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嘉年一行人離去後,一位頭戴芙蓉冠的女冠忽然出現在鶴翁身旁,一雙無喜無悲也動人心的明淨眼眸中,倒映出船上某個少年的身影。

看見他心頭像是卸下了什麼包袱一樣,神色中流露出幾分輕鬆之後,女冠本來想活動活動筋骨的慾望,也跟著淡了下來。

她粉唇輕啟,聲如天籟,平淡的吐出一句差點讓鶴翁笑出聲的話來。

“看在你最後終於說了句人話的份兒上,我這次就不跟你計較了。”

鶴翁斜眼看她,撂下一句話:“別以為是個飛昇就能跟我說幾句大話。”

作為一個脾氣不是太好的歸神境劍修,飛昇境又不是沒砍過。

女冠摘下腰間的酒葫蘆喝了口酒,望著那條遠去船隻,淡淡說道:“乘槎那小子,就沒提醒過你,出門在外要懂點禮貌?”

鶴翁沉默了下,試探著問道:“桃良前輩?”

玉皇京五城十二樓,朱霞樓樓主,飛昇境巔峰大修士,歲十有二桃良。

桃良懶得回答。

鶴翁朝她打了個道門稽首。

不是因為她是朱霞樓樓主,也不是因為她是世間少有的幾個飛昇境巔峰大修士,而是她做過的某件事,就值得他這一拜。

一千年前,西牛賀洲北方大地,千萬冤魂厲鬼自陰冥湧向人間,某位外鄉女子修士在佛國菩薩羅漢趕到之前,一人坐斷陰陽兩界的關口,以道法詩詞壓下滔滔黃泉之水,事後謝絕大金剛寺的功德答謝,瀟灑離去。

這是鶴翁從他師父乘槎那裡聽來的故事。

那位讓鶴翁敬仰,卻一輩子沒佩服過誰的老元嬰,唯獨在說起這位名字即是道號的女冠時,不吝讚美之詞。

師徒二人私下喝酒聊天,老元嬰沒少遺憾當年離著仙子那麼近,咋就沒個膽子毛遂自薦,問問仙子缺不缺道侶。

當然這種事,鶴翁是打死都不能提。師父都已仙逝,自己沒必要替他捱上幾記道法。

據說這位桃良前輩,在離開西方佛國之前,用酒壺將大金剛寺的護教伽藍、金剛羅漢的腦門挨個敲了個遍,就連那位當主持的龍象菩薩都未能倖免。

桃良說:“可惜你甲子之前那一戰傷到了根本,不然還是有一絲機會修到飛昇。”

鶴翁灑然一笑,這點他最清楚不過,但沒什麼好可惜。

不打那一架,他就不是劍仙鶴翁。

鶴翁與桃良並肩而立,望向長江水,灑脫說道:“遺憾還是有一些,不能以飛昇境去天外,斬殺化外天魔。”

桃良點點頭:“歸神還是低了些。”

鶴翁說:“若是這一戰我贏下來,不論境界如何,還是會去往天外,與前輩並肩作戰。”

並肩。

桃良有些嫌棄地看了眼鶴翁。

就憑你這點道行。

鶴翁也知道是自己大言不慚了,便換了個說法。

“爭取能看到前輩肩頭。”

桃良呵呵一笑,悄然消失,只留下一句話落在鶴翁心湖。

“天外不缺一個半桶水的歸神劍修。”

鶴翁沉默片刻後,雙眼一亮,自解道:“前輩這話裡的意思,是不是人間得有一個劍仙鶴翁?”

……

……

三日後,嘉年一行人抵達邯曲國邊境——馮城,上岸出城往北,終於走出邯曲國版圖。

城外是一座廣袤平原。

北方現在已經是一月,平原上白雪皚皚,並無二色。

嘉年一行人走在一條車轍壓出來的小路,忽然停步。

前方不遠,有一位身穿麻衣,頭戴斗笠的矍鑠老人。

老人盤膝坐在一塊扁平青石上,橫刀在膝,閉目養神。

嘉年與他相距極遠,卻依舊能感受到老人身上散發出的一種唯我獨尊的獨有氣勢。

等到嘉年等人走入他的視線裡,老人便下了青石,將刀隨意擱在上面,面向他們。

天地寂靜。

整座平原都被老人蠻橫的氣勢所籠蓋,萬物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李慕雪毫不猶豫落在隊伍最前祭出飛劍,他是這裡境界最高的人。

嘉年同時祭出最後兩張大符——神將搬嶽符與天河垂象符。

上品大符所散發出的法術波動,使得周圍三尺大雪再次下陷。

老人扯了扯嘴角,恐怖氣勢從他身上爆發,如雪崩般鋪天蓋地而來。

天地靈氣頓時一掃而空!

符籙光華一暗,散發出的法術波動被瞬間削弱至少三成。

嘉年額頭流下一滴冷汗。

他們曾用過這個辦法在綠柳山莊對付過譚文漱,可那時四人配合打造出的無法之地,範圍不過五十丈。

眼前那位老者,與他們至少相距五里!

雙方沒有說話。

老人起步瞬間,天地間罡風大作,大地之下響起一道悶雷,平原大雪被拳罡席捲上天,如海浪般倒立十丈高!

就連李慕雪都未能看清老人的動作。

等意識到時,他已經倒飛了出去。

老人一拳印在李慕雪胸口,嘉年只覺得耳邊炸響一道春雷,罡風捲起大雪如刀,片片割在臉上。

方圓五十丈內,三尺大雪被一掃而空。

李慕雪只覺得體內山河如地震般翻騰、神魂亦是震盪不已。

清秋五雲幾乎同時出手,卻同樣被老者隨意一拳打翻在地。

依靠三人爭取到的時間,嘉年的兩張大符神通得以施展,卻因此地變成了傳說中的無法之地,大符神通的威力居然直接縮減了三成。

千丈大山當頭落下,浩蕩天河水衝下一顆顆山頭大小的星辰,聲如奔雷。

老人單手背在身後,一拳開山,將那座從寶塔洲搬來的神山大嶽打成兩截,又化拳為掌,身形如中流砥柱般分開那道天河垂象。

他大步一邁來到嘉年跟前,隨手一巴掌拍在嘉年天靈蓋,打得他低頭哈腰,又橫肘擊中他的太陽穴。

嘉年橫著飛了出去,落地時身體在地上蹦跳,活像一條缺水的魚。

他滿臉痛苦,卻無法喊出聲。

老人這一掌一肘,打得他三魂七魄差點飛出體外,體內魂魄暈頭轉向。

姜芝與吐血不已的李慕雪同時出劍斬向老人頭顱,飛劍卻無法靠近老人周身十丈範圍。

老人點點頭,朝兩人遞出一拳,一招拳法分出兩種拳意,分別擊中二人。

這一次,李慕雪徹底歇菜,姜芝也再起不能。

接著老人又隨手拍下,正要搬仙的五雲,與準備自爆法寶的清秋被拍暈過去。

嘉年運轉天賦神通來到老人身前,以本命神通擊中老人胸口。

他想以水法掘開老人的靈竅,然後以火法烹煮他的氣海。

老人不動如山。

嘉年絕望發現自己的這點神通與對方相比,就像是拿著一根竹竿試圖去撬動一座銅山大嶽。

老人眯眼笑了下,一拳打在嘉年額頭。

嘉年徹底昏死過去。

在失去意識之後,嘉年依舊死死抓著老人腳踝不放。

老人笑著點了點頭。

“還不錯。”

……

……

不知過了多久,嘉年醒來,身體好像散了架一般,神魂所受的重創讓他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耳邊傳來李慕雪的聲音,讓他以三束之法安撫神魂。

嘉年照做,又過了一炷香,才能勉強坐起身。

老人坐在一邊,身邊立著一把刀,刀鞘插進地裡。

嘉年是第三個醒來的,李慕雪與五雲都已盤坐調息。

老人說道:“老夫樂平,神道修士。”

原來他就是鶴翁要找的那個人。

嘉年抱拳道:“晚輩嘉年,見過樂平宗師。”

老人點點頭,說道:“今日特意在這裡等你們,一是為了答謝你們幾個小輩幫楊姒的忙,二是想看看能從鶴翁那個老匹夫手底下活下來的年輕人是個什麼模樣。”

說到這裡,老人笑了笑道:“還不錯,有點本事。”

嘉年腹誹不已,揍他們一頓就是答謝?你們山巔老前輩的思維都這麼清奇的嗎?

老人笑眯眯的說:“讓我正八經跟你們道謝實在彆扭,所以乾脆送你們一場千金難買的造化。其中好處,自個體會。”

李慕雪解釋道:“老前輩下手極有分寸,相當於為我們打熬了一遍體魄,又洗煉了一次神魂,一些暗傷也能更快恢復。”

嘉年向樂平抱拳道謝。

樂平好奇道:“你小子不過觀海境,怎麼體內會有一頭飛昇境的化外天魔?”

嘉年說:“是別人放進去的。”

樂平一陣無語,是哪個傢伙心這麼大?真不怕哪天魔反客為主,鳩佔鵲巢?

老人眯起眼說道:“說真的,我最後真對你起殺心了。”

嘉年點點頭,“我知道。”

天下修士與化外天魔不共戴天,尤其神道修士更是如此。

樂平問:“為什麼知道我要殺你,還不將那頭化外天魔放出來,興許能活命。”

嘉年說:“那樣的我,與死無異。”

若真如此,他與毀了他家鄉的那個修士有什麼兩樣!他會變成自己最為痛恨的那種人。

樂平大笑一聲:“小子不錯。該你有造化。”

清秋與姜芝隨後醒來。

樂平起身,對嘉年他們說:“可以繼續北上了,雪霽山與邯曲國不會再找你們的麻煩。”

……

……

樂平以縮地山河的神通,來到荃州,楊姒等人居住的小院。

他站在牆頭看著那個橫劍在膝打坐的小丫頭,扯了扯嘴角。

樂平一步跨入院中,一巴掌拍在楊姒腦門,沒好氣的說:“練什麼不好,偏要練劍!”

楊姒一下子從入定中被打出來,她搖頭晃腦,定睛瞅向樂平,沒好氣的罵道:“老頭你誰啊!管得找嘛!”

老人昂頭說道:“老夫樂平!”

楊姒一下子想了起來,是那個追著他們滿邯曲國跑的雪霽山宗主的死對頭。

她怯生生問道:“老前輩找我,是有什麼事需要晚輩效勞?”

她一邊說,一邊以心聲呼喚盧高嶽趕緊過來。

老人也沒點破,直言說要收她為徒,隨後將佩刀交給楊姒,並傳授給她一門練氣法門和一本拳譜。

做完這些,他盯著楊姒的眼睛,似有落寞和欣慰的嘆了一聲,很像。便走了。

楊姒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

……

樂平來到一座曾經屬於青濤國的小鎮,小鎮被一條河水分為南北兩院

河上架著一座石橋,老人站在橋上,望著橋下河水,岸邊還有幾條小船。

船上的女人,有的這輩子都不能踏上岸一步。

少年時的一個冬天,他被人從橋上丟下河。

一個賤籍出身的船家女看到他,直接跳入河裡遊了過去,將他撈了上來。

那張用來賺錢餬口的臉,被水裡的冰割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直流。

她還有一個不到九歲的女兒。

鮮血滴在乞丐少年冰冷的臉上。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船家女的臉。

那是他第一次從別人眼中,看到自己還是個人。

樂平喃喃著說:“久慣人間多白眼,逢君始見兩眸青。幸得識卿桃花面,從此阡陌多暖春。等我想報恩的時候,你們卻都沒了。”

這輩子沒還上,下輩子補上。

可一個毫無修道天賦的貧賤女人,哪還有什麼下輩子能讓人找著。

不過好在找到了你的女兒,我把我會的,都給她。可這樣還是不夠。

樂平灑然一笑。

如果我回來,我會繼續等你,保護你的女兒一生無恙;如果回不來,那就下輩子再補償你們娘倆。

最後樂平低頭對著河水照了照自己的臉龐,摸摸下巴,哈哈大笑。

我這般周正的模樣,給你女兒當個爹,不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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