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青執意要回家 眾人想留留不住

梧桐庭院,滿地綠蔭,亞字欄干,湘簾半卷,他悄悄地繞上回廊。

便聽得玉屏在屋裡嚷道:“表少爺過來了,快請進啦!”

接著竹簾一動,笑吟吟的一張臉露在一旁。

逸發緊走兩步,踏進屋裡,只見管姑娘盤著腿兒坐在床上,背後靠著一疊枕頭,身上穿著青綢子的夾衣。

頭上胡亂挽一個麻姑髻,眼皮不動的看著椅子上和她對面坐下的菊香,臉上雖然十分瘦削,卻另有一番動人憐愛的神情。

逸發走近床前,笑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了……”

管姑娘回波一看逸發,冷然露齒笑道:“謝謝你記掛著,凳子上請坐吧!”菊香湊趣笑道:“你們兄妹兩天不見面,倒像生分起來了。”

逸發笑道:“我聽玉屏說,妹妹這幾天不大歡喜見人,所以不敢過來驚擾她。可是不過來呢,心裡總是時刻感到不安,今天是硬著頭皮來找討厭的!”

玉屏站在一邊笑道:“說得好,表少爺,你並不是不懂說話呀!”

逸發臉上一紅,盯了玉屏一眼,退到窗前坐下。

空氣暫時沉寂,忽然,菊香站起來說道:“早上老太太說有點事和我商量,我去去就來的。”

玉屏接著嚷道:“少奶奶這句話提醒了我,真該死,我也還有事沒替老太太辦呢。”嚷著一抹頭先跑了,菊香便也跟了出去。

屋裡這就剩著管青和逸發,一時都沒有話說。

管姑娘似嗔非笑的一雙眼直看逸發,弄得逸發臉上只是一陣陣發燒。

半晌,逸發一壯膽,低聲陪笑道:“妹妹,你恨我麼?”

管青微微地搖一搖頭,慘然笑道:“不,現在我不恨你,一切都是我自己……”說到這裡,眼眶一紅便不再說下去。

逸發離開座位,走近床沿哈腰說道:“妹妹,你可許我陪個不是,原諒我酒後的過失麼?”

管青笑道:“你並沒有什麼過失,不必要我原諒,我原諒你又怎麼樣?反正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原是兩不相干!”

說著,乾枯的眼裡又流出淚水來。

逸發還沒待說完便屈一膝跪下去,一手去握住她枯臘似的臂=彎,央告道:“妹妹,我們是什麼樣的交情,你真不能夠寬宥我了?”

管姑娘看著他,不動亦不語,反而合上眼皮不理。

逸發又說道:“上天鑑察,我今日有句心坎裡頭的話,要求你允許我……”

管姑娘眼皮一動,可又合上了。

逸發又說道:“妹妹,我……我,我要求你下嫁……”說著,把頭去碰著管青的小-腿兒。

管姑娘口裡微微吁了一口氣,啞著聲音說道:“逸發,遲了,遲了,以前我想,現在我不想。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好好幹你的去罷!”說時,遍身忽然顫--抖起來了。

逸發忍不住兩目拋珠,隻手把管青緊緊抱住,哭道:“妹妹,妹妹,你別傷心,吳逸發可以不要性命,不能負了你……”

聽到這句話,管青慢慢睜開眼睛,強著喉嚨說道:“逸發,你放手,我沒有這個福份。告訴你,人間一切事,只有姻緣勉強不得。

今天我答應你,於你無補,徒增你以後的傷心。在我清白的身體,更何必要擔上一個虛名……逸發,你可不要再費心了啊!”

說著,已是不能支援,仰著頭喘得厲害。

逸發滿面淚痕,急忙退下地來,正想出去喊人,菊香和玉屏已是轉了進來了。菊香走到床前,帶著哭聲說道:“你們兄妹說的話,我聽得明白,難得逸發有這一片心,妹妹,你何苦這般固執……妹妹,你答應了罷,你答應了,也好讓老太太安心,我們歡喜呀!”

玉屏拭著眼淚道:“小姐,你是聰明人,千萬不要因小失大,你這樣守定成見,不但對不住表少爺,你也何以對你自己?

你不想你自己身世是多麼樣的可憐?你這一答應下來,便是你撥雲見日的時候!小姐,一誤百誤,負己負人,負了表少爺一片深情,負了老太太數年教養,負了少奶奶一向期望,負了你自己終身,小姐你……”

玉屏訴到這裡,忍不住淚如雨下,嗚咽不能成聲,招得菊香和逸發都低哭了起來。這一陣哭,直鬧半個時辰,終於管青掙扎著坐好,把大家看了一會,說道:“你們不用哭,聽我說一句話……”

說著頓住,流下兩行眼淚,大家圍上前幹望著她。

半晌管青才又說道:“我有我的思想,你們不必勉強我,不過,今天我算是看見了表哥的心,我很感激……嫂嫂,你把表哥送回去罷,回來我還有幾句話要告訴你。”說完了,又合上兩眼。

菊香看她這個樣子,知道一時勉強不來,便陪著逸發出去。

逸發到了屋裡,躺在床上發楞,菊香倒寬慰他一篇話。

一會兒玉屏也來了,見著菊香和逸發,流淚說是大家空費心機……說管青已是橫心等死……

這天午後,大家又都在管姑娘屋裡,管姑娘請蘊謀替她診過脈象,笑著問道:“哥哥,你看我還有五十天壽命麼?”

蘊謀道:“這兩天好一點了,好好的加一分心調養,怕不快好麼!”

管青笑道:“這個我也不想,我只求能夠再活五十天,也就滿足了。”

蘊謀道:“你別傻,無論怎樣,五十天以內我保證不會有變卦的,心裡放寬點,多把快樂的事情想想。像你年紀這樣輕,平常又是飲食有度,不傷腸胃,在我看這病真有八成把握呢!”

管青笑道:“哥哥,別瞞我,我雖然年輕,癆瘵無醫,我還明白的。不過,我也知道這種病不容易便死,既然還有五十天活命,那就好了。”

說完,回頭又對老太太道:“姨媽,謝謝您撫養我這幾年,涓埃未報,我真對不住您,現在不能再把我身後的事累您老人家,我決定要回家去了。”

說到這裡頓住,微微地喘著氣。

老太太卻早是眼淚鼻涕滾了下來,連叫帶哭的說道:“好孩子,別糊塗,病已到這個樣子了,還……還怎麼能夠……”

菊香含著兩泡眼淚,近前牽著管青的手說道:“妹妹,你算做一次好事,救一救嫂子,趕快打消這個主意吧。

你這一走,老太太一把年紀,如果傷心致病,讓我一個人怎樣好?這兒到京,山遙水遠,你怎受得住舟車勞頓?誰敢保不會發生危險。再說這數年我們哪一處錯待了你,臨時翻臉,帶病回家,你到底為著什麼?

外面不知道的還當我們母子因為你病重了,把你趕走。妹妹,無論怎樣總要再留下一時的,你病好了,我親身送你北上。”

老太太道:“對呀!你到底為著什麼事?你說我們母子應該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罷!”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圍在床前說了許多好話,管姑娘橫定了心,咬緊一片榴牙,給你一千個不理。

終於她說:“你們不用傷心,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當年我因為繼母不容,蒙姨媽把我收留撫養。

現在我繼母也快死了,你們也應該讓我和我父親見見面。我自己知道我的病是沒有希望的了。

你們也不是不明白,你們忍心讓我父女就這樣無緣一見麼……再說,狐死首丘,做一個人總願意死在家裡的。

你們不答應我回去,再過一些時日越發沒有走的可能,那是你們做了一番愆孽,我做鬼也要銜恨你們的。

趁我這時候還有三分氣力,派個人把我送走,我感謝你們的好處……一定不答應,我就今天起水漿不入,任著你們去擺佈好了……”

管姑娘斷斷續續的把這一篇話說完,翻身朝著床後去了。

老太太聽了她的話再看她這一個樣子,心裡一陣難受,忽然昏了過去。

大家大吃一驚,忙亂著圍住一陣救護。老太太醒回來,坐在地下放聲大哭。菊香偷眼看管青時,她卻若無其事冷靜地躺著。

菊香有點恨她太忍心了,起個狠心,便把老太太扶了出去。

這一天大家心裡都像有萬千桿刀槍在扎著一般,眼睜睜地你望我,我望你想不出一個挽留管青的法子。

終於菊香勸著老太太道:“管妹妹總是姨父的女兒,到底我們是留不住她的。今天您老人家昏過去的時候,她卻是滿不在乎,像她這樣忍心,真讓人心冷。她說的話又是那樣抓住大題目,我們沒有理由去駁她。

看她那個樣子,我們不答應她走,她真會絕粒喪生,我們又何苦以恩易怨……而且蘊謀說過她的病是沒有多大希望的,她既是橫心要走,索性讓她走了了債。

人生總有一個緣法,這也是緣盡了,應該要分離的……老太太是最明白的人,可不要再為她傷心了,還是預備她動身的手續罷。”

蘊謀接著又把浣青的病症,細細地解釋一番。

老太太聽了想了一會,嘆口氣說道:“想不到我心愛的人弄到這樣結果。她的病難醫,我也不是真的不明白,如果我真的不明白,也強著逸發和她訂婚了,少奶奶說不可因為管青害了逸發,這句話是打動了我的心。

不過我總希望,天庇佑她能夠起死回生,作成她一對大好姻緣,哪裡知道她竟是這樣硬心腸,一定要回去。現在讓我這樣傷心,我真追悔當初把她接來了。”說著又哭了起來。菊香勸了一會,再把管青拒絕逸發求婚的話,添枝加葉地述了一遍。

老太太聽著十分詫異。問道:“你不是說過,她平時很有意思在逸發身上麼?怎麼又有一番做作呢?”

菊香道:“她不是做作,那倒是真心拒絕的。她的意思,似乎不願意把一病垂危的身子,累及逸發,就是這一番決定回家,也是因為逸發呢!”

老太太拭著眼淚說道:“你愈說,我愈不明白了,難道逸發也要回家去麼?”

菊香道:“這事兒說來話長了,簡單說一句,她以為她不走,逸發戀她的心便不死;她走了,逸發也就自由了。”

作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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