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進步和落後
方鏡的這個案子是二審案件。
按照何心隱在蘇州府建立的司法體系，一起案件先在縣一級的判院進行審理，如果當事人對案件審理的結果不滿意，可以上訴到府一級的判院進行二審。
二審就是最終審判結果了。
如今蘇州府的案件越來越多，這自然是為了保證案件審理的效率了。
這個案件發生在太倉縣，一審結果是太倉判院判的，眾學徒和訟師助理看完了卷宗，都覺得心裡憋著一股兒氣。
案件的過程也很簡單，這是一起紡織工坊主，起訴手下僱工的案件。
工坊主常某僱傭的紡織女工秦氏，因為待遇問題前陣子組織工坊進行了罷工。
工坊主常某手上有一筆重要的訂單，他被迫同意提高了薪水，僱工們本來以為這件事就結束了。
可沒想到工坊主常某在訂單完成後，隨即用一紙訴狀，將帶頭罷工的紡織女工秦氏告上了判院。
秦氏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連忙對著何心隱大呼“青天大老爺”。
方鏡都已經將證據蒐集齊了，而工坊主常某和孫暉當庭還撕逼推卸責任起來，案情很快就查清楚了，判院立刻下達了判決。
方鏡倒上一壺茶說道：“既然如此，那就把這個案子變成大案子，讓二審判院不得不好好受理。”
“師父，這案子可不好打啊。”首席弟子孫威看向方鏡說道。
“退堂！”
“大人，這是秦氏和我方簽訂的契約，這是交了印花稅的官契。這份契約上說了，一旦工坊發生損失，需要由僱工賠償。”
方鏡的動作很快，在三天後的《警世報》上，全文刊登了這場案件。
“開庭。”
雖然蘇州府已經擁有最多的判院了，但是每天的審判工作依然非常多。
“大都督，上次您說過，智慧財產權的立法問題。”
各種人證物證，足足堆的和小山一樣，又反反覆覆開庭了五次。
原來常某所謂的損失，根本就是和對方串通的假賠償，是訟師孫暉幫著他出的主意，故意用延期交付的賠償來訛詐秦氏。
何心隱有些迷茫的說道：“現在就如此，日後豈不是律法也要淪為害民的工具了？”
方鏡湊過來，看著小山一樣的資料，笑著說道：
方鏡說道：“你這是我的第二十一起案件，我可不能在這樣的案子上終結連勝記錄。”
何心隱遲疑說道：“方鏡這樣的大狀可是很賺錢的，他願意給官府做事嗎？”
孫暉打官司的特點就是擅長拖字訣，他負責的案件都會要求判院反反覆覆開庭，他會提交又臭又長的文書，讓主審的判官煩不勝煩。
“這世界上有哪裡會有萬世不易的東西啊，律法也是需要不斷修補和完善的。”
“我方鏡從來不接沒把握的官司！我在蘇州府上庭二十次，二十次都勝訴了，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
秦氏搖頭。
方鏡這麼說，秦氏反而安心下來。
無論是五百兩還是二百兩，都是秦氏這個普通百姓承擔不起的。
方鏡卻說道：“我不是為了你打官司的。”
訟師孫暉教唆慫恿常某勒索秦氏，坐監一年，同時吊銷訟師的資格，禁止他再踏入判院。
因為薪資問題，東南的紡織工坊罷工也算是正常的事情了。
“另外訟師孫暉，你遞交的這些資料內容多有訛誤，不符合本庭需要資料格式，手續不齊全。”
一身油汙的蘇澤還在擦拭機器，何心隱站在一旁幫忙遞著扳手。
“長期以來，常某的工坊待遇低於蘇州府的平均水平，工作時長也超過正常的工坊，秦氏這半年來一直矜矜業業的工作，是工坊中最勤奮的員工，卻一直得不到公正的待遇。”
何心隱看的很快，如同小山一樣的資料很快就看了一半，孫暉心中一驚，他已經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方鏡總覺得這案子這麼熟悉，原來是孫暉主導的案子。
蘇澤接過扳手說道：
接下來的《警世報》上刊登了這案子的最終結果，整個東南民情大振。
“案件已經很清楚了，工坊主常某的契約無效，秦氏並沒有故意破壞工坊的財物。之前的判決撤回，秦氏不需要承擔賠償。”
常某四十多歲，身體頗為富態，他先是惡狠狠的瞪了一眼方鏡身邊的秦氏，嚇得秦氏躲到了方鏡身後。
“何知府何罪之有？”
蘇澤笑了笑說道：“誰知道呢？也許等哪一天他賺夠了錢，也想要餞行自己研習律法時候的夢想呢？”
“如果這案子就這樣判了，那日後誰還敢對抗這些工坊主？那大都督《三經新注》中的‘民本’從何談起？”
何心隱低著頭說道：“屬下曾經以為，只要有了完備的律法，就能萬世無虞，可沒想到蘇州府的新律才制定這麼長時間，就已經有這麼多人靠著鑽司法空子牟利了。”
一名搖晃著摺扇的訟師站在常某身後，方鏡嘴角露出笑容。
但是蘇州知府何心隱卻親自前往南京，向蘇澤請罪。
而判院的法官水平也是層次不齊，這樣的案子倒不是因為主審的法官接受了工坊主的賄賂，而是單純為了提高審判的效率，各打五十大板儘快結案。
“另外，大都督，您的書被人盜版了？”
但是因為罷工延誤訂單，僱工反過來還要賠償僱主損失，那以後誰還敢反抗？
一時之間，蘇州府民意洶湧，大量基層的紡織工人都支援秦氏，甚至因為這個案子，負責一審的太倉判院都被人扔了菜葉子和臭雞蛋。
常某因為敲詐勒索判處坐監一年，同時還要賠償秦氏五百兩銀子。
這一次孫暉顯然還想要用這套戰術，他身後跟著五名學徒，每一個人都捧著比人還高的材料。
何心隱點點頭，他接著說起另外一個話題。
“肅靜。”
何心隱還在看資料，小山一樣的資料已經快要見底了。
但是很快，方鏡乘勝追擊，在三日後提出反訴案件。
方鏡張開摺扇說道：
說完這些，方鏡揚長而去，只留下孫暉絕望的看著資料，工坊主常某咆哮著抱怨著不公。
此時她抬起頭，用哀求的目光看著方鏡說道：
秦氏先是點頭，接著又連忙搖頭。
方鏡不以為意的說道：“沒關係，這案子是府衙指定的公益訴訟，是免費的。”
湖廣，漢陽，張居正迎接來了朝廷新派湖廣的礦監太監。
何心隱穿著官袍，等到雙方到場之後，一拍驚堂木說道：
“？？”
“但是智慧財產權太嚴，又會形成一群完全凌駕於生產者上的食利階層，這也阻礙新技術的發展。”
何心隱點頭說道：“確實如此，這個尺度把握太難了。”
這句話一出，眾人都看向方鏡。
這場案件一刊登出來，整個南直隸譁然。
這種判決結果叫做“各退一步”。
比如這麼一起簡單的案件，孫暉不僅僅提交了秦氏罷工的記錄，還將工坊主常某這一年的賬本全部當做材料提交到判院。
何心隱又說道：“反訴的案件另案處理。”
這時候何心隱已經看完了所有的資料，他一拍驚堂木說道：
太倉判院的審判結果，是支援工坊主常某的訴求，但是認為訂單延期交付並不完全是紡織女工秦氏的問題，所以讓秦氏承擔二百兩銀子的賠償。
訴訟的理由是，因為秦氏的行為，導致了這筆訂單延遲交付，常某因為沒有按期交付而需要賠償五百兩銀子，於是工坊主常某要求讓組織罷工的秦氏賠償這筆銀子。
何心隱沒有任何不耐煩，他一邊看著資料一邊批批改改，一邊聽著孫暉的陳述。
孫暉咬咬牙，拿出了他在一審判院勝訴的關鍵證據說道：
蘇澤點頭說道：“智慧財產權立法不能太鬆，也不能太嚴，太鬆的話，作家的作品被盜版剽竊，工匠的新技術被濫用，就沒有創新的動力。”
衙役將小山一樣的資料堆在孫暉面前，何心隱說道：“遞交資料不符合規定，當庭罰款五十兩銀子，這些資料發還給你重新整理，本庭要留檔。”
提到了蘇澤的書，孫暉咬牙說道：“依法依律也是大都督說的，我方並不是打擊報復秦氏，只是主張的正常賠償罷了！”
如今蘇州府的律法最完備，很多合同都在蘇州府簽訂，因此整個蘇州府的案件也非常多。
眾學徒紛紛點頭，他們雖然是學徒，但是已經隨著方鏡打過很多案子。
這種事情訟師行的學徒們也見過很多了，比起一審的判院，二審的府一級判院更加忙碌，這種只有二百兩的小案子，更不會受到重視。
工坊主常某更是跳出來說道：“不可能！這個賤人讓我受了損失！這一次一定要讓她賠償五百兩銀子！”
方鏡拿到了證據，這案子性質立刻就從普通的經濟糾紛，變成了敲詐勒索了。
“這案子是太倉判院已經判定的案子，上訴到府一級的判院很難翻案。”
蘇澤笑著說道：“看來是我們的何青天迷茫了。”
方鏡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陰招了，他不屑的一笑，大步帶著秦氏走進了判院。
何心隱低著頭。
“那起案子能圓滿，是因為方鏡是個有能力的訟師，如果方鏡站在工坊主那邊呢？”
聽到這個結果，方鏡微微一笑，果斷帶著秦氏前往了太倉府的判院。
“大人，我方主張反訴，要求常某賠償！”
蘇澤說道：“有律法自然就有鑽研律法的人，以往那些舊明廷的刀筆吏，不也會操持律法害民嗎？”
何心隱看向方鏡，方鏡立刻站出來說道：
“大人，我方主張這銀子不應該由我方賠償，因為這場判卷讓我方揹負了巨大的壓力，我們要求工坊主常某向我方賠償二百兩銀子。”
“那起案子不是得到了好的結果了嗎？”
幫著常某打官司的也是蘇州府有名的大訟師，他名叫孫暉，和方鏡也有過多次的交鋒。
一行人來到判院，方鏡很快見到了原告，工坊主常某。
“另外方鏡這樣的有能力的訟師，也可以用在好的地方啊。”
案件發酵成了這個樣子，何心隱親自出面，接過了這起案件的二審。
“完備的律法好歹給百姓一個公平發聲的地方，這已經比以前進步多了。”
聽到免費，秦氏揪著衣角。
“大人，這是典型的霸王條款，無效契約。工坊有了損失要讓僱工承擔，那僱主賺了錢要分給僱工嗎？”
蘇澤對著何心隱說道：“你已經做的足夠好了。”
“方訟師，我可是付不起訴訟費的。”
方鏡笑著說道：“你是怕我因為免費，不好好幫你打官司吧？”
“看來何大人給孫大狀留了功課啊，那方某就告辭了！”
敲詐勒索就屬於刑事案件了，這案子立刻移交給了縣衙，由縣衙向判院提起了公訴。
“讓官府聘請他來做公訴人，讓他處理刑事案件的公訴，難道不好嗎？”
秦氏是一名身體瘦弱的年輕女子，因為二百兩銀子的債務，她背上了沉重的債務壓力。
“這些訟師都是拿人錢財幫人消災，今日有孫暉這樣的訟棍幫著工坊主敲詐僱工，明日就有更惡劣的案子發生。”
孫暉絕望的看著小山一樣的資料，他翻開卻發現，每一頁資料上何心隱都圈出了資料不符合程式的地方。
首先是雙方陳述自己的主張，孫暉將資料遞交上去，接著洋洋灑灑的說了一堆廢話，大概就是縣判院已經審理過了，秦氏的罷工讓工坊主常某遭受了巨大的損失，必須要求秦氏賠償之類的廢話。
首席弟子說道：“師父，這種小案子可能二審判院乾脆就不會受理。”
工坊主常某主張五百兩銀子的賠償，法官就少判一點，讓女工秦氏賠償二百兩。
看到七月新番的事情了，哎，人到中年，還是要好好保重。
推薦七月的《秦吏》，算是肥鳥很早看的優秀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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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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