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史遣人送來禮物,賀我升爵?”

趙佗聽到這訊息時,眉頭微挑,緊接著在心頭讚了一聲李斯。

如果只是因為公主的事情,趙佗和李由或有齟齬,卻不一定會徹底反目相向。

但經過蘄邑一事後,趙佗深知,李由心中定然是恨死了自己,這是絕對會出現的事情。

李斯作為李由之父,出於人之常情,必定會向著自家兒子而非他趙佗,不說翻臉,至少在心裡也會出現不滿的情緒。

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李斯還能壓下心中的不爽,特地遣人來送禮祝賀,顯示和趙佗的交好之意,足以說明對方心計之深遠,遠非常人所能及。

趙佗在心中暗暗警惕,臉上卻滿是笑意,收下李斯的賀禮後,他又笑眯眯的對李府來人說著改日拜訪的客套話。

不過在拜訪李斯之前,他還需要拜訪另一個人。

李信!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站在秦王政身前,大聲說著要滅楚國社稷而回的男人。

“李將軍的爵位,現在和我一樣了。”

前往李信府邸的路上,趙佗坐在車輿中,有些苦惱的撓著頭。

李信昔日隨王翦伐燕,以中更爵位擔任裨將軍,千里截殺,擒獲燕國宗室公卿和燕丹,讓秦王政龍心大悅,一口氣讓李信連升兩級,從中更升成了少上造,一時之間李信在秦國可謂出盡了風頭,被無數秦人奉為英雄偶像。

但這一次,李信卻在楚地栽了個大跟頭。面對伐楚大敗,數萬人喪生楚地的慘事,秦王政自是嚴懲,削掉了李信兩級爵位。

趙佗估計,這還是因為昌平君熊啟背叛的緣故,秦王政的怒氣和仇恨全都被拉到了熊啟的身上。

故而覺得李信情有可原,對他手下留情,只削爵兩級,而非一口氣擼到底。

但饒是如此,也讓李信在秦國跌落神壇,和伐燕歸來之時的待遇可謂天差地別。

無數秦人在暗地裡唾罵李信的愚蠢,罵他的自大驕傲,罵他的無能。

那些兒子、丈夫死在楚地的秦軍遺屬更是聽到李信之名就會咬牙切齒,如同有著深仇大恨。

昔日的李信,是秦國的英雄。

如今的李信,是秦國的恥辱。

趙佗來到李信府邸外,這種感受更深了。

昔日車水馬龍,無數豪富勳貴馬車所碾過停留的李氏府邸,如今已是門庭冷落,毫無一人。

以前有多少人想要巴結這位秦國的新星,恐怕現在就有多少人想要遠離他的吧,甚至那些送女給李信聯姻的氏族,也不知會不會生出悔意。

一縷風吹過李府外的道路,颳起幾片掉落的樹葉,在空中飄浮飛舞。

雖是春日,卻更有著秋天的蕭瑟淒涼。

趙佗下了車,看著前方緊閉的大門,心頭有些闇然。

他昨日就派人向李府遞交了拜帖,但沒有回信。

趙佗能感覺到李信拒絕的意思,但他還是想見李信。

李信,對趙佗真的很好。

易水時,練陣演兵,公開獎賞。

薊城外,收為短兵,聽策造砲。

居庸塞下,毅然轉戰,千里截殺。

咸陽城中,李信更是讓趙佗和他一起隨車同行,共享勝利的榮耀。

哪怕是到了平輿,李信被趙佗的諫言所惹怒,沒有接受趙佗的勸諫,但也沒有向他發怒,反而還允諾了趙佗獨自領兵出去的請求。

試問當今秦國,誰能對趙佗做到這種地步?

李信之愛趙佗,愛之甚矣。

趙佗對李信,亦是在心中尊敬有加,早已將李信當做一位兄長對待。

如果不是真的將李信放進心裡,趙佗也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帶著五千人南下淮水,潛入壽春去恐嚇楚王。

那樣做,只是為了能嚇唬楚王召回前線的軍隊,或是略微改變戰場的局勢,為李信多贏得那麼一點可能的逃生機會。

若無李信昔日的信任,就無今日之趙佗的輝煌。

所以哪怕整個秦國都將李信遺忘,所有人都不願再和李信這個敗軍之將接觸。

但趙佗,依舊想要見李信,想要寬慰他,讓李信不要就此沉淪。

趙佗派人上前敲門,對應門的僕人稟明身份,求見李信。

李氏僕人應了一聲,忙進去稟報。

良久後,那僕人走出來,一臉歉意道:“我家主人今日身體不適,不能待客,趙中更請回吧。”

趙佗悵然若失。

“李將軍,不願見我。”

趙佗默默站了一會兒,最終對著面前的李氏府邸,重重一拜。

李氏府邸中。

“君子,趙中更已經離去了。”

白氏走進來,小心的說了一聲。

李信睜開眼,滿臉複雜,低語道:“趙佗,你讓我如何見你?”

其實,他已經見過趙佗了。

就在趙佗率軍回城,在咸陽城外炫耀武功,被尉繚引導著入城,迎接萬眾歡呼的時刻。

李信就坐在城外的一輛馬車內,撈起簾幕,默默注視著趙佗。

李信從楚地回來咸陽時,也是尉繚迎接他,城外也有無數秦人在等候著他。

只是迎接李信的不是歡呼雀躍,而是響徹整個咸陽的哭泣。

軍禮有云“師不功”,即為師出無功的意思,亦是一種避諱“失敗”的說法。

當將領在外打了敗仗,回到國都時,國君要以喪禮進行迎接。

國君身穿喪服,頭戴喪冠,失聲痛哭,吊死問傷,慰勞將士。此即為常說的“素服縞冠”是也。

以秦王政的性格,自然不會身穿喪服相迎敗軍之師,但他亦讓尉繚、李斯等大臣皆著喪服迎接李信。

那一日,咸陽郊外,哭聲震天。

不是禮儀性的假哭,而是無數秦人發自肺腑的痛哭。

李斯之子李由陷於軍陣之中,生死不知,他自嚎哭大叫。

數萬喪師於楚地的秦卒家屬亦是哀嚎痛哭,李信麾下三萬人,盡是關中子弟啊!

秦人們哀嚎著,他們哭自己那死去的兒子,哭歿在楚地的丈夫,還有孩童哀聲呼喚著他們無法歸來的父親。

想到那一日的場景,李信又痛苦的閉上眼。

他對不起秦王的信任。

也對不起死難無數的秦軍將士。

但他感覺自己,最對不起的,還是趙佗。

明明趙佗已經在平輿苦苦勸諫,已經提前說明了一切危險,但他還是一意孤行,慘遭如此大敗。

如果他聽趙佗之語,哪能落到如此下場。

“你是對的。”

“我乃敗軍之將,已無顏面與你相見。”

驕傲、羞恥、愧疚……

讓李信閉上府門,不敢與趙佗相見。

……

回到府邸中,趙佗情緒不是很好。

悵然之間,趙佗覺得他與李信的關係,再也回不到從前。

“李將軍的能力還是很強的,只是被驕傲所矇蔽,不聽人言才會遭遇此番大敗,他如果能從中吸取經驗,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趙佗若有所思,他清楚李信不願開門相見的原因,但也不願看著李信沉淪下去。

故而趙佗心中打定主意,他一定要找機會在秦王政面前說說李信的好話,希望大王能再給李信一個機會。

心中有了想法,趙佗也不再多糾結,轉身和涉間在府中飲酒相聚,談論兵書戰策,兩人一起鑽研學習。

不過還沒喝上幾杯,門外就有侍從來報,說是宮中有人相邀。

“快去吧,可別讓那人等的久了。”

涉間微笑著,作為趙佗的親信,他自是知道宮中邀請趙佗的是何人。

趙佗聳了聳肩,笑道:“恐怕這次要捱罵嘍。”

說著,他便讓侍從備車,跟著前往宮中。

秦宮護衛森嚴,非特召不得入內。

哪怕是諸位公子,也不能擅自召外臣入宮,扶蘇必須先得到秦王的允許,才有邀請趙佗入宮的資格。

所以自從卸任中郎以來,趙佗每一次進宮,秦王政都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此刻,他站在秦宮高臺上,威嚴的目光掃視著下方的殿宇樓閣。

這時,他看到那少年從宮門進入,在侍從的引導下,向著宮中深處走去。

秦王政的嘴角浮起一抹笑。

“這才一天,就等不及了麼?”

此刻,扶蘇寢宮。

趙佗通稟一聲,邁腳進門。

但他半隻腳才剛邁進去,還沒等看清屋中情況,就聽到裡面響起一聲嬌呼。

“趙佗!”

一個穿著青色襦裙的嬌俏少女,已奔到了趙佗身前。

她俏臉含怒,柳眉倒豎,舉起拳頭“重重”敲在趙佗的胸口上。

“啊!”

趙佗“慘叫”一聲,摔在地上,一動不動。

屋中跟著跑出來的公子高,見到這一幕,頓時叫起來。

“糟了,阿姐把趙君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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