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床上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啊喲……”

這聲音吸引了王立的注意,轉過臉來看見馬麗琳躺在床上,渾身那副打扮使他暗自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怯生生地站在門口,困惑地問她:

“你怎麼啦?”

“我,我剛才換了衣服想睡下,忽然一陣頭暈,差點倒在地上,……”

“哦,”他同情地走過去,關心地問,“現在好一些嗎?”

“現在頭還像是針扎似的,痛得很……”

“要不要我到店裡給你拿點藥來?”

“不,我這裡有,”她伸出柔軟的胳臂向淡綠色的五斗衣櫃一指,說,“就在這上面。”

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走去,果然五斗衣櫃上有幾個小藥瓶,但是沒有止痛片,只有一瓶阿斯匹靈,拿起瓶子問她:

“吃片阿斯匹靈好不好?也有止痛的作用。”

“好的。”

他倒了一杯開水,連著藥瓶一同送到她床頭淡綠的小立櫃上。她如同癱瘓似的躺在床上,四肢無力,說話的聲音也微弱無力:

“請你把藥拿給我……”

他把藥瓶送過去。她說:

“開啟。”

他開了瓶,取出一片放在她手上。她沒有接,說:

“放到我嘴裡……”

她把嘴張開,在等他。他彎下腰,輕輕把藥放到她嘴裡,接著拿過開水來。

她含著藥片,小聲地說:

“你坐下來,別把水潑在床上……”

他坐在床邊,把開水送過去。她歪過頭,去就杯子,嘴有點發抖,牙齒在打顫,碰在茶杯上,發出嘚嘚的響聲。她抓住他的手,把茶杯拿穩,好容易才喝了一口開水,頭一仰,把藥吞下去。他把杯子放在小立櫃上,問她:

“好一點了嗎?”

“好點……”

“那你休息一下,慢慢就會好的。”他想站起來,回店裡去。

“你摸摸我頭上,是不是發燒……”

他舉起手來,看見她微波盪漾的頭髮,秀麗的額頭,淡淡眉毛下面的眼睛,他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她的眼睛慢慢移動過來,對著他,說:

“好像有點熱……”

他的手輕輕按了按她的額頭,好像給燙了似的,迅速地縮了回來。他信口說道:

“沒啥。”

“你還沒有摸到,哪能曉得呢?”

他的手輕輕放在她額頭上試了試,溫度正常,肯定地說:

“體溫正常。”

“正常?”她的頭在枕頭上擺動了一下,說,“你的手不準確……”

“那你自己摸摸看。”

她用右手摸了摸,說:

“好像熱乎乎的……”

“那是你的手熱。”

“我的手熱?”她把手伸在他的胸前,說,“你摸摸看……”

他用兩個手指按了按她的細膩的紅潤潤的手心,說:

“唔,你的手熱。”

她閉上眼睛不勝感慨地說:

“我一個人蹲在家裡,生病沒人管……”

“朱經理很會體貼人,他不管你嗎?”

“他嗎?今天是啥工商會會長請客,明天是啥聚餐會,後天又出席政府的重要會議,整天和上海灘上那些大亨打交道,哪裡有工夫照顧我呢?在家裡連他的影子也看不見。”

“朱經理倒的確是個忙人……”

“我就不相信他真的那麼忙,一定是外邊有人了。”

“哦,”他皺起眉頭一想,搖了搖頭,說,“我沒有聽說過。”

“他這種人辦事神秘得很,啥人也摸不清他的底細。他有人怎麼會告訴你哩。你在他手下多年,你還不曉得他的為人嗎?”

“你說的倒也對……”

“當初在百樂門認識他,對他一點也不瞭解,聽信他的花言巧語,把我哄的團團轉。我講啥,要啥,他都是百依百順。和他結了婚,他的臉色就不同了。現在更不像話了,凡事要聽他的,不高興就同我發一頓脾氣。我好像是他下飯的小菜。他在外邊花天酒地胡混,把我一個人甩在家裡,死活不管。”

“你勸勸他呀。”

“他啊,眼睛裡只看見鈔票,哪能會把我放在眼裡?我的話,他只當做耳邊風。”

“夫妻家總會有些小吵小鬧的,等他脾氣好的辰光,和他談談。朱經理有時也蠻好講話的。”

“我們的事再也談不好了。我現在和他不過是名義上的夫妻,實際上我們已經分開了。他愛回來不回來,回來也是各住各的。”

“為啥要這樣呢?”他聽到這訊息很奇怪,過去一直沒有聽說過呀!朱經理待馬麗琳不錯,上回請他們來喝咖啡吃點心,不是談笑風生,關係很融洽嗎?怎麼忽然變壞了呢?天下事真難說,變化起來這麼快,從表面上一點也看不出來哩。“唉,你不曉得他這種人,早變了心啦。一早起來就出去,誰也不知道他啥辰光回來。我一個人蹲在家裡悶死了。”

“你不是有親戚朋友,可以出去走走呀。”

“出去?”她一個勁搖頭,不滿地說,“我怎麼敢!他這個人心眼兒窄得很,只要我出去一趟,就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叫你耳朵根子永遠也不安靜。我何必受這個罪呢?我真想離開他……”

“離開他?”他驚奇地望著她。

“唔,離開他。我一個人過日子,比在他手下受罪好。你說,是不是?”

“這個,這個……”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有意把話題岔開,說,“你身體不好,不要想這些事。”

她脈脈含情地注視著他,半晌沒有言語。她發現他身上人民裝的一個鈕釦的線鬆了,只是給一根細線連著,隨時要掉下來的樣子。她說:

“你的扣子要掉了。”

他低下頭去,果然看見胸前第二個釦子掛下來了,使勁一拉,真的掉了下來。他拿著釦子,說:

“這一陣窮忙,沒顧上縫,你不說,我倒忘記了。”

“我給你縫上。”

“不,你身體不舒服,回到店裡,我自己縫。”

她霍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跳下床去,慢慢走到五斗櫃那裡,取出了針線,順手把房門輕輕關上,走過來很自然地拍一拍他的肩膀,說:

“脫下來,我給你縫。”

“你頭痛,還是躺下休息好……”他身上像觸電一樣。

“我吃了藥,好些了。這是小事,客氣啥,快脫下來……”

他遲疑地坐在床邊沒動。她伸過手去,要解他的扣子。他沒有辦法,只好自己解了釦子,把灰布衣送到她面前。她也坐在床邊,一邊縫著,一邊問他:

“你這一陣忙啥?”

“還不是那些事。”上次朱延北想摸他們的底,沒有成功。他怕這次朱延北透過馬麗琳再一次來摸底。

她見他不說下去,停下手裡的針線,問:“不可以跟我說說麼?”

他心頭一愣:果然問到這上頭來了。他搖搖頭,淡然地說:

“店裡事情怎麼樣?延東從來不和我說老實話。店裡的事我一點也不曉得。我整天在鼓裡過日子,真悶的慌。你告訴我,我不對任何人說。我絕對不會讓延東曉得。他啥事體都不讓我曉得,我的事也不讓他曉得。”

他心裡想:不管怎麼說,朱延北和馬麗琳總是夫妻呀,就是有點小吵小鬧,過後還不是談知心話。在她面前講話,得謹慎小心。他沒有吭氣。

“你不放心嗎?”她風致嫣然地向他笑了笑。

他搖搖頭。

“你為什麼不說話呢?”

他緊緊閉著嘴,兩個胳臂交叉地抱在胸前。

“你有心事?”

他避開她的眼光,低下了頭。

“你和老婆吵架了嗎?”

他仍舊沒有說話。

“聽說你們小夫小妻很相好,哪能也吵架呢?你年青漂亮,有能力,工作又好,哪個女人不想嫁給你呢?有了你這樣的丈夫,才是真正的幸福哩!”

她一邊說話,一邊向他身邊移過去,見他頭低得連眼睛也看不見了,便伸過細膩的白裡發紅的柔軟的手,託著他的下巴,對著他木然的眼光,問:

“為啥不說話,變成啞巴了嗎?”

他驚覺地站了起來,望著房間裡那一片柔和的像是綠水盪漾的燈光。馬麗琳坐在床邊,渾身白玉也似的面板給一層輕紗罩著,柔和的曲線隱隱可以看見,身上不斷散發出撲鼻的誘人的濃郁的香味。她一對水汪汪的眼睛在凝視著他。他感到恍惚。夜已深了,馬麗琳又是一個人在家,他奇怪自己為啥在這間屋子裡,而且待了這麼久。他從夢幻一般的境地裡清醒過來,矜持地說:

“把衣服給我。”

“還沒有縫好哩。”

“不要縫了。”

“為啥?”

“我要走了。”

“生我的氣嗎?”她溫柔地問。

“不。”

“你坐下來。”

他站在那裡不動。

“馬上就給你縫好……”她縫了兩針,微微抬起頭來,暗暗覷他一眼。他筆直站著,眼光朝著窗戶,有意不看她。她心裡不禁好笑。她老練的抬起頭來,挑逗地說:

“看你那個緊張樣子,男子漢大丈夫這麼膽小,你怕啥?”

“我怕?”他覺得她問的奇怪。

“唔。不怕,為啥連坐下來也不敢呢?”

“我,我不想坐。”

“你真是君子!”

她溫柔地望著他,忘記手裡的針線了。他急了:

“你縫不縫?”

“縫,馬上就縫好。”

她把釦子縫好,打上左一個結右一個結。她站起來,給他披上,要給他扣。他把她推開:

“我會扣。”

她搖搖晃晃站在他面前,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滿臉紅潮,腳步不穩,一不小心,一頭倒在他的懷裡,他著實嚇了一跳,慌忙把她扶住,把她送到床邊。她緊緊抱著他。她的腮巴子熱情地緊緊依偎著他的腮巴子,兩隻眼睛放肆地對著他:

“你不喜歡我嗎?”

“你,你說啥話?”他想掙脫身子,可是不行,她的兩隻胳臂已經把他摟緊了。

“你說,喜歡我嗎?”

“不喜歡你,給人看到像啥樣子?”

“怕啥!”

“你放開我……”

他用力拉她的手,可是怎麼也拉不開。他急得滿頭滿臉盡是汗。

馬麗琳臥房的門悄悄開啟了,朱延北站在門口,大喝一聲:

“嘿,王立,你好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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