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缺根弦兒的腦袋

樊照影浸沒在冷泉中，黑色的髮絲飄蕩在水中，像纏繞在一起的黑線，剪不斷，理還亂。

大齊三代以來，民風保守，主張以和為貴，以禮待人，最是看重男女之別，禮義廉恥，三綱五常。

男子們峨冠博帶，整日裡談經論道，清談不斷，女子們不能拋頭露面，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大家閨秀們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許多小姐出嫁之前都沒離開過自家庭院。

而樊家卻是例外。

樊照影父親樊銘乃是同大齊開國皇帝齊太祖一同開闢江山之人，文能縱橫捭闔，武能上陣殺敵，深受太祖喜愛。

大齊立國之後，太祖親自賜婚命自已女兒同樊銘喜結良緣，同時大赦天下，舉國歡慶。

樊銘是開國功臣，又是大齊駙馬，一時間炙手可熱，風頭無兩。

他本就是好色之徒，驕縱成性，長處安樂之中逐漸原形畢露，同公主成婚沒幾年便納了許多妾室，不思進取，日日流連在這些鶯鶯燕燕之間。

樊照影就是在他手下長大的。

幼時其他孩童讀書明理以待考取功名，稍有懈怠便受父母責罰，只有樊照影不同。

樊銘從來不管他的課業，甚至從來不過問他的生活，有一次樊照影同其他孩子動了手，樊銘根本不問是什麼原因，錢權二字便擺平了一切。

不知是孩子太多管教不過，還是單純不上心，不只是他，樊家的女兒們一個個也都任性得很。

樊照影在樊家自由自在放肆恣意地活了許多年，享受了樊銘錢權帶來的便利許多年之後才猛然發覺外界並不是這樣的，才發覺樊銘是多麼荒淫無度。

然而他從小被浸泡了這麼多年，世人所遵循的那些條條框框對他來說是太過沉重的枷鎖，走不動也掙不脫。

樊照影想起自已撞見的幾道白花花的身影，想起已經年邁卻依舊色心不減的樊銘，自那之後，他提出要搬出樊府，樊銘自是不管，皆由他去。

樊照影任由寒涼的水漫過全身，猛地感到不恥，憤憤捶打在水面上，濺起一連串水花。

——

陳昭聽樊照影的乖乖去喝醒酒湯，人還沒到已經醉了起來。

他路過幾日前剛被他霍霍的院子，眼前花花的，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陳昭踩在鬆軟的土地上，蹲下在泥土山扒拉兩下，扒了自已滿手黑泥。

日月交替之際，橘黃的燦爛霞光褪去，月色清輝灑落人間，灑在細軟的泥土上，遠遠看去竟像在發光。

陳昭伸手一掌拍在地面，這一掌威力非同小可，猛然帶起一陣綻放的風，有些細小灰塵被震到了一旁。

他細細看著自已的手，眼睛要湊到上面去，最後鼻尖上沾滿了土。

陳昭在這一片平整的土地上翻找半天，從這一塊地爬到那一塊地，什麼都沒有找到，反惹了自已一身泥。

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小白菜了，也沒有野花了。

他有些失落，摸了摸自已癟著的肚皮，感到有些餓。

現在早不是種植的時節，今年竟然顆粒無收，陳昭已經預想到不久之後自已因為沒有吃的，餓死在荒郊野外，也沒人知道沒人收屍的荒涼景象。

想著想著落下幾滴淚，滴落到泥土中，消融在泥土中，很快看不出它來過的蹤跡。

他怔怔地站起身，蹲得太久有些腿麻，一瘸一拐，一腳深一腳淺地跟個幽魂似的遊蕩。

陳昭不知道要去哪裡，走著走著看到一方泉水，裡面一人正背對著自已，長長的黑髮披散在身後。

他慢慢停下了腳步。

“嘩啦——”一聲，水中之人霍然起身，抬起手臂將微亂的髮絲攏在一起，盡數垂放在左肩，轉過身來。

這人拾階而上，腳踩在翠墨涼玉之上，漫不經心地問道：“怎麼回來這麼快？醒酒湯喝了嗎？”

他低頭看了眼頭髮，似乎覺得有些礙事，手腕上纏著條髮帶，比比劃劃怎麼都不對又把那條被浸溼的髮帶扔到一旁。

月華清霜披了滿身，如天上仙人降凡塵。

恍然間入了陳昭的眼，像是有什麼東西拉住了他，將他從不知今夕何夕的悽悽慘慘慼戚中剝離出來。

陳昭踩在實處，看清樊照影的臉，忽然快走兩步摟住了他。

他這不聲不響跟偷襲似的舉動至今也沒讓樊照影習慣，他有些僵硬，試圖扯開他的手臂，“問你話呢，好好回答。”

陳昭不鬆手，聲音悶悶的，“主人，我有一點難過。”

“你抱著我我更難過，”樊照影沒好氣地道，“我身上溼，鬆開。”

“不要嘛，我只是抱抱你。”

樊照影默然片刻，直到幾滴溫熱的淚落在身上，深吸一口氣問道：“小祖宗，誰又惹你了？”

陳昭揉了揉眼眶，揉得通紅，“沒人惹我呀，我也不想的，就是、就是忍不住……”

樊照影微微附身，湊近陳昭，幾乎要同他鼻尖相抵，片刻後微微嫌棄地在他鼻子上颳了一下，“這是怎麼弄的？”

他將自已的手給陳昭看，上面是從他鼻尖上刮掉的泥，又指著他髒兮兮的衣服問道：“怎麼回事兒？”

陳昭看見樊照影原本白淨的手沾上塵汙，立時就想擦掉，可他忘記了自已手上也滿是泥垢，自然是越擦越髒。

他急聲道：“怎麼辦呀？主人，擦不乾淨了。”

情急之下，陳昭那缺了根弦兒的腦袋想出一個主意，他伸出舌頭在樊照影手指上輕輕舔了一下，末了還砸吧砸吧嘴。

樊照影晴天霹靂，猛地把手收回來，“陳昭！你他媽是不是給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