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氣飄渺,白茫茫一片模糊不清。
周圍寂靜得離奇,突兀又傳來空洞的聲音。
“要結束了。”
那聲音嗡嗡作響,像是從魂兒裡冒出來。
“本就是過眼雲煙,大夢一場。”
“還是須得早些抉擇……”
厲九川緊閉的眼皮微微顫動,眼珠在下面轉了幾圈,眉頭緊鎖。
“快些……快些……”
空洞的聲音飄忽地催促。
“快……”
“快些!”
厲九川猛地睜開雙眼,胸膛不斷起伏,喘起了粗氣。
他此刻正半蹲在一根不起眼的樹杈上,一隻手扣住樹皮,另一隻手不由得去摸額頭,冷冰冰溼淋淋的,都是汗。
怪事。
自得了帝種傳承,誰還敢給自己造夢?難道是其他帝種?
環顧四處綠茫茫一片林海,暖風吹過,樹葉在陽光下折射出油亮的金色,顫顫巍巍上下翻飛,仿若萬點金鱗的綠龍盤伏大地。
這墜龍之地恐怕有其他古怪。
他降服【天吳】後,把“祝涅”留在虎都,以明身示天下,為接下來的帝子爭鬥做準備,同時迴避心錨中的玄天。
接著以“祝槃”之身來到墜龍木所在之地,追尋玄十的蹤跡,奪取東方帝種。
之前欲界祈神就發現玄十藏匿此地,頗為可疑,玄天早在五方極界得了青帝傳承,玄十成為青帝帝子也能在他的預料之中。
但玄十又有什麼必要躲在這裡不出來呢?
是在為玄天做什麼事?亦或者,青帝傳承並不完整,玄十是來尋找缺失的傳承種的!就像無上玄天一直在等待自己的“完美”一樣!
厲九川不由得眯起眼。
這時,他忽然感到上方有什麼東西落下,稍加一瞥,原來是一片寬大的樹葉正在下落。
厲九川紋絲不動,樹葉翻轉盤旋,碩大的葉片展現出它柔嫩的脈絡,鮮綠得彷彿能滴出水。
綠葉掠過頭頂的枝梢,落至他的眼前,彷彿遮住了整個世界。
剎那間,厲九川猛地騰躍而起,數十道光華迅疾而至,齊齊擊中他腳下枝幹!
穢亂的氣息轟然散開,如同爆開的孢子粉,張牙舞爪地淹沒蒼翠的森林。
此時,厲九川已遠遠掠至百丈開外,眸光冰冷地注視著成片枯萎的蒼林,似是完全沒發覺背後躍起一道高高的身影。
轟!
巨響好似開山裂石,厲九川不知何時已然擰過半邊身子,左臂藍得發青,如妖化般漲大了一倍有餘,粗糲的掌心攥住一朵“柔弱”的赤色蓮花。
“【三昧】……”
他的臉色扭曲起來,右臂倏地彈出一縷細鋒,閃電般斬下合窳化的左手,狠狠將之甩飛。
烈焰就像無聲盛開的花朵,霎時間將方圓十丈的空間都吞噬了。
灼熱的氣浪令周圍空氣扭曲成透明的波浪,像一張被蹂躪的薄紗,可怖的餘威散開,隨之焚燬的樹木竟比方才遭到襲擊的還多。
撐天遮地的墜龍木在不遠處,枝條顫動,猶如悲鳴。
真火之力,遇木而盛,這裡是火德種屬的絕佳戰場。
而其中類【三昧】者,正仙之下的水德都要受其剋制,若非火德衰敗多年,炎帝無蹤,南方諸地之好戰堪比西金。
扭曲的空氣中傳出一陣尖銳的鳴叫,鋪天蓋地的火焰如羽毛般落下,厲九川幾乎是剛將斷臂扔出去,堪堪離開爆炸的範圍,火雨就將他包圍了。
漫天猩紅火色之中,他透過一絲間隙看見了一個挽著紫木釵的紅裙女人。
這不是炎琥身邊那個僕從嗎?難道是想搶南火帝種?
光焰吞噬了一切。
紫桐面色肅穆地盯著火海,紅裙看似翩然如舞,她的身軀卻是緊繃,不敢有絲毫放鬆。
因為她知道自己在和什麼樣的怪物較量,那一雙火雨裡的眼睛,幽藍冰寒,彷彿對萬物的惡意都隱藏其中了。
嗚——
低嘯聲如同從萬丈深淵中甦醒,震得人胸腔都在顫動。
一頭下頜好似懸崖般的怪物拔地而起,鐵鏽色的舌頭舔過頜骨,嗚嘯聲正是從它裂縫似的嘴裡傳出。
氣流從它嘴裡一吹出來就冒著酷烈的寒氣,長長的細尾掃過周身,熾烈的火色頓時被冰冷的水流逼退。
然而火焰並未熄滅,只是緊緊圍在水流附近,但凡稍有退卻的跡象,它便兇猛地佔領過去。
二者看似勢均力敵,實則是合窳之力稍弱一籌,畢竟是被厲九川強行拔高到堪比正仙位,先天上有所不如。
“果然是他。”
餘切站在墜龍木一片寬大的樹葉之下,忍不住地在枝幹上來回踱步。
“督神緝榜換了獎勵的賞賜,說能斬此獠者,給換帝種結晶一枚。何等機緣!”
“眾帝子相爭,就要我等依附為他們爭鬥,免不得要許以從神之位,這帝種結晶就算不能拿來和帝子們爭位,換一個從神還是綽綽有餘的!”
“我只以為他們將要開始,卻沒想到已經到這等地步了……好!好!好!”
餘切面目漲紅,來回走動之餘,眼珠卻目不轉睛地死盯著合窳。
“殺了他,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赤色火焰流星般揮灑大地,猶如一場煙花盛宴,合窳被迫來回躲避,龐大的身軀頗為笨重,很快就有星星點點的火焰落在它身上,頓時發出巨大的嘶吼聲。
紫桐離得最近,乍一看如同烈焰神女,但仍被合窳的叫聲震得骨頭髮麻。
她正操控著火焰,卻突然發現自己被一團愈來愈大的陰影籠罩,不由得駭然睜大眼睛,向上看去。
一張巨大的藍紫色面孔俯視著她,陰影之下的自己彷彿不起眼的塵埃,空洞的眼窩宛若幽淵,邊緣的缺口清晰可見。
“【洚水】……”它說。
模糊含混的聲音低沉地震顫起大地,無數細小的洪流就像憑空生出來一般,張牙舞爪撲向赤焰的神女。
以此同時,水巨巫那比天還要大似的手掌蓋下來,這些洪流在它掌心周圍匯聚成了碗形的天蓋,配合地下鑽出的水流將神女收入“甕”中。
紅衣的神女身子一擰,整個人化為一縷昳麗流光,倏忽間鑽出合攏的巨甕。
唳!
流光在天空中匯聚成妖異的赤色神鳥,它尖銳地囂叫,無盡的火色衝向大地!
水巨巫並不理會它,甚至整個身軀都化作滾滾洪流,猶如一張空洞的巨臉反而撲向墜龍木的方向。
蔥鬱的蒼綠中隱匿的危險,遠超天空那隻鳥兒。
見對手忽視自己,神鳥頓覺羞惱,羽翼怒張,“畢方!”
一雙蒼白威嚴的眼睛頓時由狹細變得圓亮,尖銳的鳥喙明利如神劍,火焰層層疊疊地暴漲,像是千萬根熾烈的燭芯被澆上火油,噗地炸開!
火海洶湧地扭曲著天空,滾燙熾烈的紅色逼向藍紫色的混濁水流,天地彷彿都要撕裂了。
“啅!”一道陰冷夾雜嘲笑的聲音響起,“臨敵也敢大意,找死!”
紫桐先是後背一驚,接著又察覺到那隻不過是合窳所化體兵,便暗自鬆了口氣。
雖然早就知道這人的傳承可以一分為二,但區區災位,還不配和自己受過炎帝點化的【畢方】傳承相比。
合窳太弱,氣息也薄,真身定是附在水巨巫之上,殺了真身,合窳體兵不攻自破!
她不管不顧,全身心地俯衝向水巨巫所化的巨大人臉,一雙鎏金似的利爪帶著刺破蒼穹的毀滅氣息,所過之處水流蒸發,大地龜裂,樹木燃燒,生靈哀嚎。
眼看她將要“握住”那水巨巫的面孔,突然,一股極其可怕的寂滅氣息鑽心蝕骨而來!
神鳥猛地回頭,只見一道小小的身影“扎”在自己背上,半是合窳半是人類的面孔仿若厲鬼。
他雙臂如鉤穿進鳥背上的血肉,即使熊熊烈火已經將他一半的身軀焚作灰燼,也不曾鬆開。
傳承種的鬥爭不止關乎位階,還有意志和決心。
在此基礎上擁有的力量,才會決定二者的存亡。
厲九川的真身並未隨著更加強大的刃兵【水巨巫】而走,卻是把性命放在稍弱一籌的【合窳】之上,這將為他除去一個強大的敵人。
【合窳】蒼白無神的眼睛刺出一縷金芒,它含著至高無上的尊貴,碾壓一切芸芸眾生。
神通【生滅金暤】!
下一刻,神鳥發出淒厲的哀叫,脊背處優雅的曲線被粗暴地斬斷,滾燙的血液噴湧而出,竟是淡淡的半透明的白色。
它威風凜凜的火色羽毛像被水打溼般貼在身上,隕石似的砸向大地!
然而即使到了這種地步,【畢方】也不曾放棄自己的尊嚴,脊椎混合著血液噴湧著衝向脫離鳥背的人影,它竭力張開狹長的鳥喙,一團近乎透明無色的事物被吐向對方。
厲九川全力躲閃,半邊胳膊和臉頰仍舊粘上少許脊液,本就被焚燬的身體只來得及長出些許血肉的根鬚,他腋下的身軀幾乎都是灰燼!
且沾染那液體的瞬間,他就感受到劇烈的痛楚,簡直燒到人的魂魄裡去,幾乎使他不得動彈。
更別說那團無色事物,即使遠在西金的帝子本尊,也感到了一絲令人作嘔的危險。
厲九川有強烈的預感,一旦被此物擊中,哪怕只是沾染,自己可能就要面臨天大的禍患,後果可能比死還慘,是自己最不想看見最無能為力的局面。
何況墜龍木裡還藏著其他不好惹的敵人,堪比正仙位的水巨巫一時半會都未能尋到。
但只要放棄這具身軀,利用【傀咒】回到本體,他自然是可以平安無事。
可也會失去對青帝帝種的掌控,這在後面的帝子爭鬥中很可能是致命的。
厲九川心中閃過一絲淺淺的扭曲,彷彿又看見某個不堪的時刻。
無窮無盡的戾氣從心底爆發似的染開,這一瞬間,厲九川只存下了毫無理智的毀滅慾望!
“啊!!!”左臂揚起,刻血劍的寒芒閃過,他竟然將自己從中斬斷!整個人硬生生從頭頂分開,一直貫穿脖頸和小半胸膛!
右半邊殘軀被推向那事物,僅剩的身軀瘋狂地蠕動蜷縮,直到變成一顆小小的肉團朝地面墜落。
粘上無形事物的殘軀幾乎是眨眼間便憑空消失,那事物微不可察地一頓,然後仍朝著“肉團”追去。
水巨巫立即揚起洪流接應“自己”,只要二者觸碰,厲九川就能恢復近乎八成實力,好躲開那東西。
一切都在飛速地下墜,好巧不巧,洪流捲起的浪風塵土掀飛了一片墜龍木的枝幹,一截尖銳的樹杈正好刺穿了“肉團”!且帶著他衝向那畢方吐出的怪東西!
如此異常之下,苦尋敵人無果的水巨巫幾乎是立即就發現了敵人蹤跡。
就在一片尋常的墜龍木樹葉下,蹲著好幾個府子打扮的人物,其中一人衣著白玉麟服,雙目正閃著灼灼神光!
“后土,聚水!”張乾雙掌一拍。
水巨巫頓時回落向大地,原本堪堪要先一步接觸到“肉團”的優勢蕩然無存。
他這招並非為了攻擊,而是以土德力量的特性吸引水德彙集,看似普通實則是后土府不傳之秘,能以土控水。
但水巨巫也不甘示弱,回落之前便炸開無數水花噴向天空。
可墜龍木上的另一人又開始顯露力量,“雲脈,入伏!”
話音落下,周遭千丈水汽齊齊衝進地下!連噴向天空的水花也不例外。
這也是上水渡水師的不傳之秘,也並非攻擊之用,而是拿來喚醒潛伏地下的雲鯨的。
絕境,真當是絕境!
雖然無眼以視之,但厲九川相當清楚此刻都發生了什麼。
自己的判斷並沒有錯,墜龍木下隱藏的力量是這樣熟悉地佔據了天時地利,這樣地理所當然。
“祥瑞”!
那麒麟衛是和【青鸞】一類的傳承種!而且更為強大!如果附身在水巨巫上,自己恐怕早就中了更殘酷的技倆。
一邊是找到了絕對剋制水德種屬的怪異【畢方】,一邊又齊聚能控制水德的后土府子和水師,自身還藉助墜龍木隱匿到天衣無縫。
敵人瀕死,而己方實力近乎毫髮無損,何等算計!
厲九川心底的痛苦百倍放大,此番前來不僅折了合窳,死了祝槃,還失了青帝帝種蹤跡,難道是天意如此,是註定一切都要阻攔我嗎?
……不對,我還可以,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