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旬,烈日灼心。得皇天福祉,戰事稍平,風調雨順,一片祥和。

由於禹朝南方臨海,航運,外交頻繁,經濟政治自然而然的向其靠近。北方由於地形地貌,與外族相鄰,地廣人稀。

而在禹朝北方的璧州有一匹雄橫山脈,名為“赫撾山”,其中林海聽濤,野獸縱橫,人煙稀少。

山下卻意外地盤落著一個村莊——金家莊,“金”字取自金羽門門主金三朝的“金”。

此時莊中一紅衣小姑娘正攀在一棵大槐樹上盯著唯一一條進莊的路。

只見她扎著兩個羊角辮,面板曬得黢黑,雖一臉稚氣還未脫,但見底子不錯,似個美人坯子,年紀不過十二三,其眼卻是目光如炬。她名叫“金翎”,是金三朝的二女兒。

金三朝年有四十,年少成婚的他已有三個孩子,大女兒十七,二女兒十二,還有一個在其妻金夫人肚中,已懷胎九月有餘。

家中大女兒從小身子骨弱,不能習武。而二女兒金翎卻是天賦異稟,與她父親一般不服輸,從小便與家中的師兄們打成一片。

從早上到黃昏,小小的金翎除卻吃飯、方便就一直等候在莊口。等待著對她最慈愛的父親,最嚴厲的師傅。

莊裡的旅人們自從聽聞金門主輸了的訊息後便日漸稀少。等到傍晚,莊裡便僅有金家還有燈火。

一道高大又佝僂的身影愈來愈近。正是那敗了的金門主歸來。

金翎揉了揉迷糊的雙眼,瞬間精神起來,立刻從樹上跳下,向著父親跑去。

放在往日,父親出遠門歸來定會抱起最喜歡的金翎。可今日不同,金三朝看著女兒並未多說什麼,僅是沉默著領著孩子回家。

那晚,金家算上金夫人肚中未出世的孩子和住在家中的師門弟子,家中共有五十口人,全都被召集在堂屋。風塵僕僕的金三朝粗髯更加雜亂。

當晚明亮擁擠的大堂中,金門主緩緩地將自已年輕時用的大弓取出,再將新的虎筋弓弦上上,交由各位弟子。

那把古樸沉重的大弓伴隨著金三朝縱橫天下,直到自已也無法將它輕鬆地拉開,也意味著他無法再像曾經那般笑傲江湖。

“現在你們誰能拉開這把弓,誰就代我處理門中事務。”說罷,堂下弟子議論紛紛卻無人敢先,大家皆有自知之明,那把大弓要拉滿,少說得要十石力。只有門中大師兄洪昇上前接弓,催力運氣,古樸沉重的大弓被拉得渾圓。

隨後,更是無人敢上前嘗試。僅有幾位門中年紀稍大的師兄和十三歲的金翎試了一試,結果也是無法拉滿。

“洪昇,今日起,你就代為師管理門中大小事務,任何人不得有異議。”

大家都看得出,比試的輸贏的對金門主打擊很大,卻無人敢上前安慰,因為門中無論弟子或是家人都深知金三朝的脾性。

這是來自於骨子裡的自傲,也是從孃胎裡帶的倔。

一個山中獵戶,成年後才開始習武,能自學成才,傲視武林。這便是他鄙夷所有所謂武林名門世家的根本原因。

而這門中所有弟子幾乎都是這附近的孤兒或窮人家孩子,這金羽門更像是一個大型孤兒院,其弟子資質與金三朝不可相比,自然武功平常,自然也無法分擔到金門主的擔子,就連門中武功最高的大師兄——洪昇,在江湖中也不過二流之上的水準。

金三朝作為人群中的最強者,自然無法接受他人的慰籍。

堂散人走,莊子又回到往日的平靜,但各人有了各人的憂愁。

時間對於金三朝來說實在難熬。回到莊子後,金三朝就不再上山或是出莊子,只是有時拉弓練箭,有時立樁運氣,有時獨自枯坐飲酒。

但在小小的金翎眼中,父親再也沒有像往日那樣教自已拉弓,再也沒有跟他江湖中的好友們暢談宴飲。

唯有的跟以前一樣的,就是父親還是經常看望母親,對母親肚子裡的孩子十分關心。

金翎自然不會明白,被他視為偶像的父親,原來其對於母親的關心,更多的是源於那個未出世的孩子。

跟她“豪爽”的外表不同,金翎擁有著與年紀不相符的敏銳感知,她總能感知到他人的情緒,可她卻無法與誰言說。

她太脆弱,也太要強,太像她的爹了。從小來往客人皆是因父親的威名,金翎小小的心中對於“大俠”、“江湖”的想象完全是以父親作為基礎。

練完了一天的功,她不與師兄們喝酒談天,也不跟母親姐姐夜織女紅。金翎又坐在莊前的大槐樹上聽風望月。

又是一道人影沿著路走進,由於父親閉門,這個時候鮮有人進莊,金翎格外注意。

等到人影走近,金翎藉著月光辨認,發現此人面熟,好似見過。

不等金翎先開口,那人仰頭搶先道:“小師妹,我是鄧如啊,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哩。”語言親切和煦,似是個良人。

金翎跳下樹來,仔細辨認回憶,看著這張確實記得小時候有個師兄叫鄧如,但據說後來在門中比試時犯了錯,被父親逐了出去。

金翎當時年紀太小,記不得具體的細節,只能將信將疑地答道:“鄧師兄?你今日回來是有什麼事嗎?”

鄧如見金翎問道便收起溫煦的笑。“師父的事,我也聽說了。我雖被逐出了師門,但我與師父情義仍在,我這做徒弟的多少也該獻獻孝心,特地尋來兩壇上好的白塔醉。”說罷將背囊中的酒罈奉上。

這“白塔醉”又名天仙醉,釀自白水城白塔中,一年十壇,醇香異常,非常人能得。

金翎見他言辭中情真意切,眼神動作做不得假,便坦誠道:“多謝鄧師兄,父親閉門也是心中鬱悶,有你上門探訪想來也能舒緩一二。”

“小師妹,萬萬不可!我已被逐出師門,哪能隨便回去,你就把這好酒帶給師傅就行。對了,千萬別說是我送的,我不想再給師傅添堵了。”

得到了金翎肯定的答覆,鄧如抱拳,趁著夜色,沿著來路遠去。

時間很快就來到十月收成時,按照往日金羽門弟子在收成時要幫莊中孤寡老人收穀子的慣例。金家莊外的莊稼已經被金羽門弟子收割完,在田中壘成了一個個金黃的谷堆。

金翎正走進家門,就見家中人來人湧,一聲聲淒厲的叫聲從裡屋傳來。

金翎等人聽聞一驚,但見家內眾女眷進進出出,原來是金夫人羊水破了,即將生產。

大師兄洪昇正欲邁步進門,金翎的大姐金杼立馬喝止。

“男人都別進來,洪昇你把小翎看住。”

洪昇除了對師父師孃言聽計從,就是對著金家大姐毫無辦法。只能按住金翎的頭,呢喃道:“沒事的,師孃沒事的。”

金翎聽著房間裡母親不斷傳出的嗚咽,既不忍聽,也不忍看。她只能胡亂地尋找著什麼。

“是師父來了,大家安靜!”大師兄洪昇主持道。

喧嚷的人群忽的安靜下來,金翎抬頭跟隨著人們的目光看去。

金三朝此時比往日身形是更加枯槁,目光卻是更加炙熱。他彷彿無視了周圍的人,只是單單地屹立在門口,一言不發。

一聲嬰兒啼哭清脆無比,屋外的眾人長舒一口氣,只有金門主依舊沉默。

此時,當地有名的接生婆陳婆端著裝滿血水的熱水盆走出,滿臉褶子都笑撐開了。“恭喜金老爺,夫人和千金都平安著呢!”

眾人聞言一喜,都在向著金三朝道這又為人父的喜,沒人注意到金三朝神色中的失望。

只有金翎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抹神色。但在一片喜慶中,她不敢多問,不願多想。

眾人簇擁著金三朝往屋裡進,他一邊前進,一邊又在無力地抗拒著。直到陳婆將其他人趕了出去,只留了金三朝和他的兩個女兒。

金杼將孩子抱給了父親,金翎仰著頭盯著父親眼神中的怪異。

金三朝不可抗拒地注視著襁褓中呼吸的女兒,嬌小、脆弱。出於本能的憐愛瘋狂地湧出。但同時又伴隨著無數希望的崩塌,雙手止不住地打抖。

金三朝已有四十,他最為信賴的感知力正在消退,半路出家的內功也已無法達至圓滿,無法做到與歲見長的深厚,其身體機能也在逐漸虛弱。

他深知,如果一頭猛虎無法在年老前培養出一隻能夠接班的猛虎,將會面臨的是種群的消亡。

金翎看到了父親怔住顫抖的手,衝出屋門,在眾人的詫異中一口鮮血從咽喉中噴出,血濺門扉,隨後倒地不起。

落木蕭瑟,山林中最粗壯的樹也應天地法則,卻不知還能否迎來下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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