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沉河將書桌左上角的兩本封面無字的書交給葉全。

“這上面所記載的一切,是主人畢生心血,也是我門清源山一脈道統的根本,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了。”

葉全伸出雙手,鄭重其事的收下。

“徒兒定不會辜負師父厚望,不會辱沒了我清源山的清名。”

張沉河欣慰點頭。

他說:“桌上的那副字帖,還有筆架上的那支筆,你也一起收起來吧。兩樣加一起,相當於一件半仙兵。都是符籙、請仙扶鸞夢寐以求的降真法寶。真正能夠做到筆落驚風雨,符成泣鬼神。”

葉全按照禮數,朝書桌拜了拜,同樣鄭重的收起紙筆。

字帖擺在桌面中央,白玉為卷軸,紙上紋理猶如青山蒼翠白雲收,上書二字,靜心。

毛筆的筆筒用的是萬年竹,竹身蒼翠欲滴,筆鋒毛色潤亮。

葉全注意到筆管下方有兩個篆字:生花。

好一個妙筆生花。

葉全小心翼翼的收起。

他此刻的心都在顫抖,激動不曾停下。

普通的修道之人,要有什麼樣的造化才能走到他這步?

腳下的路已經鋪好,就等他一步登天!

顧如是攥緊了手,同樣為葉全感到高興。

她的目光,溫柔如春水澹澹。

張沉河站在桌旁,怔怔的瞅著桌椅後,牆上的一副中堂畫,最上方的書匾以隸書寫就兩個字:全神。

葉全抬頭看了一眼書匾問道:“師父,這幅字有什麼講究?”

張沉河道:“沒什麼,只是昔年主人途徑一座王朝縣城時,用幾壺酒從一個落地書生那裡換來,那人瘋瘋癲癲,唯獨一手隸書寫的極好。主人每有思緒時,便會站在這裡,凝視這兩個字。我不過是睹物思人罷了。”

他瞥了葉全一眼,說道:“等我們出去,這裡就會關門,下次再想進來,至少得等你到元嬰境。”

張沉河要為葉全護道一百年,保證他順順利利的結丹,成元嬰。

他不想在離去之後,這裡的山水再遭外來修士禍害,更不想此地的風聲傳到玉皇京那邊,再惹來那人。

主人當年何等功參造化,不還是被那個天下第二一拳打的形神俱滅。

葉全如今才什麼境界。

想到這裡,他又嘆了口氣,悲從中來。

主人留下的一脈道統,人才凋零,一千年來幾乎消亡殆盡。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找葉全這個外來人挑大樑。

葉全還以為張沉河是在嘆息他的資質不夠,苦笑著說:“是徒兒無能,要師父白白浪費許多時間。”

張沉河擺擺手道:“不關你的事,修道之路漫漫,一步步走,走的慢一些,都很正常,不必著急,千萬別像我一樣……”

當年他從元嬰嘗試破境蹈虛,遇到了某個心魔跌境,一路跌到金丹。

心境破碎,本命物也被靈氣炸的稀爛。

這輩子都沒辦法重修回來。

想到這裡,他又是一嘆。

顧如是道:“張爺爺不捨得,把這幅字匾也一起帶出去便是。”

張沉河沉聲說道:“主人的心愛之物,豈能隨意帶走。”

顧如是低眉順眼的說:“正因為是前輩的心愛之物,才不能便宜了外面那群野修。我們走後,他們肯定會找到這裡,張爺爺忍心見到此物落入他人之手?”

葉全也正有此意。

他看不出這道字匾有什麼玄機,但能讓一位飛昇境都如此珍視,說不定價值不低於半仙兵,甚至有可能就是件仙兵!

他剛拜入門下,不好開口。

擔心張沉河看出他是覬覦這件寶物的價值,由顧如是這個局外人開口,更合適。

他向顧如是丟去一個眼神。

不愧是跟我心意相通的好姐姐。

顧如是沒搭理他。

一提起野修,張沉河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他在外面的那一百年,沒少吃野修的苦頭。

在他眼中,野修就跟蝗蟲一樣,除了禍害人,沒有別的存在價值。

要他把主人的寶貝留給那群傢伙,還不如讓他去死。

他讓葉全架起梯子,把這幅匾收走。

在走上梯子的時候,他盯著字匾半晌,嘆了口氣轉頭說:“全兒,你來吧。以後這些事,就都要交給你了。”

葉全上前,將張沉河扶下來。

張沉河落到一邊,看著自己為主人挑選的繼承人,去把那幅字畫摘下。

他在這一刻,眼底流露出的是一位老人完成了自己一生使命後的輕鬆、滿足和一點點失落。

葉全摘下字匾,放到桌上擦乾淨,凝視著匾上的兩個字:全神。

他正用心揣摩這兩個字的涵義,道道黑煙從字裡行間噴湧出來,將屋內三人裹了個正著。

隨後又如光陰倒流般,盡數歸攏到張沉河體內,張沉河本來一雙與常人無異的眸子頓時轉為漆黑。

他一陣搖頭晃腦,哈哈大笑,然後又抽了自己一耳光。

“狗雜種不濟事,白白浪費老子千年光陰!”

葉全與顧如是目瞪口呆,卻被一股力量禁錮,動也無法動。

張沉河的一副心神被壓縮到芥子大小於體內,他即驚又怒,連聲叱問道:“你是哪裡來的東西,敢佔用我的身軀!”

那個存在嘿嘿怪笑道:“我是誰,你早已知道,何必多問。”

“胡說!我何曾與你相識,識相的趕快滾出我的軀體,不然老子大不了拉著你玉石俱焚!”

那個存在譏諷笑道:“你這腦子,難怪陶實從頭到尾都沒看得上你。蠢人一個,蠢而又不自知。”

張沉河的一粒心神對他破口大罵起來。

“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怎敢編排我家主人,直呼他老人家的名諱!”

說他蠢,他認。

但他的主人從來都不會因為別人的蠢笨而看不起對方。

那個存在一拍腦袋:“幫你回憶回憶,我能脫困怎麼都有你一份功勞,算是我還你。”

張沉河腦海深處,無數記憶碎片湧了出來……

……

……

一千年前,真武城的那位殺來,秘境主人身死道消,自己也被那位的道法殃及,只餘下一道陰神。

而後三百年,他一直在這座秘境中,與一隻吞寶鼠作伴。

日復一日的重複生活,讓他感到煩膩,他想要出去看看。

但受到洞天秘境的陣法限制,他無法去到外界。

於是他便仔細鑽研主人留下的道法,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破境,真正掌握這座秘境大門的鑰匙。

但是整整六百年,他的修為沒有一絲進步。

元嬰瓶頸比天還大。

枯燥的生活與修行上的關隘,讓他心裡產生了一絲怨憤。

他有一絲埋怨主人為何要將秘境的門打造的如此牢不可破,他恨真武城的那個人,天底下那麼多不平事不去管,為什麼偏偏容不下他們清源山;恨靈飛觀的師伯師叔們,為什麼一個來幫他們的都沒有。

他更恨自己,為什麼自己境界這麼低,一點用都沒有,幫不上主人一點忙!

就是這絲情緒的誕生,使他的心境出現了一絲瑕疵,催生出了心魔。

若非他自爆元嬰,恐怕早已入魔。

元嬰境巔峰的自爆,直接使得秘境中兩件作為陣眼的法寶受損。

鎮壓化外天魔的山河陣法出現了一絲裂縫。

待到身負重創的張沉河辛辛苦苦回到書齋,想向業已不在的主人懺悔時。

字匾中的化外天魔察覺到張沉河身上殘留的心魔氣息,施展了某些手段,在他心裡催生出一縷天魔分身,迷惑他的心神。

本來化外天魔是想讓張沉河將秘境中的山河陣法全部毀掉,但張沉河的心智比想象中更加堅定,死活不同意。

於是天魔才退而求其次,讓張沉河出去,把外面的人引到這裡來,借他們的手,一步步毀掉大陣,幫他脫困。

之後就是被矇蔽心神的張沉河要去外面為主人的道統留下一點香火,透過被毀壞的陣眼強行闖出去,在外流浪將近一百年,找到了葉全。

秘境因陣法的缺陷,而導致靈氣絲絲外洩,一點點與人間接軌,一百年後落到了鷹陽郡。

……

……

張沉河抱著腦袋,滿面痛苦悔恨。

“都是我……”

化外天魔笑道:“剛才我聽你對那小子說什麼,修行要一步步,不要著急,哈哈,真是笑死我了,你自己都沒做到,還有什麼資格教訓別人。”

張沉河氣得想吐血,可他早就沒有了身軀,現在更只是一粒心神,沒有血可吐。

化外天魔笑說:“你腦袋不怎麼樣,修道的資質不怎麼樣,就連看人的眼光,更不怎麼樣!你為清源山找的這個修道種子,我來幫你看看他是個什麼德性。”

他解開葉全的束縛,葉全向後連退三步,試探著問道:“師父?”

化外天魔背手說道:“那老東西聽不見,現在是我在跟你說話。”

葉全拱手問道:“不知前輩是何人,我師父又在哪裡。”

化外天魔說:“你手裡的兩本書,確實是這座秘境主人的心血結晶,但不是什麼修煉仙法,只是一些他這幾百年來的讀書感悟,類似於一本經書,都是講學問的。不信,你開啟看看。”

葉全半信半疑的開啟兩冊書。

開頭第一句話,子曰:有教無類。

葉全從頭翻到尾,內容竟然真的與修行無關。

書裡面有些句子,他還在一些儒家典籍、道家典籍與佛家典籍裡見過。

葉全不相信,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想要找出其中是不是有什麼法術或者規律。

化外天魔嗤笑道:“少費力氣了,你就算把這本書燒了,都練不出幾絲靈氣道意。”

葉全放下書,目光茫然,隨後又陰沉下來。

他心中產生了一縷殺意。

如果這本書不能幫他修道,那他拜入清源山又有什麼意義!

化外天魔笑呵呵的說:“你們這些後生可能不太瞭解清源山,但那群山巔的人可知道這是個什麼門派。真正惹得真武山那個天下第二親自出手的原因,就在你手上的這兩冊書裡,書裡的內容,是這方秘境主人的根本學問所在!”

葉全臉色煞白,只覺得手裡的這兩本書萬分燙手。

“你拜入這一脈道統,還繼承了這一脈的學問,呵呵,天下第二肯定不屑管你這隻小螻蟻,但玉皇京的其他道官,肯定容不下你。”

葉全將兩冊書丟了出去,落到化外天魔腳下。

“懇請前輩,救我一命,葉全願結草銜環以報之!”

化外天魔俯身撿起兩冊書,拍拍上面的灰,放到桌上,笑呵呵道:“我憑什麼救你?咱倆又不熟。至於報答,我需要一個連金丹都沒有的小廢物報答?”

葉全俯身貼在地上,交出剛得到手的紙筆,說道:“葉全願交出全部所得,只求能換得救命之法。”

化外天魔忍不住笑:“你小子倒是捨得,不過法寶什麼的,我不太感興趣。”

他把一雙視線放到顧如是身上,顧如是打了個哆嗦。

化外天魔的目光,像是打量著一具隨時都可用來擺弄的木偶。

她哀求似的看向化外天魔,又看向葉全。

葉全抬起頭,剛想說點什麼,就看到了化外天魔冰冷的目光。

他深深的低下頭,說道:“一切全憑前輩做主。”

顧如是眼中流下淚水,一滴滴在地上打出一個水花。

化外天魔點點頭,說道:“既然清源山的弟子不好當,那就不要當,你去把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殺了,自然不會有人告訴玉皇京你的身份。”

葉全腦海中迅速整理出幾個人。

張沉河、顧如是、江白圖,幾名親信,還有眼前這個人……

這些人,都不能留!

“小子,你連我也想殺?”

葉全低下頭惶恐道:“晚輩不敢。”

誰知化外天魔不僅沒生氣,反而大笑起來。他都有些欣賞這小子的心思活泛與心狠手辣。

他點點頭道:“你我不熟,不相信我也正常,那我再給你一個方法,拜我為師,怎樣?”

葉全抬起頭,臉上神色既有驚喜,又有惶恐,一副高興過度的樣子。

他高聲道:“徒兒拜見師父!”

張沉河心神劇顫。

化外天魔說道:“還不知道我是誰,就要拜我為師,你這聲師父叫的也太便宜了些。”

他笑眯眯說:“我道號獨行,是一尊歸神境的化外天魔。”

化外天魔?!

葉全如遭雷擊。

“那你剛才所說,都是騙人的?”

獨行說:“全是真話。雖然我不能親自去玉皇京,但不代表我沒辦法讓玉皇京的道官們知道這件事。”

葉全臉色一陣陰晴變幻。

獨行再次問道:“現在你還要拜我為師嗎?”

葉全問道:“如果我不這麼做,你會不會殺我。”

獨行笑道:“不會。”

葉全再次思量起來。

他不信。

化外天魔所說的話,一句都不能信。

假如自己此時拒絕,下一刻絕對會被殺死。

但是拜一頭化外天魔為師,必會被山上人所不容。

萬一這件事暴露出去,不說遠在寶塔洲的玉皇京,就是本洲的那座神華樓都會派人前來捉拿自己。

不妨先假意歸順,然後等到出去之後再找辦法先通知神華樓。

到時候,即便這頭化外天魔說出自己的事,也沒有人會信。

自己也就安全了。

葉全再次磕頭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化外天魔滿意的笑了起來。

他把葉全扶了起來,神識掃遍八百里山河,忽然一聲驚咦。

一尊飛昇境的化外天魔,居然被困在一個小小觀海境的心境中?

真是豈有此理。

他再一看到嘉年的天賦神通,心裡又是一陣驚訝。

歲十有二?

他一揮手,房間內浮現出嘉年的影子,又一把將半仙兵品階的紙筆抓來,放到葉全手中對他說:“帶上你的人,去把這個人給我抓過來。”

葉全抱拳道:“謹尊師命。”

對手是歲十有二,獨行不敢大意,抬手一掌拍在葉全肩膀,將他的境界強行拔高到元嬰境。

雖然事後葉全會一路跌到築基,但這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他一揮手,解開顧如是的束縛,說道:“你也去。”

顧如是冷聲道:“你殺了我吧。”

獨行點頭。

“行。”

他伸手捏斷顧如是的脖子。

美人香消玉殞。

獨行攤開手,掌心中有一道魂魄,彷彿正在經受什麼非人的折磨。

他笑道:“死亡不可怕,真正難熬的是生不如死,你一個修道之人,連這點都不明白?”

他抬頭笑說:“還不快去。”

葉全抱拳快速退出下山,叫上江白圖他們,向獨行指點的方向飛速掠去。

獨行手裡捏著一縷魂魄,走到屋外。

他說:“你都聽清楚了。”

葉全方才所說的話,還有一系列的心理變化盡數落入張沉河耳中。

張沉河說道:“他是被你逼的,不是他的真心。”

獨行說道:“是不是真心,這個小姑娘比你更清楚。她被我殺掉之後,那小子心裡可有一絲怒氣?沒有,他甚至還鬆了一口氣,因為天底下少了一個知道他秘密的人。可當他再看到她的魂魄落在我手裡的時候,心裡又恨不得她再死一次,徹底灰飛煙滅。”

“一個遇到點事就差點嚇尿了的人,你是怎麼選的他繼承陶實衣缽。就這點心性還想有朝一日去跟那人掰手腕,他不給人家跪下就不錯了。”

“當我告訴他那兩冊書的意義與玉皇京的反應之後,他心裡想著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還有他那位顧姐姐。當然還有我這個點破這件事的大恩人。”

“山下那幾個人我不清楚,但你跟顧如是都不可能出賣他,他自己也知道,但是他不敢賭那萬一,就像他不敢賭我不會殺他這句話是真的一樣。”

張沉河罵道:“你是化外天魔,他如何肯信你!”

獨行笑呵呵的說:“跟我是什麼沒關係,即便換了一個人來問,他也會是這個選擇。你瞧,為了自己連身邊至親都要殺,遇到高境界的人,本心就變得無比懦弱的人。你給陶實找了個什麼傳人。說你眼光差,沒說錯吧。”

他迎著山上罡風,眯起眼望向下方山河。

“其實人性一點都不難猜,看來看去我都快膩了,你說這場仗,我們怎麼可能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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