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昕薇在單位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她挎著小坤包,手裡拎著剛從超市買回來的零食邁進了小區的大門。 高跟鞋脆生生地敲在洋灰地面上,噠噠噠,噠噠噠,就像夜深人靜時空曠的房間裡水龍頭掉下的水滴,聲音被擴大好幾倍。

快接近106棟大樓的時候,她聽見前面出現了什麼動靜——幾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圍坐在106棟花壇邊上的石凳上嘀嘀咕咕地聊著天。

花壇旁有一個男人,邊溜達邊毫無目標地東瞅西望。聽見了昕薇的鞋跟聲,男人站住了,他扭過頭,直勾勾地觀察起走近的昕薇。

忽然,男人的目光變得熾烈起來,在昏黃路燈覆蓋下的夜色裡像兩塊發亮的鑽石,一閃一閃的灼灼生輝,昕薇走到哪裡,那目光就跟到哪裡。

走到他跟前時,昕薇厭惡地瞪了他一眼。

“回頭!回頭!”男人突然喊道。

昕薇心下一驚,猛地回頭看了眼身後。

除了自已那道細長的影子,剩下的只是萬家燈火的城市背景。

昕薇突然意識到什麼,驀地轉回頭胳膊緊緊夾住自已的包。

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男人還是站在原地,眯著眼睛,意味深長地望著她,像一座神秘的雕像。

昕薇沒了主意。

難道是有人跟蹤自已?

時間冷卻了幾秒鐘,她向前走了幾步,試探地問男人:“你叫我回頭嗎?”

男人認真地點點頭,只道兩個字:“回頭。”便不肯再透露其他玄機,彷彿弦外有音,那表情卻不像是有惡意之人。

昕薇再一次扭過頭,還是一片夜色籠罩下靜謐的城市,沒有任何人物活躍在那片廣闊的幕布裡,只有自已和男人兩道細長的影子死死地貼在洋灰地面上,像兩個奄奄一息的餓鬼。

一種不祥的恐慌湧進了昕薇的腦子。

就在這時,男人竟然咧開嘴衝昕薇嘿嘿地笑了起來。

昕薇覺得自已快要崩潰了,她驚慌地捂著嘴,看看後面又看了看男人詭異的臉,大叫一聲,三步並兩步飛快地逃離了這個現場。

她逃離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乎達到了四年前那一天的速度。

那天正是昕薇二十歲的生日,盛夏的午後,昕薇和一幫同學在KTV為自已慶生,突然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

聽到那個訊息時,昕薇竟然忘記了乘車,那麼遠的路,她就像上了發條的木偶,一直跑一直跑,到了醫院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但是米娜已經被推進了太平間。

太平房外很安靜,是醫院的一堵牆中間開出的房子。密封的房間開著冷氣,門口的大爺說:“進去看看吧, 太可惜了,還那麼年輕,挺好看的丫頭啊。”

昕薇的心哆嗦的沒了知覺。

邁進那道鐵灰色的門時,風即刻把她身後的門關閉得緊緊的,悽森的寒冷在昏暗的燈光下蔓延。

平臺上躺了一個穿著白紗裙的女孩,白紗裙已經被黑紅色黏稠的血液浸透,像噩夢一樣無法擺脫。

米娜的臉上蒙了一塊黃手帕。

昕薇沒有掀開那方手帕,也沒有哭,她的心當時就麻了。

慢慢跌在冰冷的地上,她覺得所有從午後開始的一切都是個夢,恍恍惚惚的。那黃手帕被風吹起來,昕薇彷彿聽到一個低吟的聲音:

無論走到哪裡,我都要跟著你,別忘了,帶著我走。

昕薇的記憶停留在了那個夏天,從那以後,她再也沒過過生日。

因為那一天,是米娜的忌日。

“那個男的?他是個精神病患者啊!”房東坐在昕薇的布藝沙發上,邊數著房租邊漫不經心地說:“一個精神病的話你有什麼可當真的。”

“精神病!?”昕薇覺得不可思議,“精神病為什麼大晚上出現在那兒,家裡沒人看著他嗎?他傷到人怎麼辦?!”

“他不是暴力系的。”房東根本不當回事兒地指指自已的太陽穴,“這裡受過刺激,臨近高考爆發了精神病,就一直痴痴呆呆的……你剛搬來三個月,剛好是他貓冬的三個月,沒見過他很正常。他家在七樓,這不春暖花開了,人家要時不時走出來放放風,我前幾天也有在外面見到他……他身邊時刻都有保姆跟著, 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昕薇點點頭,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那個精神病見到別人的時候,通常會說什麼樣的話?”

房東斜眼瞅了昕薇一眼,悶哼一聲,表示這個問題簡直莫名其妙,“他一個精神病會說什麼,平時絮絮叨叨的,見到認識的人,頂多叫個名字,要不就傻呵呵地笑——總之,他幹什麼說什麼你都不用理他,毫無意義!”房東最後斬釘截鐵來這麼一句就起身去其他房客家收房租去了。

他只是一個精神病。

昕薇想到一部叫《靈異孤兒院》的電影,裡面的一個通靈師說:我們都是病人,病人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東西,因為我們與死神是那麼接近。

這一刻昕薇對此深信不疑。

昕薇走到單元門前,那個熟悉的身影再一次毫無徵兆地闖進了昕薇的視野。

那個男人,也就是那個房東口中的精神病,正在不遠的地方面向單元門的方向低頭玩跳格子。

小區花園的每個角落都沉浸在泛濫的暖陽下,那些昕薇不算熟悉的鄰居們在不斷進出,院子裡所有的花藤都爬滿了嬌綠的葉子……昕薇一腳邁出單元門,頓時覺得身子暖了起來。

“回頭!”

昕薇心中一緊。

看見了昕薇的精神病已經停下腳步,盯著她叫起來。

昕薇收住腳,再一次下意識回頭望了眼自已的後面。

依然什麼都沒有。

昕薇若有所思地走向精神病,他眯著被太陽照得睜不開的眼睛回望昕薇,口中又執著地冒出兩個字:“回頭!”

昕薇疑惑地站在他面前停下來,垂眼看了看,精神病玩跳格子的地方,根本就沒有格子。她抬起頭,發現精神病的雙眼放射出嘲弄的光。

驚悚的煙霧在昕薇的身體中快速瀰漫開,兩個人對峙著,昕薇終於鼓起勇氣,顫抖著問:“到底……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精神病沒理她,擦了下額頭的汗,轉身走向花壇坐在石凳上,抬起頭給了昕薇一個捉摸不透的微笑,大有天機不可洩露之勢。

昕薇的表情漸漸變得扭曲,她走上前狠狠地推了精神病一把,然後不顧一切地哭著跑回家。

關門、上鎖、擋上窗簾、跳到床上鑽進被子。

一系列動作完成之後,身體開始慢慢發冷,精神病那古怪的表情順著牆壁爬到了自已的房間裡,繼而化成 一股寒流,鑽進被子,最終侵入進她的每個毛孔。

身體高頻地抽搐起來。

很多事,太早地知道了何去何從,就會變成一種宿命。

身後的那個影子是昕薇逃不掉的宿命,而正是在當年,命中的那次偶然成就了昕薇這種伴隨一生的宿命。

昕薇的老家在北方一座不大的城市,她還記得她家住在新茂巷231號大院——那棟有著室外走廊樓梯的老舊紅磚筒子樓,二樓左數第三個門。

“孩子王”的名號伴隨著昕薇的整個童年在大院裡留下了一段簡單美好的回憶,每天都會有小夥伴站在五層樓外仰臉朝著那個門喊她:“薇薇姐,還玩不玩了。”

她邊吃著飯邊跑到門口跟她們打招呼,喊:“來了來了,最後一口了!”

之後她扎著兩根羊角辮蹦蹦跳跳跑下木質樓梯,加入到小夥伴的隊伍裡,跳皮筋或是打口袋,紅燈綠燈小白燈或者捉迷藏。

那是在小學一年級的暑假,她答應著夥伴的呼聲跑下樓梯,見到了那個穿著白色公主裙的陌生小姑娘,她在院子的一角坐著一個小板凳,手裡抱著個洋娃娃,遠遠地望著大家玩。

她是誰?

小夥伴們七嘴八舌地回答昕薇,是新搬來的鄰居,大人們不許她們跟那個小姑娘玩,因為據說,小姑娘的媽媽不是好人。

什麼叫,不是好人?昕薇腦海中出現了《恐龍特急克塞號》裡面那些面目猙獰的侵略者。

好像是小偷之類的……

那天下午她們玩的紅燈綠燈小白燈,很晚才散夥。昕薇整個下午都有點心不在焉,她總是情不自禁地偷偷回頭看那個打扮得像公主一樣的小姑娘——她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圓圓的臉蛋上有著漂亮的大眼睛,突起的鼻尖如橡皮泥捏上去的一樣精緻,還有那張又小又紅的小嘴巴,像顆櫻桃;略黃微卷的頭髮紮了個好看的馬尾,上面綁著粉色的蝴蝶結——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她自已手中的洋娃娃一樣漂亮。

她一直遠遠地觀望著她們的遊戲,忽閃忽閃的長睫毛下投來羨慕的目光。

小孩子對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嚮往的,昕薇忽然很想拉她一起來玩。

晚飯時她聽見爸爸媽媽談起新搬來的鄰居,女人是隔壁張嬸的工友的朋友的表姐,那個孩子是個私生子什麼的,也就是沒爸的小孩。

那時還是九十年代初,離婚都很少見,像她這樣生來就沒有父親的小孩更是從小就被各方投來的閒言碎語包圍,那個媽媽的日子也不好過,雖然總是有個男人會定期到她們家送錢,但是在法律上,她們仍是孤兒寡母。

唉,漂亮的女人多半命苦。媽媽嘆著氣說道。

八歲的昕薇聽得出來,所謂的小偷,偷的就是別人的爸爸。因為名聲不好,那個叫米娜的小姑娘從小也都沒什麼玩伴,八年之內,跟著媽媽搬了好多次家,因為媽媽總是遭鄰居們的白眼。

昕薇有種莫名的煩躁,她突然討厭起張嬸那樣的人,總是愛背後對與自已無關的人說三道四。

第二天,昕薇就向那個叫米娜的漂亮小姑娘伸出一隻手,說,一起來玩吧。

兩隻小小的手牽在了一起,孩子王的氣場感染了其他的小夥伴,米娜立刻融入到這個新的小團隊裡,昕薇發現,米娜笑的時候更好看了。

如果當時對米娜伸出手的是另一個小朋友,那麼昕薇頂多也就失去個眾多朋友中的一員。

可事實上,米娜成了昕薇最好的朋友,昕薇成了米娜唯一的朋友。

雖然這只是一個偶然。

相信你一定聽過這個荒誕的故事。

一個男人,與自已的妻子向來感情不和,一天終於忍無可忍把自已的妻子殺死了。慌亂之下他埋掉了妻子的屍體,在兒子面前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過了一個星期,男人覺得奇怪,兒子為什麼這麼久都不提及消失了的母親?難道他不想自已的媽媽?

所以他就問,兒子啊,你怎麼不奇怪最近幾天你媽媽去了哪裡?

兒子想了想說,我也覺得奇怪啊,為什麼這幾天爸爸總是揹著披頭散髮的媽媽在屋裡走來走去呢?

……

“你覺得這故事怎麼樣?你相信它是真的?KAO,看你那副弱智的表情,你一定信以為真了!傻呀,這怎麼會是真的!這是個荒誕故事啊!不過呢,害怕也是正常的,因為誰聽到這個故事都會想象小孩口中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趴在丈夫背後的樣子……喂,你沒事吧?”

昕薇驚恐地張著嘴,眉頭擰成一個結,她正沿著沙發的邊緣一下一下蹭向遠離房東的方向。

房東突然意識到給昕薇講這個故事純屬一個錯誤。

“你膽子也太小了,我可沒想嚇唬你。”房東擺擺手,“鬼什麼的都是嚇唬人的,這世上只有兩種人怕鬼 ——小孩和心中有鬼的人。你這麼大人了,還覺得那瘋子看到了你身後的鬼?哈哈,我會看不起你的哦! ”

昕薇驚慌得像懷裡揣了只兔子,虛弱地逃出了房東家。

她想到小時候她揹著米娜在院子裡走來走去,那是一個叫“星星背月亮的遊戲”。整個院子裡的小孩子那麼多,米娜只相信昕薇,那些小男孩想要揹著米娜玩,米娜都會躲得遠遠的。

昕薇揹著米娜,唱著歌走在黃昏的大院裡。

深黃色的光罩在身上,那記憶變得模糊,像褪色的老照片。

昕薇是什麼時候發現米娜是個藏有秘密的人的?

她們從“星星背月亮”的遊戲時再長大一點,上了初中的時候吧。有很多次,兩個人坐在米娜的小床上聊天,聊到學校裡的考試成績,聊到漂亮的米娜一學期會收到幾封情書。每當這時,米娜總會突然間悄悄地對昕薇說,怎麼辦呢薇薇,我知道那樣不好,卻總是情不自禁,我控制不住自已,有時候我恨死自已了! 而當昕薇繼續追問下去的時候,米娜就閉口不談了。她默默地從那個裝滿了髮卡頭花和塑膠胸針的紙盒裡拿出各式各樣的頭花放在頭髮上比來比去,問昕薇哪個更好看,以此轉移話題。

後來昕薇經常發現米娜的身上有被打過的淤痕,聽其他鄰居說,米娜的媽媽在家裡揍孩子的時候特別殘忍,褲腰帶、擀麵杖、掃帚柄都會成為她實施家庭暴力的工具。她邊打邊喊,你為什麼要這樣?你媽媽的臉已經都丟盡了,到處遭人冷眼活得沒有尊嚴,為什麼你也會變成這樣?!難道你一點不覺得丟人嗎?!我恨死你了!

昕薇認為每個人都有保留自已隱私的權利,她無法猜到米娜身上深藏著什麼樣的秘密,但是每當想起米娜媽媽的那句話:為什麼你也會變成這樣?她都會感到一陣莫名的惶恐。

米娜的媽媽準備搬家,米娜哭著跑到昕薇的家裡,求昕薇媽勸勸自已的媽媽。昕薇聽米娜說過,學校裡, 她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好朋友,家裡也沒有其他的小孩可以一起玩,從小到大的玩伴只有昕薇跟她最貼心, 她不想連這個最好的朋友都失去。

昕薇媽媽召集了非常有限的幾個鄰居組成了談判小分隊來到米娜家,苦口婆心勸米娜媽留下來。

那個美麗的女人哭得很傷心,她說,其實她也不想總是這樣搬來搬去,但是她無法忍受她們母女倆總是活在這樣的環境裡。她們家門口總是被人潑髒水或者扔著一隻破鞋,每當出門買菜的時候,前面就會迎來鄰居們惡毒的目光,她走得遠遠的,還會聽到後面有人說“不要臉”、“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下賤 ”之類的話。明知搬到另一個地方還會是這樣的結局,但是她沒有其他的辦法……

昕薇在一旁安撫著同樣一直在哭的米娜,昕薇媽就拿諸如“遠親不如近鄰”、“昕薇、米娜親如姐妹,不要傷害孩子”之類的話勸導米娜媽,最後母女倆終於留了下來。

米娜出來送昕薇,小聲跟昕薇說,“有你在,真好,以後無論你走到哪裡,我都要跟著你,別忘了,帶著我走。”

那時候米娜和昕薇都是十六歲,要考高中的年紀。昕薇以為自已和米娜的人生交集僅限於此,每天放學回家後的玩伴,週末可以一起寫作業、談夢想的好姐妹。

事後昕薇問媽媽,米娜和她的媽媽招誰惹誰了,同在一個大院住著,沒影響別人的生活,那些人幹嘛總是找她們的麻煩呢?

媽媽嘆著氣說:“人心險惡啊!昕薇,你不要像她們那樣,你一定要對她們母女好一點,她們實在太可憐了。”

昕薇在心裡暗暗答應著善良的媽媽,一定要對她們好。可她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為那天做的事後悔, 如果當時她跟米娜沒那麼要好,如果當時媽媽沒那麼多管閒事,如果當時米娜媽媽的立場堅定一些,如果當時……米娜跟她的媽媽就會從此遠離自已的生活,她們會徹底劃清界限,昕薇就可以坦然面對“長痛不如短痛”的事實了。

隔著厚重的遮光窗簾,昕薇雞爪一樣蒼白細弱的手指在上面支開一條狹窄的縫隙。

精神病還在無中生有地跳著不存在的格子,他時不時停下來跟鄰居們打招呼,王嬸、六哥、大個兒、二高 ……那些人有時會拍拍他的肩膀,點點頭,跟他對視著笑……就在這時,精神病忽然抬起頭把目光投向了昕薇所在的這扇窗戶,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他猛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昕薇大叫一聲:

“回頭!”

“啊!——”

昕薇瘋狂地扯上窗簾,屋子裡頓時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她就在後面跟著我!

可昕薇終於還是回頭了。

她實在沒有辦法抗拒那種誘惑。

還是那樣的一個夜晚,昕薇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她挎著小坤包,手裡拎著剛從超市買回來的零食邁進了小區的大門。高跟鞋脆生生地敲在洋灰地面上,噠噠噠,噠噠噠……忽然她發現精神病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前方的路燈下,昏黃的路燈在他臉上投上一層朦朧的黃光,很明顯他在特意等待晚歸的昕薇。

漸漸地風停了,空氣慢慢凝結起來,昕薇覺得很悶,快要窒息似的。她看到前方孤身一人的精神病,自覺放慢了腳步。

這一定是在做夢!不然怎麼會出現在這樣讓人無所適從的環境裡?

她狠狠掐自已的大腿,妄想逃離這詭異的夢境,可現實卻是她身不由已地走向了精神病。

“回頭!”

一聲尖叫陡然衝破他的喉嚨,像淒厲的嘶喊劃破了寧靜的夜空。

心裡又是一顫。

隱隱的,那是……哭聲。

“回頭……回頭……回頭……”精神病微笑著擺手示意她。

她終於被那壓抑的哽咽吸引,緩緩回過頭。

白紗裙的長髮女孩兒,寂寞地蹲在那片遠離路燈的陰影中,頭深深埋在手臂裡。低吟的抽泣被颳起的風傳遞而來,像垂死的貓在掙扎。

精神病跑掉了。

昕薇彷彿著了魔,一步步向女孩走過去,越近,心就越顫。

她撫摸起女孩的頭髮,輕輕地,像是怕傷到她。

“你……怎麼了……”她的嗓子也發出斷斷續續的顫抖。

女孩啜泣的聲音變小了,身體的抽動也開始減緩。然後,她慢慢抬起頭,露出臉。

慘白的一張臉,眼睛的地方赫然亮著兩個血淋淋的黑洞,深不見底。

昕薇的大腦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她想逃,手卻被女孩死死抓住。

細小的聲音,如蚊語在耳。

“我只是,不能控制自已,卻罪不致死、罪不致死、罪不致死。”

昕薇終於睜開眼睛,頭像被斧頭砸了一下那樣疼,胸口大幅度地起伏著,喉嚨似乎憋住一口氣,釋放不出來 。

坐起身拉亮檯燈,已經是後半夜,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要失眠了。

因為無論她以何種角度出現在這個房間裡,她都會感覺背後有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自已,那目光猶如一張結纏緊密的網,牢牢地把她套住。夢中的那兩個血窟窿,紮根在腦海裡,吞噬著她越發脆弱的神經。

命運為什麼總是把兩個人纏在一起?!

男人背後揹著披頭散髮的妻子。

她的背後,是那個披頭散髮的白紗裙女孩兒。

有些往事,距離現在實在太遙遠,遙遠到在我們有空回首一下的時候,都記不起關於它們在發生時的細枝末節。

昕薇和米娜終於考進了家鄉的同一所大學,不是同系,但也能隨便串串寢室經常在一起。

開學之初兩人去大學城外一個比較大型的超市添置日用品,兩人分割槽挑著各自所需,後來昕薇去找米娜的時候,她親眼看到米娜揹著倉買裡的攝像頭抓著一把短短的桃木梳塞進了自已的上衣口袋——而手中的購物籃則裝滿了她要拿去交款的東西。

米娜竟然是個小偷——昕薇終於知道米娜從小到大總是捱打的原因了: 也許米娜那個裝著髮卡頭花和塑膠胸針的紙盒裡面的那些東西……她根本就不需要那麼多的。

米娜家從來不缺錢,每個月都會有個男人送錢來給她們母女,她們過得辛苦,其實是指心理上的辛苦,經濟這方面,昕薇一直覺得米娜家比自已家過得還要好。可是米娜自已說的:即使知道那樣不好,卻總是情不自禁,控制不了自已!所以昕薇很快就明白了,對於米娜來說,這種行為並不是物質上的需求,而是一種心理上的需要。這是昕薇第一次跟米娜一起在外面買東西,她就發現了這個秘密。

媽媽偷的是別人的爸爸,女兒偷的是東西。

都是偷,所以米娜媽媽悲痛欲絕。

昕薇把這個秘密藏在了心底。原來看起來這麼完美的女孩,也有醜陋的一面。不知為何昕薇心中竟然浮起來一層小小的竊喜,完美果真是不存在的,她允許自已的朋友有那麼點小小的瑕疵。

但是在別人眼中,米娜仍然是個完美的女孩。

比如昕薇後來交的男朋友尚風,也是昕薇一生中交的第一個男朋友。

其實,昕薇一直都是有所顧忌的,她知道米娜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就像她的媽媽一樣美,所以雖說是最好的朋友,與尚風交往之初她沒準備把他介紹給米娜認識。感情還不算牢固,避免節外生枝。

可是現實總是這樣,該來的避免不了。

尚風來昕薇寢室玩,碰見了同樣來找昕薇的米娜。

尚風看到米娜的時候眼前一亮:“昕薇,你的朋友真漂亮啊。”

當時昕薇的心驀地刺痛一下,她知道自已本不該這樣,米娜的確很美。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一個同學告訴昕薇,昨天看見一個好像是尚風樣子的男生進了米娜她們寢室。

昕薇僅說了一個“哦”,就沒再說別的。可是那一瞬間,她再也不想見到米娜,也再也不想見到尚風了。 她爬上二層床鋪無聲無息地把自已裹在厚厚的被子裡,然後被子就開始不停地顫抖……

當時正值寒假前臨近期末考,北方天空下整日飄著大片的雪花。昕薇只記得當時的心情,心突然被敲碎了, 灑落一地,又有人踏上腳惡狠狠地踩了幾下。敲碎她心的是男朋友,補上兩腳的是最好的朋友。她恨的是,為什麼第一個將這件事告訴自已的人,不是米娜——那個中午跟自已見面時還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虛偽的米娜!

尚風開始以考試忙複習為由有意迴避跟昕薇見面,昕薇只在心裡冷笑。

最後一門考試結束的那個下午,她垂頭喪氣地回到寢室,已經有同學開始收拾回家的皮箱了,另外兩個同學在看一部叫《東邪西毒》的電影,昕薇聽到一句臺詞: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什麼叫嫉妒。

她忽然明白曾經鄰居們為什麼會那麼仇恨米娜母女倆了。她們惡狠狠地欺侮辱罵米娜媽,即便米娜媽一直像膽小的貓一樣畏畏縮縮做人,從來沒主動做過壞事。

她們嫉妒這個美麗的女人,美麗的女人令這些平凡的人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慌和壓力,她們總是試圖把母女倆趕出她們的領地,以防美麗會魅惑到自已的男人,即使米娜媽與人交往很懂分寸。

但是誰讓她那麼美呢?美是亞當吃掉的那個蘋果,引誘人們走向禁區的罪惡!

她拎著包走出學校準備坐車回家,碰上了正要去超市的米娜。

米娜有點尷尬,說:“先陪我去買點東西吧,然後一塊兒回家,我有事跟你說。”

昕薇冷冷地拒絕,說自已沒空閒逛。

發生了什麼兩人都心知肚明,在拒絕的一瞬間,昕薇知道自已心中一直保留的那塊最珍貴的領地被嫉妒和仇恨佔領了。她頭也不回地走向公交站臺,離米娜越來越遠,終於忍不住回頭看時,米娜正打著電話走向了超市的方向。

昕薇無精打采地走向五樓,正要下樓放風的精神病和那個保姆與她走了個對面。精神病的狀態很好,臉上盪漾著暖暖的笑意,禮貌地對昕薇說——回頭。

昕薇進了房東家,提出退房的要求。她說自已要逃到另一個城市,一個陌生的,不會有人一直提醒自已後面有那個人的城市。

房東對她的精神壓力錶示理解,但是堅決不能原諒,還是按照違約多扣了她一個月的房租。令他懊惱的事還在後面,他聽見有些鄰居在背地裡議論關於自已離婚的內情:五樓老張家的二兒子精神不太正常,他曾帶著那個三樓的女房客去找702家的兒子,意思是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了那個女房客,那東西只有702 家的兒子能看見,他們去他家為了求證實……這不是扯淡嗎!對啊,702家的保姆證實過的!

春天的流言就像蒲公英的種子,幾陣風的工夫就傳得鋪天蓋地了。房東每天除了泡在網上混混論壇,再無聊的話就把胳膊拄在窗臺上鬱悶地望望西洋景。有時候他心裡會想,那女的也真是,那個米娜的死根本就與她無太大關聯,她何必把一切都往自已身上攬,最後還要抱著內疚懊悔心驚膽戰地過生活呢!看看她把自已害的!

這時他的一個新房客回來了,他手裡拎著袋子,裡面一條掙扎的魚翻來覆去地打挺。他靠在窗臺上衝下面的房客喊:燉魚啊!

新房客抬起頭看見他,喜氣洋洋地揮了揮手:嗨!

花壇邊石凳上納涼的精神病瞥見這一幕時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後來他每當見到那個新房客時,都會一驚一乍地喊他:燉魚!燉魚!

房東這才恍然大悟,心裡頓時火冒三丈:媽的,精神病就是不可靠,當初咋就相信了他!

房東瞭解了精神病叫昕薇“回頭”的始末,卻永遠想不通昕薇心中的結到底是如何系下的。

昕薇也永遠不會把那個秘密告訴別人,她藏得越久,就越內疚,所以只好揹著那個陰影走完一生,不管逃到哪個城市。

那天看到米娜邊打著電話邊走向倉庫,昕薇並沒有直接坐車回家。她走回校園,在體育場的投幣電話裡塞了一枚硬幣。她撥出一個號碼,對著那邊說,現在有一個人正在那裡偷東西,請你們仔細檢視一下。

那個號碼,是她從倉庫窗戶上貼的那張招聘啟事上抄下來的。

她只是想讓米娜偷竊的行為公佈於眾,讓人們發現其實她並不像人們想象中那麼完美,僅此而已。

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什麼叫嫉妒。

雖說你忍受的痛苦正在淨化你的靈魂,但是請你在變毒之前,還是事先考慮下你能否承擔它為你帶來的更大犧牲。

比如說,不敢回頭。

昕薇在房東的帶領下來到了702號,按響門鈴,女主人伸出腦袋疑惑地看著他們。

房東臉上籠罩著一層難以言明的尷尬,卻又沒辦法,只得賠上笑臉表明意圖,“那個,打擾了,我的房客, 想見一下您的兒子。”

“我兒子?!”女主人更詫異了。

“是,您的兒子,希望沒有對您造成打擾。”

在女主人和保姆驚詫的目光中兩人走進精神病的房間,那裡仍然保持著高三生學習生活的環境狀態,一摞摞的書擺滿屋子,學聽力的MP3、《牛津大辭典》,還有成堆的草紙鋪滿了整張電腦桌。精神病正無精打采地坐在桌子旁邊,拿著一支鉛筆頭胡亂地在草紙上塗鴉。

他聽見開門聲就回過頭,見到昕薇的那一刻眼睛裡立即浮上一層茫然。

“你好。”昕薇神色凝重地跟他打招呼,腦門兒上一片烏雲壓了下來。

房東不想待太久,便立刻問他:“告訴姐姐,你在她後面到底看到了什麼?”

精神病恍惚地抓抓耳朵,似乎聽懂了房東的意思,繼而怯生生地搖了搖頭,像是膽小不敢透露,又像不敢確定。

昕薇確定他知道些什麼,心急如焚地問道:“她什麼樣子?是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白紗裙,長長的頭髮,到腰這裡,面容很精緻,很漂亮。”

精神病眼睛裡放出一道光,立刻興奮起來,點著頭嘴裡唸叨起來:“白紗裙,長頭髮,白紗裙,長頭髮漂亮,真漂亮……”

昕薇像是得到了最終審判,終於無力地坐到旁邊的沙發上絕望地哭了起來。

她終於還是找來了!她來了!她說過我走到哪兒她都要跟到哪兒的!

她無法控制自已的情緒,房東看不出她是傷心多一些還是恐懼更多一些。

房東覺得自已簡直是瘋了,他怎麼會接受昕薇這麼無禮的要求,他怎麼會親自做出如此荒誕的行為?這不就擺明了自已對昕薇那無稽之談表示了肯定嗎?!

但他還是很想把這個故事聽完,他很好奇昕薇和那個米娜後來的命運怎樣,像他這樣一個過了而立之年卻沒有正式工作,每天只靠祖上留下的幾套住房收租度日的宅男來說,他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而且他最討厭沒有結局的故事。

他對昕薇說:“我帶你去702拜訪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為什麼你會說,從拒絕跟她一起回家那一刻,你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惡了?”

其實當天晚上昕薇就應該發現事情有些不妥。晚上九點多,米娜媽媽來到昕薇家,說米娜還沒有回家,而且手機還關機。

昕薇想,也許是跟尚風在一起吧,也或者別的什麼……反正不會出大事。所以她很不負責任地回答米娜媽,考試都結束了,可能去跟同學玩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尚風的電話打了進來。

他說,昨天下午米娜打電話給他,叫他來跟昕薇道歉。幾天前,也就是尚風第一次看到米娜時,就突然對這個漂亮的女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出現在米娜的寢室裡,問她可不可以接受自已。米娜不僅當場拒絕了他,還罵他,說他根本不配跟昕薇在一起!而且這樣明目張膽地出現在自已的寢室,被人看見了會傳到昕薇的耳朵裡,昕薇會很傷心!兩個人僵持了幾天,直到昨天下午末考結束,米娜聯絡了尚風,希望尚風能出面跟昕薇解釋清楚,那樣的話以後她可以跟尚風做普通朋友。

昕薇沒心思再聽下去了,她合上手機,心慌起來。

原來昨天米娜並非要跟她攤牌,而是要告訴自已她根本不會接受尚風那樣的人,而看見她打的最後那個電話,就是叫尚風來跟自已道歉的。

她竟然錯怪了自已的最好的朋友,並且絲毫不給她解釋的機會!

她撥通了米娜的電話,仍然關機。

打給她們寢室,留守的同學說,米娜昨天下午就回家了。

她跑去米娜家,只見到心急如焚等待女兒迴音的米娜媽。

心中頓時佈滿了不祥的烏雲,她立即打車去了學校。寢室、圖書館、食堂……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米娜根本沒別的地方可去了。

她想起昨天見到米娜的最後一面,她正打著電話走向了倉庫的方向。

因為昨天學生已經開始陸續放假,所以倉麥的生意顯得有點清冷。

她直接走到老闆面前,問,昨天有沒有一個女學生,像我這麼高,長得很漂亮,穿著紅色的羽絨服來過這裡?

昕薇說的實在太籠統了,一般人應該一時反應不過來。可老闆立即點了點頭,印象很深刻的樣子,帶昕薇來到了倉庫的後門。

門咔的一聲開了,一道強光晃得昕薇睜不開眼睛。

大學城地處市開發區,除了幾家高校建址於此,其他地方基本上還都是荒涼的廢墟。門的那一邊,就是大片一望無際的荒野。

下了幾天的雪沉積在這片無垠的荒野上,陽光直射在皚皚白雪之上,人要適應一會兒才敢半睜開眼看清眼前的一切。

所以米娜那件鮮紅色的羽絨服就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老闆說,哦,還沒滾蛋呢!昨天發現她在倉庫裡偷東西,找幾個人打了一頓教訓一下。看起來倒是挺漂亮 的,竟然是個小偷。我們本來就是賺學生錢的小本生意,像她這樣的人多了,我們不得虧本啊!現在的大學生就這素質?!

昕薇不顧一切地朝雪地裡那唯一一點觸目驚心的顏色狂奔過去,邊跑邊聲淚俱下地喊著米娜的名字。

米娜躺在雪地裡,兩隻毫無焦點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天空,衣服被撕破了,臉上也有刮傷充血的地方……

昕薇一把抱起渾身冰冷的米娜,哭著叫她的名字,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如果我們一起回家了,你就不會被他們弄成這樣!

米娜嘴裡哈出一口白氣,膽怯地縮著身子,小聲地喃喃,不要打我,求求你們不要再打了……

米娜休學回家了,因為在空曠的雪地裡待了太久,陽光刺瞎了她的眼睛。

每天,她都是不言不語地呆坐在自已的小床上,眼珠總是灰濛濛地睜著,沒有焦點;米娜媽就成天坐在旁邊以淚洗面地抱著女兒。

有鄰居說,聽說雪盲是可以恢復的,讓孩子緩緩可能會重新看見東西的;有鄰居說,米娜媽你別太傷心了,零下十幾度的氣溫,孩子沒有凍壞算命大了,你一定要往開了想,大多數人都為米娜惋惜:孩子還這麼小,剛念大學,長得這麼漂亮……

面對悽慘悲涼的米娜母女倆,再惡毒的人也會變得於心不忍。

倉麥老闆賠了全部醫藥費,被判了刑,米娜的眼睛卻再也沒有恢復過來。

半年後盛夏的一天,剛好是昕薇生日的那天,待在家半年的米娜答應陪母親到外面走走。在穿過一條熙攘的馬路時,米娜突然掙脫開母親攙扶著她的手,歪歪斜斜地衝向馬路中間,一輛卡車飛馳而來,米娜的白紗裙和緞子一樣美麗的長髮在空中舞擺起來……

昕薇趕到醫院時,米娜已經被推進了太平間。

那個尚風算是昕薇生命中的一個過客,要多偶然有多偶然;但是對米娜的愧疚,昕薇心裡想,那是自已逃不掉的宿命。

有你在,真好,以後無論你走到哪裡,我都要跟著你,別忘了,帶著我走。

她果真跟來了,在這樣一個昕薇想要重生的城市中再次出現,在每一個死一樣寂靜的黑夜裡,跟在昕薇身後,目光像蜘蛛吐絲一樣糾纏在昕薇背後編織起一張沉重的網,令她無處可逃,不敢回頭。

她怕一回頭,就會毫無徵兆地發現那個穿著白紗裙,一頭長髮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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