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秦國行人署所轄的一處屋舍中。

二十餘歲的趙歇滿臉憂愁,望著身側的白鬚老者,哀聲道:“相邦,據聞前日齊使入秦,秦王以其少上造趙佗接引,並於殿中設宴相待齊使,贈以禮品珍寶,好言撫慰。”

“如今,秦人派來接待吾等者,不過公大夫爵位,行事粗鄙,態度傲慢,以此觀之,此番吾等入秦的使命,恐怕難以完成。”

代相趙敬瞥了他一眼,嘆道:“昔日以趙之強盛,尚且被秦人破邯鄲而擒趙王。大王率宗族數百人避於代地,不敢再以趙為號,只能稱代王,以祀奉吾等趙氏先祖。燕、魏、楚等國尚存時,吾代國還能有所依仗,以抗秦人。”

“然今日三國盡亡,齊人更卑屈侍秦,若是所料不差,就在一年之內,秦王必定發兵代地,徹底覆滅我趙氏社稷。”

趙歇面色蒼白道:“既然秦王必定滅我趙氏,為何大王還要讓相邦攜珍寶、美人和名馬來朝秦?”

趙敬苦笑而不答。

這就是弱國小邦的悲哀,哪怕明知道對方有消滅自己之意,但還是得卑躬屈膝,腆著臉皮向對方獻上珍寶,以尋求千萬分之一的活命機會。

有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的例子在前,萬一呢,萬一這秦王政也是夫差之類,那他們代國就有苟存的希望。

而且,他這一次來秦國,也並非沒有完成使命的可能。

只要那個人願意幫忙,以秦王對其的寵信,或許就能為代國求得一線生機。

就像當年長平之戰,趙人派使者說服秦相范雎,最終讓秦國退兵一樣。

這是趙氏唯一的機會。

“據秦國小吏說,秦王繁忙,三日後才能召見吾等,這多半是要在吾等面前展示威嚴的藉口。但這三日時間,吾等剛好可用上。”

趙敬撫著頜下白鬚,低語道:“如今的秦國少上造趙佗,乃昔日平陽君庶孫,其父祖皆與我相識,盡是趙國忠良。”

“此子幼時我也見過,當時我見其伶俐,但也沒想到他竟有這般軍爭之能,數年時間,從一個趙之公族,成為秦國高高在上的少上造,還參與滅楚之戰,屢建大功,此等能力真是讓人驚駭。”

“如今我趙氏社稷面臨滅絕之危,他趙佗亦是趙氏子孫。你且備好禮品珍寶,我當親自攜禮物拜訪,若是能以趙氏之親,說動趙佗,我趙氏或可得救!”

……

上原鄉朝陽裡。

“此乃用葵菜所制的菜菹(zū),還請君子嚐嚐。”

橫端來一盤烏糟糟的菜餚,臉上滿是誠摯的神色。

趙佗下箸,夾了一根醃菜入口,頓時精神一振,差點被酸的吐了出來。

“味道不錯。”

他刨了一口粟飯,對橫擠出一抹笑,轉移話題道:“汝妻快生了吧。”

“大概就在這兩月。”

橫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低首道:“橫一介小人,能有今日之飽食,還能娶妻生子,一切皆為君子所賜。”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昔日我被那韓南誣陷追殺,你可是冒著危險投石擊他,此等事情,我可一直沒有忘懷。”

趙佗笑了笑,橫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的第一個親近之人,不僅在韓南誣陷的事件中挺身而出,更重要的是在荊軻之事起到了極其關鍵的作用,可以說若無橫的幫忙,他趙佗不一定能混到今日之地位。

更別說橫這人頗有義氣,又聽他趙佗的話,先後弄出漚肥、曲轅犁等東西,趙佗爵位升級,也有他一份功勞。

橫見趙佗臉上滿是笑意,他略一猶豫後,突然跪倒在地,叩首請求。

“橫之祖輩皆乃無氏小人,代代黔首貧民。如今橫得君子之賜,幸為秦之不更,又得任鄉中吏位,可稱光耀祖輩。然橫無姓氏,常受他人暗中譏笑,今日即將有子,橫雖卑賤,但也有愛子向上之心。”

“聽聞君子向大王建言,日後秦國擁有簪鳥以上爵位者,子弟可入學室。橫不想子嗣入學室後因無姓氏而受人譏諷,還望君子能賜橫以氏。”

說著,橫稽首叩地,聲音姿態誠懇哀切到了極點。

趙佗一怔,然後反應了過來,橫在求他賜氏。

上古姓氏,二者分離。

以姓別婚姻,以氏別貴賤。

貴者有氏,賤者有名無氏。

所以在上古之世,從對一個人的稱呼就可以看出他的身份貴賤,甚至祖先由來。

雖然隨著列國混戰,諸侯相繼亡佚,昔日高高在上的擁有氏的貴族,相繼淪為平民庶人,導致對於姓氏的稱謂不再那麼嚴格。

然有氏之人,就算現在是個平民,但其祖上一定闊過,先天裡就會帶有一絲傲氣。

比如劉季,別看他只是個豐沛之間吊兒郎當的遊俠,但他的曾祖父可是魏國大夫。再往前追朔,劉氏出於範氏,那更是執掌晉國權柄的六卿之一,可見其氏之顯貴。

而橫這種名字,一聽就知道是世代賤民,毫無出息的那種。

所以有氏和無氏,聽上去就是不一樣。

無氏之人,大多數人一聽名字,心裡就會忍不住生出鄙夷之意。

雖然時代不同,現在對於姓氏的計較不是很嚴格,以橫不更的爵位,相當於春秋計程車階級,甚至還可以給自己取一個氏出來。

但自己取的,總感覺要低人一等,甚至因為文化水平不夠,取得不好還可能被人恥笑。

故而橫如今求趙佗賜氏,便是想擺脫這個被人鄙視的處境。

趙佗擁有少上造高爵,相當於春秋時代的卿級別,自然是有給人賜氏的權力,而且還能讓這個被賜氏的家族世代感到榮幸,引以傳頌。

對於這種請求,趙佗自無不可。

他略一猶豫,說道:“你以農術在秦國顯名,獲得不更爵位,方有今日之榮。漚肥、曲轅犁等事物更是利國利民的上農之術。”

“如此,你便以‘農’為氏,可世代昭顯你橫所研農術的功勳。”

“農氏?”

“我叫農橫?”

“我也有氏了!”

橫的臉上露出激動地笑容,他慌忙向趙佗叩首,叫道:“多謝君子賜氏,如此吾子也有氏了。我農氏一族,世代皆感君子之德。”

看著農橫激動不已的模樣,趙佗笑著搖了搖頭。

今日他為橫賜氏為農,想來日後縱使姓氏合一了,農橫的子孫後代,也定然會以農這個氏傳承下去,對於橫這個得氏的始祖,世世不忘。

說不定還會把秦國少上造趙佗,為他們先祖賜氏的事情也寫在家譜上呢。

“農氏自今日興。”

“而趙氏社稷……”

趙佗眼睛裡閃過一抹感嘆。

他為何會在這時候跑到上原鄉橫這裡來,不外乎是避嫌代國使臣。

秦王政要滅亡代國,趙佗既是秦國的主帥,又是趙氏子孫,在這種代使入秦的敏感時刻,他必須要格外小心,不能和對方有任何接觸。

否則不管有沒有實際上的勾搭,都容易引起君王的忌憚。

“原身雖是趙氏子孫,但父母被趙王和郭開所殺,流落民間而病死,趙之恩情早已耗盡。縱使滅絕趙氏,亦心中無愧,更別說秦國亦是嬴姓,秦趙同祖,嬴姓遠祖的祭祀並無斷絕。”

趙佗閉上眼。

作為來自後世的意識,他睜開眼時,趙國便已滅亡。

他所見到的全是因戰爭而四處流亡的庶民百姓,甚至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

飢食樹皮草根,渴引溝壑汙水。

看著那些趙人在夜晚中偷偷的啃食屍體,他自己隨時都在餓死的邊緣徘迴。

趙國,趙氏。

對真正的“趙佗”來說,沒有任何的恩情可言。

“我自己……並非趙氏子孫。”

“趙氏於我何加焉?”

“我的心中,只有天下!”

兩日之後的傍晚,趙佗回到咸陽。

因為在明日,秦王政要在大殿上召見代國使臣,他作為國中高爵武將,也是秦王政內定的滅代主將,必須要參與這場朝會。

“不出所料,那代國相邦還真的來找我,幸好我提前閃了,否則這事情不好撇清啊。”

回到咸陽的趙佗長舒了一口氣。

他已經知道了兩日前,代相趙敬上門求見,並贈送禮物的事情。

好在他早已預判到了代使的操作,不僅提前避開,還囑咐府中下人不得收取任何禮物。

讓那代相悻悻而歸。

如今來看,果然是走了一步好棋。

趙佗暗中回到咸陽,並未聲張,也怕那代國使臣得到訊息,連夜上門尋他。

好在這一夜無事發生。

到了第二日時,趙佗沐浴更衣,換好服飾,往秦宮行去。

在走入秦宮時,他突然想起此番入秦的代國使臣中,有一個名字聽上去頗為耳熟。

“趙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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