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
楊煙手裡掃著蛛網眉頭一擰,有什麼記憶就轟然襲來,若沒有戰亂,或許她真該嫁人了,可她在定州那個名聲,又有誰敢娶?
而觀照當下,她這灰不溜秋不男不女的樣子,連活著都要用盡全力,又有什麼資格去想這種問題,難不成隨便找個男人就此養著她了?
可這世上誰也不欠誰的,若自已毫無立身之本,憑什麼別人要對她好呢?難不成她也要做像母親一樣被規訓的、只能守著宅院痴痴等男人垂憐的女子?
況且涯夫子叫她,絕不以色事人,她一直記著師父的教誨。
“我才不嫁人。” 楊煙道,又篤定地點了點頭,拍掉了手中的灰屑,“對,我不嫁人。大哥,我要先成事。”
蘇可久明顯失落了,嘴角重重地垂落下來。
“我其實答應了乾孃,以後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在你身後支援你,助你成事——” 楊煙一邊忙活一邊回頭看他。
蘇可久眉眼又一挑。
“——作為你兄弟,為你入仕報國鋪路。”她補了半句,生生讓蘇可久半挑的眉又滑下去。
“我入仕以後呢?”彷彿不太甘心,蘇可久又問。
“那就看你還需不需要我了。”
“我若屢試不中呢?”他繼續試探。
楊煙丟下手裡的東西,到他身邊坐下,語氣鄭重:“哥,你心裡其實明白清楚,我們不是士族門閥,廟堂之路註定不能平步青雲。可既選了這條路,就得盡全力把門敲開,披荊斬棘也要走下去。而只要你需要,我就會陪著你。”
蘇可久看著她,眼睛裡流動著複雜的情緒,他思忖良久,卻突然問:“你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自認識她第一天起,其實就一直在他心頭縈繞。
他只知她父親是定州將士,是那二十幾個自刎的將士之一,卻不知怎樣的將士能養出這樣文采風流圓滑聰慧又堅韌無畏的女兒。
“這個重要嗎?哥哥,我是被戰亂拋下的無根浮萍啊。”楊煙突然笑了笑,“但你們給了我一個家,不是嗎?乾孃於我有恩,你於我有義。我不是無情無義之人,況且君子一諾千金。”
楊煙道:“我雖不是君子,也知‘一言既定,萬山無阻’。既應了乾孃所託,便會努力踐行諾言。大哥,我不會離開你的。”
“好,我信你。”
反正來日方長不是?先成事也好,入仕了他才有資格去護著她。蘇可久想起他曾抱著她求她不要離開自已,思緒也就飄了遠去。
下一瞬卻突然看到少女的臉在自已面前放大了。
楊煙盯著他說:“不要動”。
蘇可久的心懸緊了,卻被楊煙迅速打了一巴掌。
“蚊子。”
伸出手給他看,一隻渾身白色花紋的大蚊子帶著血躺在她的手心:“這地方蚊子太多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好。”
蘇可久也起身,不知為什麼,有她在身邊,他覺得莫名安心。
他向她伸出手去,楊煙剛揪了片草葉子擦了手,又在衣服上抹了抹才將手遞給他。
他牽著她的手往外走,卻還是有些不放心,又重複了一遍:
“你可要說話算話。”
「花落」
當夏季結束秋風起時,蘇盈開始纏綿病榻,只有躺著才能呼吸順暢,面色也越來越蒼白。
陳郎中雖然天天來探望,卻也總唉聲嘆氣,他告訴楊煙,蘇盈心肺慢慢會被腫瘤侵蝕,湯藥作用已不太大,只能盡力減緩疼痛,讓她舒服些了。
蘇盈之前幾乎不遺餘力地將所學全都教給了楊煙,又將蘇可久也“託付”給了她,除了和陳郎中的一段情,心下也沒什麼掛礙了,隻日日躺著配合吃藥,安靜地等著死亡到來。
蘇可久請了縣學堂的假,日日伴在床側,蘇盈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漸漸地眼睛也睜不開,卻還是含笑著的。
楊煙用小調羹往她嘴裡一點點送著止疼的藥物,換來她片刻的安然昏睡,陳郎中每日傍晚就會過來,只握著她的手無言靜對。
想他縱是醫者,也留不住於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蘇盈卻用冰涼纖瘦的手輕輕拍拍他,讓他不必自責,也不必掛牽。
到了立冬時節,蘇盈在陳郎中的陪伴中病逝,蘇可久跪在床邊一天不願起身。
為蘇盈下了葬,楊煙哭了個夠,回家又默默收拾她的遺物。
不多的幾件衣物和被褥都已在墳前燒過,楊煙送的簪子也插在發中一併埋在地下,除了制香的工具,也就那麼一隻小檀木盒子。
開啟,是幾件銀製髮飾耳環,一對青玉鐲子,和一把小小的金鎖。
撫著這些東西,楊煙又開始默默流淚,應該都是蘇可久父親送的,或許還是出嫁時的一點首飾。
這個女子一生中得到的愛憐實在太少了,但她卻一直都是溫和淡然,從未有怨懟的樣子。
而儘管已經做足了心理建設,失了母親,蘇可久心裡那本就薄薄的支撐終於還塌掉了。
他不敢踏入母親的房間,又夜夜不能寐,只呆呆地躺在床上,望著床帳頂發呆。
楊煙上午去學堂上工,下了學就一路跑回來,看著他還在也就鬆了一口氣。
她做了飯送進去,蘇可久卻茫然不應,她也不說話,下午再去端,發現飯菜還放在那裡,就默默端走,第二天再弄飯送來。
連著三天卻都是如此,楊煙終於被氣到了,第四天中午她做了面,送來卻沒走。
看著蘇可久換了個姿勢還在躺著,紅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睜著,一副茫然的樣子,青須也在嘴邊瘋長。
她想也不想,一個巴掌就招呼過去:“你給我起來!”
蘇可久像被嚇到一樣,突然坐了起來。
“吃飯。”
楊煙把碗往他手邊一放。
他拿起筷子,扒拉了兩下,嘴裡癟了癟,咽不下去。
“我一直以為你只是驕傲自負,沒想到性子這麼弱,乾孃還是把你保護得太好了,她可不希望你這個熊樣。”楊煙坐到了他對面。
她和許多人都來不及告別便生死兩隔,這些悲痛同樣日復一日蠶食著她的心,但她不會容忍自已不顧一切地滑落下去。
因為,那些人想讓她好好活著。
“太難過了你就徹底哭一通,哭完日子還得過。”楊煙說著蘇可久,也是說給自已。
“師父離開的那天,我喝多了來找你,謝謝你收留我。”她又補了一句,“但,第二天,我就什麼都不想了。你明白嗎?”
蘇可久目光終於閃爍了一下,低著頭把面吃了。
之後他雖然正常吃了飯,入了學,卻一連幾天不說話,對楊煙也都是冷冰冰的,更不提上學堂時整個人更是心不在焉,夫子讓辯理也張目結舌地不知道該說什麼,作詩時卻會莫名汩汩落淚。
明明第二年九月就要去州中趕考,蘇可久卻無論如何都覺心中煩亂,生活一切都了無生趣,卻無從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