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賁是當朝太尉,軍方代言人。

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力陳賜爵之事的弊處,引得諸位武將連連點頭。

秦軍被山東六國稱作虎狼之師,冠以“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的誇張修飾,這一切都是因為軍功爵制度的激勵作用。

秦人們為了獲取爵位,上了戰場,奮力拼殺,只為了斬首獲爵,甚至秦軍內部還出現了為搶奪人頭而相互殘殺的案例,可見爵位在秦國到底是有多麼的重要。

如今皇帝廣賜爵位,說不定會對整個爵位制度造成衝擊。

武將軍功集團,正是秦國軍功爵制度最大的受益階層,他們不想這個明明執行的很好的制度出現問題,怕利益遭到損傷,自然是要站出來抗議了。

面對王賁諫言,始皇帝似乎早有預料,他平靜道:“朕賜爵一級,就會毀掉整個軍功拜爵制度嗎?諸卿認為如何.”

說著,他掃了一眼王戊。

王戊會意,深吸口氣站出來。

他選擇站皇帝這一側,此刻只能硬著頭皮頂王賁了。

“太尉所言差矣,皇帝此番賜爵天下黔首,收懷萬民之心,對穩定諸侯故地大有裨益。

至於敗壞爵制之言,不免有些危言聳聽了,試問我大秦軍功爵制度足有二十等,縱使賜予黔首一級爵位,最高不過大夫級,何談能毀壞爵制?”

“至於消磨士卒鬥志,試問士卒未經廝殺,便能得爵一級,自是歡喜無比,感恩皇帝之德,只會拼死作戰,又怎會削減戰意呢?”

王戊又道:“皇帝賜爵,公士升為上造者,會更加努力拼殺,去爭取簪嫋之爵,好讓子嗣進入學室為弟子。

上造升為簪嫋者,又會想著去戰場立功,好升到不更爵位,便可免除更役。

如此種種情況,一級升一級,更高階的爵位只會激發士卒的獲爵之心,太尉所謂消磨鬥志之言,我倒是沒有看到.”

朝堂上再度沉默起來。

趙佗吐了口氣,王戊這話說到了一個點。

就是皇帝賜爵,是針對的天下黔首,中高階爵位的有爵者並不在這個範圍內。

這個爵位的賜予是有上限的,雖然皇帝還沒有說,但一般來講在大夫級別就到頂了。

小的話,就到第五級大夫爵,大的話,可能寬到第九級的五大夫。

始皇帝再衝動,也不可能讓全天下所有人都一起升爵。

那他趙佗豈不是什麼都不用做,就直接升到徹侯了?

真要那麼幹的話,相信沒多少人會反對。

包括大庶長王賁,畢竟他升一級就能直接封為倫侯了,在這種利益下,恐怕再不滿,也會捏著鼻子認下來。

正因為所升爵位是有限的,所以那些底層賜爵者,就算再升上一級,頭頂上依舊有十多級的爵位可以升,每升一級,都會多一級的好處。

簪嫋能讓子弟入學室,不更可以免除更役,大夫擁有在縣裡做官的資格,倒不怕士卒會消磨戰心。

只要你設定的級別夠多,就能一直激勵人往上升級!

而爵位級別夠高了,只賜予低爵者一級的話,對整個體系的衝擊也不算很大。

從這個角度來看,王戊說的也有一定的邏輯和道理。

王賁是軍爭打仗的高手,一向喜歡動手,不喜歡動口,現在被王戊這麼一頂,短時間還真找不到說的。

趙佗瞅了瞅這位白臉長鬚的治粟內史,他之前在推廣麵食的時候和王戊打過交道,覺得這人還挺上道的,沒想到竟是個口才高手。

現在王戊以一敵二,將趙亥和王賁分別頂了回去,倒是趙佗有些刮目相看。

不過趙佗想到他了解的一些事情,又忍不住暗歎一聲。

賜爵一級,或許短時間內問題不大,不至於真的毀掉在秦國立足百年的軍功爵制度。

但這只是一個開始。

始皇帝保證只會賜爵這一次嗎?

一旦開了這個例子,就會再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於無數次……

哪怕始皇帝不再廣賜爵位,但他的繼任者呢?

開了這個頭,早晚能讓整個軍功爵制度徹底崩掉。

趙佗對此很肯定。

因為他後世看歷史小說時,曾經好奇為什麼軍功爵制度從秦孝公變法正式定製以來,一直到曹操在建安二十年(前215)年正式將其肢解分割,存在了五百多年的時間。

但除了秦之外,寫漢朝和三國的歷史小說卻沒有多少涉及的,明明兩漢四百年也在實行軍功爵,也是二十等爵位制度啊!

後來趙佗曾粗略瞭解過,才知道軍功爵在秦末便已趨近輕濫,不更級別的有爵者甚至都淪為居貲(zi)贖債者,跟著刑徒一起修秦陵,死了和刑徒一起挖個坑就埋了。

到了漢初,漢高祖劉邦在漢二年二月,以“除秦社稷,立漢社稷”為由,“施恩德,賜民爵”,賜治下所有庶民一級爵位。

在趙佗看來,劉邦當時賜民爵位,除了是想從楚漢戰爭中爭取人心外,恐怕也是因為有秦始皇給他開了這個大規模賜黔首爵位的頭,劉邦才會照貓畫虎,廣賜民爵。

不過劉邦在奪取天下後,可能也意識到爵位輕濫的壞處,對於軍功爵十分重視。

他不僅在漢五年頒佈“復故爵田宅”詔書,為了獎勵開國的功臣將士,更三令五申推進軍功爵制度的落實。

在漢代的戶籍和檔案中,都要“名縣爵裡年”,也就是一定要記錄人的爵位,以進行身份和地位上的區別。

劉邦的重視,讓軍功爵的價值有所短暫回升。

但也僅限於此,在劉邦死後,太子劉盈即位,在即位之初就釋出詔書“賜民爵一級”,賞賜天下庶民一級爵位,同時對官吏也有賜爵,侍衛他的郎官、武士等人甚至賜爵到二級、三級。

這般大規模賜爵,導致爵位快速貶值。

漢惠帝即位之初,大規模賜爵的時候,不滿賜爵位條件的郎官,可以賞賜萬錢,可見一級爵位的價格比一萬錢還貴重。

但僅過了一年,他就頒佈詔書“民有罪得買爵三十級以免死罪”,而當時一級爵位值二千錢,所以庶民犯了死罪,只需花六萬錢買三十級爵位就可以免死。

一年時間,爵位價格從一萬錢降到兩千錢,可見這爵位的貶值之快。

漢惠帝開了這個即位就賜爵的頭,緊跟著漢文帝也學起來,上位的時候就下詔:“朕初即位,大赦天下,賜民爵一級.”

漢文帝在位23年賜天下民爵兩次,還算剋制,不算多。

不過他也開了個不好的頭,接受了晁錯的《入粟拜爵策》,也就是大規模賣爵,二級爵位上造賣六百石粟,九級爵位五大夫賣四千石,十八級大庶長則賣到一萬二千石。

而且漢文帝賣的都是空殼爵位,根本沒有什麼田宅賞賜,全是榮譽頭銜,而且只有一直買到九級五大夫才能免一人勞役,買到十八級大庶長才能免一人死罪。

漢文帝賣爵價格賣的貴,爵位權利又少,自然沒人買。

沒人買,價格就往下掉,導致軍功爵再次大規模貶值,更沒人珍惜了。

沒人珍惜,皇帝就不重視。

到了漢景帝繼位,在位十六年,賜天下民爵八次。

所以只要活完漢景帝時代,天下成年男子基本人人都有八級公乘爵位。

這樣的後果就導致漢武帝上位,想要反擊匈奴,正要以軍功爵鼓舞士氣的時候,卻發現這個體系已經玩崩了,軍功爵輕濫貶值到了極點。

漢武帝腦子一轉,又搞出一套武功爵體系,想要激勵士卒,但這東西換湯不換藥,引不起人民重視,誰都知道漢家的軍功爵是個什麼貨色。

漢武帝沒辦法,眼看軍功爵體系救不回來了,便根據軍功爵原有的精神另建《擊匈奴降者賞令》,相當於立功直接賞黃金,封侯賜食邑,這才能激勵士卒奮戰。

這也是為什麼秦代封侯極難,而到了漢武帝打匈奴的時候,到處都是因功封侯的緣故。

純粹是前代漢帝將這體系玩的崩壞,漢武帝沒辦法,只能掏出還有實利的侯爵來激勵人,也算是嚐到了軍功爵崩壞後的苦頭。

而這時候,既然軍功爵徹底爛掉了,後面的漢帝也就繼續爛上加爛。

皇帝即位,賜爵。

立太子,賜爵。

皇帝加元服,賜爵。

皇帝改元,賜爵。

有祥瑞,賜爵。

有自然災害,賜爵……

賜爵數量之多,讓人瞠目結舌。

比如漢宣帝劉詢在位27年,賜天下民爵14次,其中有不只賜一級爵位的情況,累計賜爵達十六級。

不過爵位賜的多了,天下男子不可能人人都是十多級的高爵,所以漢家天子又有新規定,就是所賜予的爵位最高不能超過八級。

這就分化成了高等級的吏爵和低等級的民爵。

身為高爵的官吏,可以立功,或者被賜予吏爵,繼續往上升。

而普通庶民,接受賞賜的民爵就只能達到第八級公乘封頂,所謂“爵過公乘,得移與子若同產,同產子”,也就是民爵超過八級以上,超過的級數就要轉讓給兄弟子侄。

如此就形成了所謂的漢代“民爵八級制”。

歷代漢帝之所以樂於賜天下人爵位,大概就是秦代最珍貴的軍功爵,到了這時候已經徹底成了空頭榮譽,除了一個稱號之外,啥東西都沒有。

統治者們不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只要下一個詔書,賜給人民一個空虛的榮譽頭銜,就能表現自己的慷慨恩德,達到普天同慶,收買人心的目的,何樂而不為呢?

當然,聰明的統治者除了給出一些空頭稱號外,往往在賜爵的時候,也會伴隨著賜牛酒,減免租賦等些許利益,讓黔首庶民們對其感恩。

漢朝的最後一次向天下賜爵,是漢獻帝立曹操女兒為皇后,藉此突出曹操的地位。

後來曹操掌權,肢解二十等軍功爵制度時,除了保留和改革侯爵外,覺得這民爵八級制也挺不錯,收買人心挺好用的,便保留了下來。

民爵八級制度一直延續到唐朝中期,成為歷代王朝祝賀節日喜慶的廉價點綴品。

這就是當年秦孝公和商鞅建立的軍功爵制度,最後的下場。

趙佗心中幽幽一嘆。

他知道軍功爵制度的最終結局,而他自己又是從這個制度裡一級一級爬起來,可以說是軍功爵制度的直接受益人,對於這個制度自然有些感情。

趙佗瞥了王戊一眼後,目光再次望向了帝榻上的始皇帝。

哪怕在秦國統一天下後,需要不停徵戰的軍功爵制度已經不太適應帝國的需求,在制度契合上有著各種各樣的問題,需要進行轉變。

趙佗也一直有對軍功爵進行改革的心思,但再怎麼樣也不是像皇帝這麼玩的呀。

直接廣賜天下黔首爵位。

要知道軍功爵制度的最終崩壞,就在於統治者的大肆賜爵,雖然漢代的大規模賜爵是從劉邦開始,全天下賜爵是從劉盈開始。

但或許他們是在學秦始皇呢?

這位千古一帝,正是破壞軍功爵制度的始作俑者啊!

今天始皇帝想要在全天下賜黔首爵位一級,或許短時間內害處還不大,但開了這個壞頭,後來者紛紛學習,制度崩壞只是早晚的事情。

想到此處,趙佗突然眼眸微凝。

這位皇帝在後世常被稱作暴君,但幾乎沒人罵他昏庸之主。

能夠統一天下的人物,難道看不到這廣賜民爵的危害嗎?

還是說,他是故意的?

要對軍功爵制開刀?

還是說以此來試探軍功集團?

亦或者是自己想的太複雜,皇帝就是單純的是好大喜功,為了收買民心?

趙佗緊盯著始皇帝。

突然有些拿不準起來。

因為今日的始皇帝一直都表現的很平靜,哪怕是趙亥和王賁接連站出來反對,他也沒有表露過多的情緒,只是冷眼旁觀王戊站出來為他辯護。

而且王戊說的那些收買民心,穩定諸侯故地的作用,也是他自己說的,始皇帝從來就沒有表過態。

這個學過韓非之法的皇帝,只要他想,那就是權術高手,鮮少有人能猜透他的想法。

哪怕是趙佗,在一陣胡思亂想下,也摸不準皇帝的真實意思。

而這時候,在王戊一番慷慨激昂,暫時扛住太尉王賁的攻擊後。

諸多公卿暫時沒有開口,他們不像趙佗那樣已經提前知道了這道賜爵令的結果,在時代的侷限性下,得仔細思索權衡。

就在此時,眼見無人再吭聲。

帝榻上的始皇帝淡淡一笑,轉頭看向了趙佗。

這個當今朝堂上的武將扛把子。

“主爵中尉與太尉皆有所言,不知武功侯可有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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