振聾發聵,有一瞬間我感覺自已快要被打趴在地上。
不過幸運的是,我終於把她搶了過來。
拉著她狂奔到不遠處的小巷,我後知後覺的開始發抖,心臟在胸膛中劇烈跳動,我直接癱倒在地上。
我和周邈依偎在一起,發了幾分鐘的呆之後,不知道是誰開始哭了,然後有人跟著一起哭,最後我們摟在一起痛哭。
命運,命運,媽的,命運。
真夠扯淡。
看吧,生命的主旋律是痛苦,我的觀念一點兒也沒錯。
哭著哭著,我開始想起我書包裡的蛋糕。
都怪她爸太噁心,我書包裡的蛋糕早就塌了,把我的書包搞得一塌糊塗。
周邈卻一副非常珍視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把殘破的蛋糕拿出來,用勺子吃了大大的一口,流著血的臉上露出一個略帶抽搐的笑容。
“怎麼樣?”
“好吃!”
我哇哇大哭:“就知道吃吃吃,誰問你蛋糕了?我問你傷口疼不疼!”
周邈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原本病弱蒼白的臉上充斥著淡淡的紅暈,那笑嘻嘻的臉讓我恨鐵不成鋼:“不疼!被踹幾下再送我個蛋糕,這樣不虧。”
我低下頭,嚥下喉頭的苦澀。
媽的,周邈你個傻逼。
瘋狂反抗的勁頭過後,我們又開始靠在牆壁上發呆,陷入迷茫。
我的前半輩子大多數都在壓迫中度過,沒想到最激烈的反抗並不是為我自已,而是為我的朋友。
逃出之後,周邈該去哪裡就成了一個問題。
“沒辦法,我只能回去。”周邈的手心捏著蛋糕上又小又精美的公主木偶裝飾品。
我支支吾吾:“那…那你爸…”
周邈聳了聳肩膀:“我無所謂。不會比之前報警那次更嚴重了。”
我的眼眶又紅了,淚水在眼底徘徊,卻遲遲不肯落下,最後它化為尖銳的針紮在我的心裡。
如果生活是童話,那麼我一定要飾演那位“救世主”,去拯救深陷苦海的“辛德瑞拉”。
“我到時候求求我爸媽幫幫忙,你到時候就住在我家裡。”
周邈靠在我的肩膀上,垂著眼睛看那被奶油弄髒的裝飾品,久久不說話。
半晌,她才終於開口:“唉,小月亮,你出國之後想去哪裡?”
我一想起我嚴苛的家庭就非常疲憊:“不知道…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想出國留學,那些都是我父母的意願。”
冷風中,我聽到她的聲音好輕好輕:“那,如果你不幸出了國,能不能幫我去看看澳大利亞?我沒本事出國,只能盼著考大學,然後離我爸遠遠兒的。”
我蹭蹭她的頭頂:“可以啊,你不用考大學,到時候出國了我給你揣在我的包裡,你跟我一起去留學,哈哈哈。”
“小月亮。”
周邈的聲音越來越顫抖,我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哭了。
手背上傳來溫熱的觸感,那是她眼淚的溫度。
“我其實、我其實真的在意。”
小巷裡骯髒牆壁上倒映著兩個模糊的身影,那是我們相擁在一起。
天黑盡的時候,我緊抓著她的手囑咐:“你一定要撐住,我一定會救你的。”
周邈在昏黃的路燈下看著我,影影綽綽的光影下,我看到她的輪廓是那麼的柔和優美,看向我的眼神又是那麼的哀傷。
我心下一陣揪緊,抓住她的胳膊,迫切想要得到她的回應:“嗯?”
“嗯。”周邈在對我微笑。
為了周邈這件事情,我和家裡的大人大吵了一架。
我迫切於將周邈拯救出水火,因此失去了理智。
我大半輩子都在“壓迫”中度過,父母其實對我的生活並不關心,他們只在乎我的排名高低與否,這決定了他們未來一天是否會對我茶顏悅色,即使這只是他們的表演。
出國也是他們的意願,我從小就為了這目標而活,這份意願非常沉重,可他們並不在乎幼小的肩膀能否承受住這份重量。
我永遠逆來順受,我好像從來都擅長這樣。
孩子生來就對他們的孕育者帶有依戀情結,即使對他們的愛意摻雜著恨,帶著無數尖銳刺破帶來的血味,我卻無法切斷與他們血脈的紐帶。
“就一個星期…一個星期,我幫她找一個好地方落腳,真的不會再久了。”
我一想到周邈那紅腫的臉頰,心中的浪潮就無法平靜。
父母嚴苛的容顏鬆動下來:“讓她留在我們家可以,但是下週馬上就要考核了,你不能分心。不要忘記,為了留學你有多努力。”
我的父母是商人,即使他們的主場並不是真正的名利場,他們卻擅長投資和索要報酬。
我就是他們抓在手裡的專案,他們不允許自已的專案有半點的損失,所以即使親情這座大山格擋在眼前,他們依然看不見我的嚎啕與血淚。
最後,我咬牙答應了。
此時此刻,我從未如此期待“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