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二十八年,五月二十五日。

浩大的車隊,自西邊而來,直入薛郡鄒縣。

“君侯,我聽聞嶧(yi)山乃齊地名山,素來被入秦的儒生所稱頌,號稱鄒魯奇觀,現在一看,也不過如此嘛。

和我關中險峻雄山相比,真如一處低矮山坡,真是讓人失望.”

當隊伍在鄒縣附近紮下營寨,趙佗出門眺望北邊的嶧山時,身側傳來另一人的感嘆聲。

趙佗回頭看向說話之人,正是秦莊襄王之子,當今皇帝的弟弟,子嬰。

可能是趙佗曾率軍南征北戰,遍走六國之地,對於天下山川河流頗有見識的緣故。

子嬰這位隨皇帝出行的宗室長者,常來和趙佗交談,每每聊完,都感覺收穫頗豐,一來二去,兩人之間就有了一些交往。

趙佗對於子嬰這位歷史上的“秦三世”,也頗有好感,並未拒之千里。

相比於諸位皇子,在奉行嫡長子繼承製度的秦國,子嬰是沒有多少繼承權的。

這也是歷史上秦二世殺戮兄弟姐妹,並冤殺蒙氏兄弟時,子嬰敢站出來進行勸諫的緣故,一來他是長者,二來無關皇位之爭。

故而趙佗與子嬰進行交往,並不用怕犯什麼忌諱。

此刻,面對子嬰的感嘆。

趙佗笑道:“公子看慣了大秦險峻之山,如今又來看這齊地山巒,自然是感覺無趣的緊。

要知道孟子所言的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實則不過是齊魯之人坐於井中觀天,不知天下之大,雄奇之山是何壯麗之景。

就連那泰山,號稱與天相齊,實則還沒咱們關中的華山高呢,更別說是這小小的嶧山了.”

子嬰皺眉道:“泰山號稱與天相齊,竟然還沒華山高?若是如此,怎麼歷代聖王要在泰山封禪.”

趙佗微笑而不語,只言泰山雖然比不過關中群山,但在東邊齊魯之地,也算鶴立雞群,可能是這個原因。

實則趙佗在敲定封禪之事後就研究了一下,估摸著古代聖王封禪之事真假難辨,大機率還是齊魯儒生層層累加,於這一兩百年鼓搗出來的東西。

畢竟孔子一生都沒言過“封禪”二字,其著作和周代流傳下來的典籍對於封禪之事更是毫無記載。

最早的出處也就是稷下學宮假託管仲之名出版的《管子》,大肆吹噓此乃聖王之事的也都是齊魯儒生,所以其真實性確實值得懷疑。

不過趙佗自己一個門外漢,去御史府裡查查典籍都能懷疑的事情,秦始皇自己會不清楚嗎?

他手下那些博學之士,難道就沒有一個懷疑的嗎?

或許始皇帝根本不在乎真假。

不管真也好假也好,在儒生們上百年的努力下,封禪已經和聖王之事徹底畫上了等號,為世人所接受。

始皇帝藉助封禪,在向上天誇耀自己的功績的時候,同時也是在昭告天下:自己這個皇帝是受命之主,有天地神明保佑,大秦帝國千秋萬代是上天所註定的!

“這是一種政治宣傳和思想戰術啊.”

“這年頭,人最信天命這種東西,皇帝行封禪之禮,代表他得到上天認可,只要藉此進行宣傳,至少能迷住大部分貴族和黔首。

所以他才會來搞什麼封禪大禮,就連之前在洛陽祭祀三代聖君也是一個意思.”

“始皇帝這樣做,就是為了反覆的向天下黔首灌輸天命觀念,改造六國士人的天命觀。

不停的給六國之人洗腦,秦滅六國,乃是受天命之舉,你們天生就該被秦國統治,你們天生就該是皇帝統治下的黔首,你們若敢反抗秦的統治,那就是逆天而行!”

自從皇帝在洛陽祭祀後,來泰山的一路上,趙佗已是有些回過味來,覺得秦始皇執意封禪,可能不僅僅是他自身權勢慾望的膨脹,不僅是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誇耀自己的功績。

始皇帝是在藉此神化、聖化自己的統治。

這位千古一帝並沒有許多人想的那麼膚淺,為了一個炫耀之功,便大老遠的從關中跑到泰山來,因為封禪確實是一種穩定帝國,安穩諸侯故地的手段,至少在思想層面上能起到一定作用。

接下來發生在嶧山上的事情,印證了趙佗的推測。

始皇帝帶著自己的愛子胡亥,弟弟子嬰,武功侯趙佗,以及左右丞相、奉常、廷尉、治粟內史等公卿重臣,以及周青臣、淳于越等齊魯儒生,一起攀登嶧山。

好在嶧山只有五百米高,其山道又被薛郡郡守清理過一遍,這趟爬山之旅並不算難。

待到登上嶧山之巔,始皇帝便在此處祭祀嶧山之靈,之後又讓廷尉李斯起筆,在這嶧山豎立下東巡的第一塊刻石。

“皇帝立國,維初在昔……討伐亂逆,威動四極,武義直方。

戎臣奉詔,經時不久,滅六暴強……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復起。

災害滅除,黔首康定,利澤長久……”

趙佗默唸刻石之語,頓時瞭然於心,皇帝的心果然和他猜的差不多。

秦軍打六國,那叫:討伐亂逆,滅六暴強。

打完之後的成果就是:兵不復起。

然後便是天下之民享受統一天下的利好:黔首康定,利澤長久。

這刻石的內容,正是在宣傳秦國統一天下的正當性,妥妥的洗腦手段。

“如果讓各地學室師者、郡縣法吏對當地黔首進行長期的宣傳,只要等到這批六國遺民死去,兩三代人之後,那麼新生的黔首,對於六國就只會剩下暴亂之國的印象,而始皇帝則是終結亂世的天命之主,這一代一代洗腦下去,如果日後再來一場焚書之事,那還真就掌握了一切話語權.”

趙佗暗自感嘆這些統治者的手段。

始皇帝祭祀嶧山之靈完畢,在讓李斯和眾工匠刻石立碑的時候,他自己走到山頂邊緣,眺望遠方平野遼闊,感覺心胸開闊。

有山風吹過,捲動他衣衫舞動,這樣的場面,讓皇帝心有所感。

始皇帝回頭,望向跟在身後的眾人,平靜詢問。

“我大秦並一宇內,兼吞四海,成就今日之偉業。

爾等可知主要靠的是什麼?”

“胡亥,你先來說說.”

始皇帝的目光望向跟隨在自己身後的幼子胡亥。

先問胡亥,就是避免他跟著其他公卿學,始皇帝想聽聽自己兒子的看法。

趙佗也跟著望了過去,目中閃過好奇,他和這位“秦二世”尚沒有多少接觸,如今剛好看看對方的行為如何。

胡亥年紀雖小,但機靈活潑,面對父皇問話,眼珠子一轉,已經是有了答案。

他嘻嘻一笑,說道:“我大秦之所以能併吞天下,滅六暴強,那自然是靠了父皇的神武英明,在父皇的領導下,我大秦戰士英勇奮戰,這才統一了天下。

若無父皇,就沒有今日的大秦!父皇就是一切的原因!”

馬屁精!

趙佗心裡嘀咕了一句。

怪不得這胡亥最受秦始皇寵愛,這次東巡,諸位年長的公子一個沒帶,只讓年歲最小的胡亥跟隨,瞧瞧人家這說話的技術。

若是換成扶蘇來,怕又是一番長篇大論,根本討不了皇帝開心。

果然,始皇帝哈哈笑起來,邊笑邊搖頭,說道:“你這小子啊,就會逗朕開心,大秦能夠統一天下,豈只是朕一人的原因.”

說著,始皇帝轉頭看向旁邊沉默的子嬰。

這一次隨從的嬴姓宗室,除了胡亥外,也就子嬰一人,自然引人注目。

“子嬰,你以為如何?”

趙佗忙抬頭望去。

秦一世問完了“秦二世”,又向“秦三世”問話。

這般三世同堂的場面,那可真是極為少見。

子嬰微一沉吟,回道:“回陛下,我大秦統一天下,陛下自是首功。

之後便當是歷代秦國先君的努力,自孝公變法圖強,之後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六代先王,奮勇爭先,使我秦國越發強大,這才奠定統一天下之基.”

子嬰的回答中規中矩,確實符合他的年齡和身份。

始皇帝也點頭道:“然也,朕乃奮六世之餘烈,方以強盛之大秦碾壓六國,若無六代先君發奮,亦無朕今日之偉業.”

周圍眾人點頭稱讚,秦國能統一天下,和連續出了六代明君絕對大有關係。

如果這六人裡,哪怕只出了一個敗家子,也沒有今日的大秦天下。

問話兒子和弟弟後,始皇帝的目光又看向了站在子嬰旁邊的自家女婿。

“武功侯以為呢?”

始皇帝飽含期待的開口。

胡亥和子嬰的話讓他認可,但他覺得還不夠,他希冀趙佗的回答。

周圍重臣聽到這話,全都精神一振。

胡亥好奇的看著自己這個姐夫。

廷尉李斯也眯著眼望過來。

周青臣和淳于越等儒生注目相視。

面對無數道目光的注視。

趙佗面色平靜,向皇帝行了一禮,便抬頭與他對視。

“稟陛下,臣認為我大秦能統一天下,只有一個原因.”

“天命!”

這一刻,始皇帝的眼中爆發出光彩。

果然,趙佗能理解他!

趙佗沉聲道:“昔日周室內亂,先君襄公得宗周之地而立國,乃是天命。

後文公出獵,獲黑龍象水德之兆,是天命。

穆公稱霸西戎,闢地千里,是天命。

自孝公變法,至於莊襄王連出六代明君,亦是天命!”

“是天命讓我大秦一統天下,是天命讓陛下成為天下之主!”

“一切,都是天命!”

在趙佗的聲音中,眾人悚然一驚,紛紛在心頭暗罵馬屁精。

就連廷尉李斯也是磨著牙齒,這趙佗把他想說的話全給搶了。

好在始皇帝在得到滿意的答案後,就沒有繼續問下去。

他的嘴角微微上翹,他沒看錯人,趙佗應該是知曉了他真正的心思。

知道他來到這東方封禪泰山,和祭祀各地山川的真正目的了。

始皇帝,除了封禪以誇耀功績外,更是要向天下昭告大秦的天命,獲得合法合理的統治宣稱,這是對帝國統治大有好處的事情。

如果你說是靠著大秦歷代先王努力拼搏打下的江山,六國士人和黔首除了憤恨之外,並不會有什麼感覺。

但若是宣傳天命,那可就大不一樣了。

博士僕射周青臣反應極快,立刻拱手道:“大秦天命所歸,陛下奉天命併吞四海,成就萬世之偉業,正當封泰山,禪梁甫,告命於天。

還請陛下移步泰山,行封禪之舉!”

看到周青臣趁機站出來拍馬屁,李斯笑了笑,眼中卻已經滿是冷光。

始皇帝則是在周青臣的聲音中,再次感覺到自己的偉大,以及天命所歸。

他看了周青臣一眼,又望向趙佗,笑著點了點頭。

“朕當移駕泰山,於六月六日,行封禪大禮,以昭告我大秦天命,並以功績告命於天!”

始皇帝轉身望向懸崖外,只見滿目平原遼闊,一望無際,頓覺胸中滿懷慷慨豪壯之氣。

這,就是朕打下的天下。

而朕就是天命之主。

一切,都已經註定了。

趙佗默默看著這一幕。

“天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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