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走來的,是一個與蘇陽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輕男子。

他名叫蘇齋,是蘇陽的同胞兄弟,比蘇陽小五歲。

蘇齋親切的喊了一聲哥,醉意朦朧的眼眸中透露著欣喜。

蘇陽說道:“我讓人做了醒酒湯,你跟我一起喝點。”

蘇齋點點頭,說了聲好。

兄弟二人到書齋外的一座涼亭坐下。

蘇齋看著許久未見的兄長,有許多話要說。

剛要開口,就感覺胃裡一陣翻騰,喉嚨裡湧上一股酸澀。

蘇陽起身走到蘇齋旁,輕撫他的後背。

下人把醒酒湯送了過來,蘇陽端起一碗遞給弟弟,讓他趕緊喝。

一碗湯下肚,蘇齋漲紅的面龐才好了許多。

蘇陽問道:“又是被李家二小姐叫出去的?”

“嗯。”蘇齋不敢看哥哥,點了點頭。

蘇陽端起另一碗醒酒湯,喝了一口。

“回來的路上,我看到你們乘的船了,還聽了一會兒,沒見到你吟詩。”

蘇齋撓撓頭,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來作不得詩,到哪兒也就是當個陪坐。”

蘇陽揶揄道:“那李家二小姐,就沒對你失望?”

蘇齋傻呵呵的笑說:“沒有,她還一個勁的幫我擋酒。”

說起這個,男人一臉幸福的樣子。

蘇陽呵呵一笑:“倒是挺精明。”

那李家二小姐他也見過,年紀不大,極為長袖善舞。加上不俗的容貌和世家出身的地位,讓她在荃州境內的大小紈絝中左右逢源。

就有一點不太好。

太精明世故。

當一箇中等之家的家長還行,但絕對撐不起一個大家子。

一個大家族,要是處處精於世故算計,沒有詩書良知傍身,遲早要出問題。

李家二小姐之所以對蘇齋青睞有加,無非是看中了蘇家在江南的地位,看中蘇淳在廟堂文壇的影響力。

蘇陽說:“聽哥一句勸,李家二小姐並非你的良人。”

蘇齋別過頭道:“連你也這麼說,你和爹都不懂。”

他痴痴望向庭外池塘裡的一輪明月,恍然間,似乎又看到了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俏臉。

一顰一笑,都在他的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我一見到她,肚子裡有說不完的話,一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就是我在水一方的伊人。”

蘇陽嘆道:“鬼迷心竅。”

“我樂意!”蘇陽氣呼呼道。

蘇齋放下碗,無奈笑道:“好了,不說你的伊人了。你也老大不小,心裡自有一番自己的處事原則,我不會多說,只要別忘了自己惹出來的事,自己負責就好。”

“我當然知道,用不著你教我!”蘇齋噌的站起身,肩膀搖搖晃晃,眼裡有些委屈。

好不容易把哥盼回了家,怎麼一見面就是對他說教。

蘇陽按住兄弟的肩膀,知道他今晚再說什麼,蘇齋都聽不進去。

“我送你回屋歇息,有什麼話,將來有機會再說。”

還有點醉的蘇齋沒聽出兄長口中的將來有機會是什麼意思,但也不好掙開兄長,只能被他攙扶回了屋。

蘇齋躺上床,脫掉鞋子,蘇陽給他蓋上被子。

剛一沾床,醉意與睏意一同湧上來。

蘇齋迷迷糊糊,眼睛反覆睜開又閉上,眼縫一點點變小。

蘇陽坐在床邊,緩聲說道:“以後要讓父親省省心,他雖然愛嘮叨些,但還是為了你好,別老跟他犟嘴。以後若是娶妻,相貌如何並不重要,只要她賢良淑德,願意對你不離不棄,跟你相夫教子,照顧好爹孃和你,就不需要再有其他要求。”

蘇齋醉呵呵笑道:“哥,你說這話怎麼跟託孤似的。”

他視線越來越模糊,看不到自己親哥哥現在的眼神,就是在交代後事。

蘇陽說道:“以後要多讀書,有機會出去長長見識,遇到什麼事兒,仔細想想,不要妄下結論。當你選定了一條路走下去,不管途中遇到什麼,記住,都是你自找的,不要怨天尤人,更不要因旁人的指指點點,就輕易改變方向。蘇氏子弟,不求兼濟天下,但求無愧於心。”

他說給弟弟聽,說給自己聽。

蘇齋聽了不到一半,就迷迷糊糊睡過去。

蘇陽給弟弟掖好被子,關門離去。

他走到院子裡,抬起頭,眼中複雜的神色逐漸歸於平淡,最後只剩下一往無前的決心。

“不求兼濟天下,只求無愧於心……”

一隻雪白信鴿落在他肩膀,腳腕上綁著一張紙條。

蘇陽解下來看過後,將紙條撕碎,一個人走出蘇府的大門。

門房見到他,問道:“大公子,怎麼要出門?夜深了,要不要我找人陪著?”

蘇陽搖頭說不用。

門房問道:“那能不能告訴我您去哪兒,萬一老爺問起,小的也好有個答覆。”

蘇陽說道:“我就在附近轉轉,天亮之前,就會回來。”

門房笑道:“好嘞。”

蘇陽邁過門檻,走下臺階。

站在門前,他深深看了眼自己長大的家,最後不再回頭,大踏步走入川流不息的人群。

荃州的夜晚,十分熱鬧,蘇陽的心,卻越來越冷漠。

夜深,快要到宵禁的時間,蘇陽來到城中東北,一處名為靖方司的偏院。

這個地方,在荃州的地圖上沒有任何記載。

它本來是間寺院,五年前被一把大火燒了個乾淨。

重修之後,一直空著。

蘇陽有節奏的敲響那扇沉重的黑色大門。

院門敞開一條縫,走出個小沙彌。

小沙彌一身黃色僧衣,低頭合十問施主何事。

蘇陽從袖子裡拿出一塊墨色玉牌,系在腰上,說道:“帶我去見你們管事。”

沙彌眼中劃過一道冷光,嗓音變得恭敬起來,低頭應是。

蘇陽跟他走進去。

院內別有洞天,進去之後,繞過一座照壁,後面是一處綠水青巖、賞心悅目的去處。

從大門到正殿的一條小路兩邊,各站著六個用黑布矇住臉的人,全身充滿肅殺之氣。

他們都是蘇陽的手下,比他先一步來到荃州城,四處打探訊息。

見到蘇陽,他們沒有太多動作,整齊劃一,右手握拳敲擊胸膛,含胸低首。

蘇陽目不斜視的走過,邁入軒敞大殿。

殿內有三個人,等候已久。

一人年近五旬,身材臃腫,頷下留須,唇如塗脂。

他是荃州別駕高魯。

身材高大,豹頭環眼的,是荃州的折衝督尉,花勇。

最後一人面容清瘦,唇上留著兩撇八字鬍,穿一件大褂,正提著一個鳥籠逗鳥的,是朝廷派來協助他的山上修士,同時也是名死士。

金丹劍修,項留。

項留來這裡的目的只有一個,不計代價,殺死盧高嶽。

高魯快步上前,一張圓乎乎的臉堆起笑,熱情道:“蘇大人,久仰大名了。”

蘇陽微笑抱拳,彎腰行禮。

“下官拜見高別駕。”

從官位上來講,蘇陽不過是邯曲朝廷的一名小小七品宣義郎,高魯身為封疆大吏的副手,根本無需如此熱絡。

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蘇陽的另一個身份,黃門侍郎曹雍的弟子,同時兼著江南地界風波亭所有諜子的頭目。

真正的位卑權重。

所以別說自己一個別駕,就算是刺史府尹親自來,見到這個年齡不大的年輕人,都得禮讓三分。

那些被曹侍郎親手調教出的諜子,一個個跟刮骨毒藥一樣。

才到荃州幾天的功夫,就把荃州境內上上下下所有門閥世家給查了個遍。

折衝督尉花勇抱拳問道:“蘇大人,不知您找我們來,是有何事吩咐?”

高魯請眾人坐下,請蘇陽到上位落座。

蘇陽走到東邊的椅子坐下,高魯一愣,也不敢坐主位,於是幾人就隨便挑了椅子落座。

高魯與花勇坐西邊,蘇陽項留坐東。

蘇陽翹起手指,有節奏的敲打椅子扶手,靜靜說道:“江南舊世家,其中超過六成已經跟那位楊氏帝師接觸過,在這些人裡又有六成會幫助楊氏復國。”

高魯剛落下的屁股頓時感覺如坐針氈,花勇更是直接跳了起來。

“你說的可是真的?”

蘇陽說:“只是我根據風波亭蒐集來的情報,提出的一個猜測。”

高魯心底鬆了口氣。

原來是猜的。

花勇更是心中暗罵。

項留笑容怪異。

他問道:“蘇大人的猜測有幾成把握。”

蘇陽說:“四成。”

項留說:“會不會低了點。”

蘇陽說:“但我沒出過錯。”

他拍拍手,便有一名諜子將整理好的情報分成三份送到高魯花勇和項留面前。

上面全是江南的幾個門閥世家,可能與盧高嶽勾結的證據、推論。

高魯越看越是心驚肉跳,感覺屁股底下又有針立起來一樣,坐立不安。

蘇陽淡淡道:“江南舊世家,其中以蘇蕭韓王四家勢力最大。或在廟堂、或在江湖、或在文壇、或在商道。楊氏想要復國,一定無法繞過他們。”

“蕭家長子,兵部侍郎蕭文碩的腦袋,最晚三天後,就會被送到江南。”

“韓家三子的江湖門派——俊湖園,七日前就已被滅滿門,幫主韓如意被自己的兩個徒弟親手捅穿了胸膛,妻女同死。訊息暫時封鎖。”

“王家在賓州、兆州漕運鹽路上的買賣也已經黃了,主事人被合作者親手沉河、活埋,手下夥計無一倖免……”

高魯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花勇看向蘇陽的眼神中也有一絲驚悚。

眼前這個看上去溫文爾雅的年輕人,竟然如此雷厲風行,心狠手辣。

唯有項留津津有味的聽著、看著。

他忽然問道:“那蘇家呢?盧高嶽要復國,不可能不拜會那位享譽天下文壇的前任禮部尚書。”

蘇陽十指交錯,胳膊搭在扶手上,面無表情。

“他當然會去拜訪,甚至還會在復國之後,請蘇淳繼續擔任禮部尚書兼任國子監祭酒。”

親口直呼自己親爹的名字,是大不敬。

項留問道:“蘇大人打算怎麼辦?”

蘇陽說:“蘇淳一生,不貪財不貪權,潔身自好,家規森嚴。除了二兒子蘇齋偶爾流連花街柳巷之外,無處詬病。對待他,不能用暴力手段,我們越是打壓,就越會遭天下文人士子厭惡。

陛下要與天下讀書人共天下,所以我們不能殺他。但以蘇淳的為人更不可能被招安。所以我們只能用另一種辦法,毀掉他的清名,使他失去在天下讀書人心目中的地位。”

項留問道:“潑髒水?”

蘇陽說:“普通的潑髒水沒有用,讀書人不是傻子,老百姓也不會信,要從低處入手。

比如找幾個有些文采的寫手,將他編進民間那些不入流的風流豔本中,傳到各個煙柳之地,讓往來客人爭相傳閱;再去找幾個畫師,將豔本上的內容一一繪畫出來,低價出售,爭取讓江南的所有人,人手一本,一步步毀掉他在百姓心中的形象,這是第一步;第二步,將江南世家的幾樁因為他而毀掉的舊事翻出來,自會有人痛打落水狗,第三步……當然,過程中我們不能什麼都不做,得為蘇淳仗義執言幾句……”

三人聽著蘇陽侃侃而談,心底都感到一股寒意。

有這樣一個心思縝密,六親不認,同時又不擇手段的人在身邊,誰會不害怕。

最後,蘇陽起身微笑道:“這件事就交給高大人暗中去辦,我會讓風波亭的人配合你。”

高魯連忙起身應是。

花勇抱拳問道:“蘇大人,那最關鍵的楊氏公主可有下落。盧高嶽既然來過江南,她又會不會來?”

蘇陽說:“按照欽天監的推算,她現在極有可能已經到了荃州。”

花勇請命道:“要不要我下令關閉城門,帶兵挨家挨戶的搜查。”

高勇連忙阻止道:“不可。楊氏公主能三次從雪霽山修士手下跑掉,最後一次還是從荇傅渠手底下逃走,她的身邊肯定有能人相助。你帶兵去萬一打草驚蛇,讓她像彭菀城那次一樣跑掉,豈不前功盡棄。除非……”

他看向項留。

項留笑道:“人家能從咱年輕十人中的第三手底下跑掉,就是我想留,也不一定能留得住啊。”

蘇陽說:“不必那麼麻煩,既然她是楊氏餘孽,那就拿楊氏舊臣開刀。先派人按照我說的計劃一步步推進,隨後派人將楊氏舊臣全部拘拿圈禁,等過幾天,再單獨把蘇家的人放出來。”

高魯一開始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想通後脊背竄過一道寒意。

蘇陽是想孤立蘇家,讓楊氏舊臣內鬥,並仇視蘇家,再用蘇家去釣楊氏公主。

楊氏公主要去,當場拿下;她要是不去,舊世家看到她對自家王朝忠心耿耿四十餘年的老臣如此薄涼,到時候又會有幾個人願意死心塌地跟她復國?

好一個一石二鳥,殺人誅心。

高魯對蘇陽愈發敬畏。

談完話後,蘇陽邁出大殿門,高魯與花勇跟在他身後。

蘇陽忽然望向庭院的一處角落,哪裡有一塊燒焦的木頭。

他說道:“高大人,我能不能在這裡種棵樹?”

高魯說道:“當然可以,蘇大人想種什麼?”

蘇陽想了想說:“種棵槐樹吧,我這幾日就不出去了,煩請高大人幫我把樹苗送來,我自己種,花多少錢,到時候給您。”..

高魯本想拒絕讓蘇陽給錢,可那樣一來討好的又有點太明顯。

他嘴上答應下來,心想一定得給蘇大人弄棵好槐樹苗,至於價錢不價錢的,到時候報一個過得去的低價就成。

蘇陽不用看他,就能猜到高勇心裡在想什麼,但也沒有點破。

官場上,只要不涉及原則,這點面子還是得給。

槐,古字與愧相似。

年少立志要觀遍天下書,為天下百姓某一條太平活路。及冠後走遍江南,又到鹿京,輾轉三萬裡。

蘇陽從未想過為一家一姓謀天下。

他平生之志,乃是為萬世開太平。

這條路上,誰擋誰死!

蘇陽無愧父親教導之恩,卻辜負父母養育之情,愧為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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