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屋外無人說話,唯有灶臺下的火堆發出的噼啪聲愈發清晰。

蛇首山從山腰開始就被濃霧籠蓋,一直延伸到高天與雲層接壤。

大山就像是一座香爐,濃厚的灰色香火從裡面升起,在山脈上空盤踞不去,遮天蔽日。

李海說:“小老兒不知道公子是怎麼個誤入這裡,但您要是想活命,就不要再靠近那座山。”

嘉年說:“你進山就沒事。”

李海搖搖頭:“我不曾翻山。只要不翻山,不渡江,那條大蟒就不會出現。”

嘉年問:“渡江?”

李海指向西邊:“那兒有一條沖茶江。過了江,再走個幾百裡就能離開梁夢國。”

老人放下手,冷漠說道:“所有嘗試渡江的人,也都被吃了。”

嘉年凝望灰色山頭,沉思不語。

聽柑香提起過,蛟蟒之流若想更進一步變化真龍,需走江入海。

蛇首山是它的修道之地,沖茶江就是它的化蛟之路?

“爺爺,藥煎好了。”李青秀脆聲喊道。

李海站起身來,轉過身對孫女笑著說:“我給你奶奶送去,你在這兒陪公子說說話。”

“好哩。”李青秀高興地點頭答應。

她從未去過外面,一直想多知道些山外的事。

李海摸摸孫女的頭,他接過藥罐,將熬好的藥湯倒進碗裡端進屋。

屋內傳出幾聲咳嗽,想來是李海的老伴醒了。

小丫頭坐到剛才李海的位置上,託著下巴,瞪著大眼睛眼巴巴的瞅著嘉年。

嘉年不擅長跟小孩子打交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好在小丫頭是個自來熟又喜歡問問題的。

她眨巴著大眼睛,好奇問道:“公子是從外面來的,外面什麼樣啊?”

嘉年按照自己的印象回答:“人多城多,有很多的山和水。”

“那是不是也有很多的糧食,吃都吃不完。”

“有的地方是,有的地方不是。”

“聽說城裡的官老爺們,每天都要換好幾身衣裳,他們不嫌麻煩嗎?”

“朝廷有制度,上朝穿朝服,下朝有便服。”

“城裡的大小姐們總會在新年的時候換新裙子穿,對嗎?”

“不是每年,有的是一天換一件。”

“其實衣服什麼的,穿著舒服,夏天涼快,冬天保暖就好了。”

“嗯。”

“外面有神仙嗎?”

“有。”

“神仙可以變出糧食來嗎?”

“憑空變不可能,多數是從別的地方取來,帶在身上。”

“那能藏下幾碗飯?”

“不好說,神仙不用吃五穀雜糧的,他們吃別的東西。”

“我知道!是餐風飲露對不對,就是把風和露水當飯吃,我聽村長說過。”

“對。”

李青秀兩隻手按在門檻上,伸直兩條小細腿,腳跟碰地,鞋尖一下下地輕輕磕碰在一起,滿臉天真的問:“那能吃飽嗎?”

嘉年說:“不用吃飽,只求不餓。”

李青秀低下頭,捂著肚子說:“看來我是當不成神仙了。”

喝西北風哪有一碗香噴噴的黍米飯好。

如果能再淋上一勺胡辣湯,一個冬天都不會覺得冷。

嘉年低頭問她:“你想當神仙?”

李青秀說:“是呀,當神仙多厲害,能治好奶奶的病,還能從地裡變出莊稼。”

她又想起嘉年的話,低眉耷眼的感到沮喪。

“不過我是不成了,就算真的成了神仙,也沒辦法讓地裡長出糧食。”

嘉年安慰她說:“別灰心。”

他會幾手粗淺的望氣法術,能看出李青秀並沒有修煉資質。

不過很快她又重新振作起來,握緊小拳頭,眼中閃爍著黎明般的光彩。

“沒關係,等我死後就能變成神仙了!”

“……嗯,你聽誰說的?”

李青秀說:“爺爺告訴我說,只要一生都堅持做個好人,死後就能上天當神仙!”.

她望著灰暗的天,自信滿滿,眼中滿是純真的期待與憧憬。

“爹孃與大伯小叔他們都去當神仙了,我死後就能跟爹孃他們團聚。”

嘉年沉默不語,他不忍心打破孩子美好的幻想。

李海挑開門簾走出來,喊了她一聲:“青秀,奶奶醒了,叫你進來。”

小女孩兒哦了一聲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

她笑著說:“大哥哥,咱們之後再聊啊,我還想多聽你講講外面的事。”

嘉年面色一僵,扯出一抹微笑點點頭。

李青秀一路小跑進屋子裡去,等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簾後,嘉年才慢慢收斂起微笑。

李海手裡拿了支菸杆,竹子做的。用了有些年頭,原本翠綠的顏色都已泛黃。

菸葉是山裡某種樹的葉子曬乾後碾碎製成,味道不怎麼樣。

老人蹲在門口抽菸,青色煙霧迷濛了老人的雙眼與乾枯的面龐。

嘉年問道:“死掉就能成為神仙的說法,是您說的?”

老人僵硬的笑了笑說:“讓公子見笑了。公子是外面的人,見過大世面,自然不會相信唬弄小孩子的鬼話。”

他吐了口青煙,幽幽說道:“可若是在這個地方呆一輩子,相信這些,反而是種解脫。”

在蛇首山這種壓抑的環境下,鬼神之說的產生幾乎是必然。只有寄希望於虛無縹緲的鬼神,才能給這裡的人的精神帶來些許慰藉。

嘉年不贊同,但也不會反對。

他不過是個外來人,有什麼資格對生活在這裡的人的風俗品頭論足,指指點點。

不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他想多瞭解下這一家的情況。

於是他問道:“您的孩子,是怎麼沒的?”

李海說:“大兒被徵兵,死在戰場上;二兒子一直多病,娶了媳婦沒兩年人就走了;兒媳改嫁三年,死在地裡;小兒子想看看外面的世界,進了山,就再沒回來。”

嘉年望著山問道:“梁夢國朝廷就沒想過除掉那條蟒蛇?”

在大茂國內,一旦有妖孽佔山為王,魚肉百姓,朝廷必會出兵討伐。

一國之內,山野精怪凡侵害百姓者,斬立決!

老人笑容中流露出一抹虛無。

“圖什麼?咱這小地方,地偏人少,附近幾個村子加起來不過千人,都是些老弱婦孺。朝廷費那個勁作甚。”

老人磕了磕煙桿,站起身。

“方才小老兒在屋裡聽您說外面有神仙,神仙老爺們會來這兒嗎?”

老人自問自答:“他們都不吃飯的。”

……

……

到了晚上,小青秀喊嘉年吃飯。

既是廚房又當客廳的腳地上,擺了一張四四方方的小桌。

只有一張板凳。

李海讓孫女把板凳給嘉年,他二人蹲著吃,站著吃。

嘉年說不用,他蹲著吃就行。

桌上木盤裡有幾張黑黑的烙餅,是高粱面打成糊加上洗乾淨煮過的野菜烙的,涼掉之後咬起來硬邦邦。

這東西勝在好儲存。

就烙餅下飯的是一碟菽乳。院子裡有張磨盤,自家種的豆子磨好後上屜蒸,再涼置一晚就成。

李海有些愧疚的說:“家裡只有這點東西,公子將就下。”

嘉年笑說:“沒有的事,我不講究。”

他咬了一口烙餅,又盛了一勺菽乳,吃的十分歡實。

菽水藜藿。讓他想起小時候家裡的飯桌。

同樣不寬裕,可一家人在一起的味道,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

老人瞧著嘉年的吃相,淡笑說:“公子是吃過苦的。”

嘉年笑問:“有嗎?”

他想了想說道:“小時候沒意識到,長大再想來,不過就那麼回事。過來了,就都好了。”

“過來了,就都好……”李海唸叨了兩遍,眼中苦色更多。

倘若沒個頭呢?又該怎麼辦。

飯後,李青秀端著剩下的飯進了屋。

奶奶下午吃了藥睡下,這會兒應該醒了。

李海說:“青秀今晚上跟我們睡,她那間屋子讓給公子。”

嘉年搖頭說:“不用,我有個地方就能睡著,您要是不介意,我在灶臺邊打地鋪都行。”

說著嘉年想起了一件事,笑了出來。

小時候跟妹妹置氣,爹孃又偏向妹妹,他一氣之下,就在灶臺邊蹲了一晚上。

早上醒來,腦袋靠著鍋臺,後背倚著柴火堆。

李海說:“你只要不擔心小老兒晚上起夜踩著您。”

嘉年啞然失笑。

看來只能答應了。

李海說:“您剛到這個地方,想來有些事情要考慮,我們不打擾您。只請您答應小老兒一件事。”

嘉年說:“您說。”

李海鄭重其事的說:“請您別亂跑,村裡人不怎麼待見外鄉人。”

小地方的民風,都比較排外。

嘉年能理解,點頭答應下來。

……

……

深夜,李海一家三口擠在一張炕上。

李青秀睡中間,李海拿著一把扇子,給小姑娘趕蚊子。

山裡蚊蟲多,咬人賊狠。

旁邊時不時傳出幾聲壓在棉被裡的咳嗽,使這個狹小的房間裡,氣氛變得更加苦悶壓抑。

李青秀睜著大眼睛,目光像是黑暗中的螢火蟲。

李海柔聲問道:“不困嗎?”

李青秀小聲說:“不困。”

她身邊,李海的妻子張氏詢問:“是奶奶吵的你睡不著?”

她聲音沙啞虛弱,有一種掩不住的溫柔。

李青秀趕忙搖頭,才發現屋裡黑黢黢的,誰都看不見,又連忙說道:“不是不是,是家裡有客人。”

張氏問:“我只聽了聲音,似乎挺年輕。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青秀說:“跟爺爺有點像,話不多,知道好多好多外面的事。”

李海補充道:“年紀可能就比我們青秀長個兩三歲的樣子。”

李青秀今年十一,嘉年十五。

張氏問:“長相如何,俊俏嗎?”

李海說:“跟我年輕時差不多吧。”

張氏呵呵笑,笑沒幾聲,又開始咳嗽。

李青秀又連忙幫奶奶順氣。

李海搖著扇子,問道:“青秀,會想爹孃嗎?”

順好了氣,李青秀轉過身,怔怔瞅著棚頂上的一個窟窿。

山中人家,每到夜晚房樑上時不時會有老鼠跑過。

孃親告訴她,在她還是嬰兒的時候,夜裡經常被它們吵得睡不著覺,一直哭。

於是體弱多病的父親,一氣之下就用掃把去捅上面的老鼠,希望能打下一兩隻來解氣。

結果老鼠沒打著,倒是給房頂開了個洞。

遇到晴朗的夜,星光月光會一起漏下來。

李青秀說:“有時候會很想,可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他們,就又捨不得爺爺奶奶。”

李海扇扇子的動作一頓,心臟彷彿被一隻手給狠狠攥住,像是要捏爆它一樣。

黑暗中,響起一道微不可聞的抽泣。

李青秀一下子慌了手腳,她問道:“奶奶,你在哭嗎?”

張氏回答說:“沒有,奶奶是高興。我家青秀怎麼這麼好。”

張氏暗自垂淚。

李海放下扇子,起身。

“我出去一趟。”

張氏嗯了一聲。

她知道該阻止丈夫,可她又沒辦法阻止他。

李青秀看向他問道:“爺爺起夜嗎?”

即便知道小丫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可李海還是選擇背過身。

“去外面透透氣。”他抹了把臉,扯出一個笑容,拍拍小丫頭額頭,“你該睡覺了。”

張氏張開懷抱,慈祥的說:“到奶奶這兒來。”

一點都不介意滿是藥味的被褥,李青秀鑽入奶奶的懷抱。

奶奶的身體好冷,自己可得好好給她暖暖。

李青秀幫張氏搓著手。

李海走出屋子,悄悄關了門。躡手躡腳來到嘉年房間,輕輕推開房門朝裡面看了一眼。

炕上不見嘉年身影。

他心下一緊,拿起擱在灶坑邊的柴刀和鍋臺上掛著的繩子快步走出門,來到院子裡。

嘉年正站在劈柴用的木墩旁,遠眺蛇首山。

聽到身後腳步,嘉年轉身笑問:“老丈是起夜?”

李海點點頭,他說:“有件事要做。”

嘉年瞥了眼他手上柴刀,又抬眼看向他說:“勸你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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