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道。
華清宮。
作為皇家別宮,華清宮始建於國朝初年。
倚驪山而築,初名湯泉宮,後更名華清宮。因在驪山,亦稱驪宮。太宗皇帝戎馬倥傯,一身傷病,貞觀時常於冬季來此泡湯療養。
開元后,驪宮幾經擴建,更顯宏大。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初承恩澤時。
說的就是這裡。
天寶四載的新年,天子再次領著一大家子來此泡湯。
室外,是瑞雪皚皚。
殿內,是雲霧繚繞。
猶如仙境一般。
天子置身蓮花湯池之間,渾圓的肚皮如海中的仙山,在霧靄與水波之間時隱時現。天子一時興起,深吸一口氣,將頭整個埋入水中。
他玩得開心,卻苦了周遭的宮人。高力士碩大的身軀瞬間出現,探出腦袋來看。正見一串泡泡自水中升起,還在猶豫是否下水救人,卻見天子圓潤的腦袋從水裡冒出,真是吹彈可破。
悄悄揮手,讓緊張的宮人們退下。
高力士道:“大家,歇會兒吧。”
說著,一碗加了糖霜的桂圓蓮子羹已經遞在天子手邊。
泡了許久,天子也有些乏了,一口吞下羹湯,果斷起身。
一眾宮人們立刻圍上來,為他套上浴袍。
這是西域白疊布所制,據說價比蜀錦,浴後穿著最是乾爽,天子非常喜愛。
白疊布,其實就是棉布。在時下,這是少有的能賣到大唐來的織物。
哦,還有什麼?毛毯可能算一項。
來在偏殿坐下,宮人們端來果子。
天子取了一枚,在眼前觀瞧。
大小如鵝卵,色澤金黃。
一口下去,甘美多汁。
這還是貞觀年間康國入貢,太宗甚喜之,賜名金桃。後使臣西去,得回樹種若干,植於御園,得以存貨,每歲皆結實不少。宮人們又琢磨出冰窖冷藏之法,此時食來,別有風味。
給高力士也吃了一枚,天子正想問問太真宮主怎樣了,嘴都沒張,這老中官就主動彙報:“大家,娘子還在沐浴。呵呵,湯池裡灑了花,想是還要一會兒。”
“你這老狗。”天子食罷一枚金桃,又問,“安胡兒何在?”
高力士樂呵呵道:“安將軍方加了餐,在寢殿轉悠消食呢。”
天子道:“這廝,怎麼不多泡一會兒?”
高力士道:“安將軍似是覺著有些胸悶,先起來了。”
“嗯。這廝,太胖了些。”天子嗤笑一聲,也不管自已這是烏鴉笑豬黑,道,“去,叫他速速過來。”
高力士立刻親自過去,不多時,就領了個滾瓜溜圓的漢子進來。
這漢身量與天子也差不多,就是胖得可以。那一身肥膘,走路都顫,如驚濤,似駭浪。這廝雖然身著紫袍,卻全無大唐高官的體面,倒像是一隻沐猴而冠的肥猴子,或者是肥豬。
細看他的形容,頂上是圓潤如球的一顆腦袋。
兩隻杏仁小眼,柳葉濃眉。
鼻頭如山,唇似臥蠶。
幾縷鬍鬚掛在嘴角,配上不怎顯眼的泡眼袋,給人以無限喜感。
將到近前,這胖子一個猛子撲在地上,將肥臀高高翹起,腦袋深深埋在袖中,口呼:“僕,安祿山,見過聖人。”聲音甚為渾厚。
“安胡兒,禮官教不會你麼?”天子食指連點,哂笑道,“記得了,你如今不是牙郎,更不是奴婢,你是國朝重臣,是封疆大吏,要有官聲。
這般無禮,叫那些御史知了,還不得參你一個媚上,有失官體?”
與許多誤解不同,國朝承於前隋,而前隋又脫胎於西魏。
西魏立國之初,國力不如東魏,還要面臨南朝與草原胡兒的壓迫。為了求存,宇文泰行均田之法,做府兵,而有八柱國、十二大將軍。
西魏多年經營,終於勝出。
經周而有隋,一統天下,繼而李家興起而有唐。
均田,府兵,八柱國,奠定了北朝的勝局,但是也滋生問題不少。
搞這一套的總指揮宇文泰並不是皇帝,所以,西魏的天子從一開始就處於弱勢。後來魏改周,周而隋,隋而唐,皇帝的威嚴固然有所提高,但是,怎麼說呢,也是一言難盡。
至少落在禮制上,除了個別典禮場合,臣子見了他這個天子,也就是叉手鞠躬而已。沒事兒就跪的,只是宮人奴婢。大臣若是這樣,就會被扣上小人、有失官體的帽子。
安祿山作為大臣,總是這麼客氣,要說李三郎不喜歡那是假的。
可是,心情又很複雜。
總之很難說得明白。
不管天子怎麼感覺,安祿山絕不起身,只管高叫道:“聖人,僕一個胡兒,不知什麼是官,也不知什麼官體。那些鳥御史盡是閒了,聖人不如發一些來范陽,也讓彼等曉得將士戍邊之苦。
哼,僕只是聖人一個僕婢,別個全不知曉。
僕只有一顆忠心侍奉聖人,若這也有錯,僕,寧願一錯再錯。”
“哈!好你個安胡兒,還編排起御史了。”天子笑罵一句,手指虛虛點了這個諂媚的胡兒,道,“滾起來吧,坐好了說話。”
給高力士一個眼神,便有宮人將坐墊為安祿山擺好。
高力士,已經不是奴僕,他就是他的一個分身。
安祿山提溜爬起,蜷了肥腿,坐得片刻,便已感腿腳承受不起肥碩的身體。天子看這知心人痛苦,大方地抖抖手,道:“你隨意吧。”
安胡兒趕緊向天子有叩頭謝恩,然後盤腿坐了,這才感覺好些。
天子道:“怎樣,在京還都習慣?”
面對天可汗的關懷,安祿山擺出一十二分的誠懇,道:“聖人於僕關懷備至,有甚不慣。只願常留京畿,伴隨聖人左右。”
天子道:“可不能留你,范陽一大攤子事還等著你呢。此番留你在京,誤了你一家團圓。嘖,只是突厥覆亡在即,你是范陽、平盧兩鎮節度使,控扼兩蕃責任重大。有些事,朕總要思慮清楚,才好讓你放手施為。”
安祿山全神貫注地看著天子,天子也認真地打量著這個胡兒。
突厥,這個鬧騰了上百年的老冤家終於要完蛋了。
天子眼睛盯著安胡兒,腦海裡卻是大唐的萬里山川地理圖,以及上面形形色色的刺頭與妖怪。
如今的大唐,還是安西萬里疆,不是邊防在鳳翔的慘樣。
甚至於如今的大唐太大,大到長安的天子都會感覺管不過來。
從大明宮到安西,單程萬里之遙,派個官兒過去就要好幾個月。每年為了給安西運錢糧,都能要了老命。以至於十大節度使,安西、北庭加起來,才五萬正兵,其餘都靠徵發小弟湊數。
當然,這筆錢花得值。
安西、河西穩了,整個關內道就能太平,這是多大的好處。
而且商路通暢,僅朝廷直接經商路賣出的布帛,一歲就有上千萬,獲利一倍都不算心黑。多少養兵錢賺不回來,還賺大了。
太宗皇帝英明神武啊,開創國朝洪業,奠定了大唐的威風。
至皇祖父時,東至倭國,西到波斯,南極日南,北極小海,即便是遠在天邊的天竺以及高原上的蕃子,真是日月所照,盡皆唐土。
高宗朝封禪,出東都至泰山。東自高麗,西至波斯、烏長諸國朝會者,各率其屬扈從,穹廬毳幕,牛羊駝馬,填咽道路。單于、瀚海都護府治下各都督、刺史三十餘名蠻族首領,一併隨駕至泰山,勒名於封禪之碑。
盛況可謂空前絕後。
如此廣大的地域,關鍵要有強軍,要鎮得住場面。
要有強軍,又得有錢,有糧,有人。
不過,到高宗朝,大唐已經有點強弩之末的感覺。
封禪後不兩年,蕃子就跳出來不服管教。
皇祖父以薛禮為邏些道行軍大總管,本意犁庭掃穴,將吐蕃滅了。結果大非川一戰,薛禮落個晚節不保,也坑苦了大唐。
戰場上其實不算大敗,當時只是丟了後面看輜重的二萬兵,前面薛禮的三萬主力還是一路高歌猛進。主要是後路不穩,糧草不濟,薛禮只能退兵。
問題是,此乃貞觀以來大唐第一次征伐未果。
砸了大唐不敗的金字招牌,這臉就丟大了。
此戰之後,蕃賊高呼大勝唐軍,各地的刺頭們受其鼓舞,一個個都冒了頭。恰恰那時府兵已經開始敗壞,再加上前後幾次用人不當,送了許多精銳老兵,真是又賠錢又丟人。
於是,唐軍不勝,刺頭更多,唐軍更加窘迫。
一時間,從東道西,從南到北,那幾十年簡直是處處風煙。
自已登基時,滅國了的突厥居然死灰復燃,重新在草原立了汗帳。蕃賊又在河西、安西咄咄逼人。河湟送了,安西都丟了幾回。皇祖母時東北又鬧出個營州之亂,連塞內的河北大地都燒了一把大火。
然後稀裡糊塗又弄出個渤海國這檔子噁心事。
什麼他媽的渤海郡王,若非被西邊的蕃子幾乎踹到臉上實在騰不開手,老子能吃了這個悶虧麼。
多少個日日夜夜殫精竭慮,多少個歲歲年年苦心孤詣,總算是扭轉了局面。
如今突厥滅亡,吐蕃頹勢盡顯,待弄死了高原上的蕃子,遼東也不在話下。
開元時,李某人曾經弄了回封禪。辦是辦成了,然而比皇祖父那還是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待摁下這些刺頭,李三郎,還想再去一次泰山啊。
而且,皇祖父那是得了太宗餘澤,不是本事,朕這可是自已幹出來的。
行百里半九十,越到此時,越要謹慎。
而擺在面前最要緊的,就是用人選將。
說起來,若無大非川之敗,以大唐當年的造化未必就不出事,可是未必就如此狼狽。
其實,大非川一戰,本來是可以勝的。
當初薛禮自將三萬主力,前出至烏海,與蕃賊數戰皆捷。正要高歌猛進,豈料在後看守輜重的這個蠢豬郭待封違令出擊想爭功,遇伏大敗至輜重全失。薛禮就此成了孤軍,只能撤退。
蕃賊追擊,不能勝。
遂與薛禮議和,各自撤軍。
這能怪薛禮?罪過當然跑不了那個丟了輜重的蠢貨郭待封。
可是說到底,還是皇祖父選將的問題。
出兵前,薛禮與郭待封就是平級,但薛禮是軍功幹上來的,郭待封更多是靠了他爹恩蔭。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你把這兩個貨捏一堆兒,還薛主郭副,不出事才有怪了。
為什麼如此選將?
咱懂!
帝王心術麼。
問題是你用錯地方了呀。
前線作戰,如此用人還打什麼仗?
何為選將?選時要慎重,一旦選中,就要給全權,不能掣肘。
怕造反?嘿,就貞觀朝的底子,怕什麼人造反?
就算要防造反,法子多了,那也不是這麼玩的。
貞觀朝滅東突厥,李靖帶著十五萬人上去,也算是全國精兵半在其手了。
太宗皇帝是怎麼幹的?既沒有在選將上給李衛公扯後腿,前線用兵也不干涉。如此,李衛公才能盡顯所長,一舉滅國。
可是,前面是李衛公帶著尉遲敬德、柴紹、李績、張公謹、衛孝傑、李道宗、薛萬徹等在拼命。太宗皇帝另外還安排了李大亮坐鎮河西,侯君集坐在長安,劉弘基坐鎮河北,後面這又放了二十萬人。
嘿嘿,這些人,一來可以防著萬一李靖玩脫了,不至於天下大亂。換一個角度,是否也是對李靖的約束?
要幹你得這麼幹。
府兵家眷都在國中,誰跟著薛禮造反啊。
再說,就那幾萬人,還造反?
說到底,還是皇祖父比太宗皇帝差了點意思,就沒弄明白這點事。
帝王心術?哼哼。
還有後面皇祖母這檔子事呢。
嗯,也是,皇祖父但凡靠點譜,也不至於李家江山都差點玩沒了。
還得是我,是我,是我呀。
天子將思緒拉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安祿山的這張肥臉上。
嗯,似乎,好像,真的很真誠?
天可汗悠悠道:“你熟知北地事情,說說,突厥完了,兩蕃該當如何?”
安祿山見問,“嗯”了一聲,眼珠子咕嚕一轉卻不答話。
天子會意,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馬上將宮人揮退。自已也要退下,為天子目光所阻,便留下躬立在旁。
安祿山這才道:“聖人,恕僕直言。兩蕃種類下賤,畏威而不懷德。奚人看似乖順,其實忠心全無。契丹投靠突厥,尤其悖逆。今突厥式衰,正是出兵良機。若,嗯,若聖人準允,僕欲發兩鎮兵,一戰為聖人打下十年太平。”
聽他答言,天子眉梢輕挑,道:“為何只有十年?”
安祿山認真回答:“聖人,哪個不想一勞永逸,可惜不能啊。
山北苦寒,漢兒不喜。便是將兩蕃殺盡,若不能充實戶口,置以州縣,不過是為他人奔忙。
便是移民過去,山北風土與塞內迥異,時日久了,究竟是漢是胡也就說不清了。亦難治理。
不如留下兩蕃,好歹知悉其內情,狠殺一場,使其心懷畏懼,也好管教。
只是縱然一戰殺滅丁口許多,十年下來,亦不免人口孳生。初生牛犢不怕虎,難免又起歹心,只好再殺一批,教他個乖。
然而,朝廷要佔著大義,不可無故加兵。兩蕃亦不會坐以待斃。屆時如何舉措,還要因時制宜,因地制宜。
是以,僕說能有十年太平。”
這話一聽就對路,是個幹實事的人。
天子面上卻不露聲色,道:“嗯。讓你兼任范陽,可知朕心意?”
安祿山眼珠子又轉一轉,試探著問:“蕃賊大患,河北不能出亂子。”
果然是知心人。天子給了安祿山一個讚賞的眼神,道:“明白就好。那麼,你有多少把握?話說在頭裡,朝廷沒有太多錢糧給你。該打是要打,但不許山北打亂了,要打出去,還要收回來。”
這就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嘛,簡直就是耍流氓啊。
但是安祿山一點都不推脫,略作思索,便道:“奚與契丹,可各個擊破。平盧軍僕心裡有數,只是范陽軍僕方才接手,尚不熟悉,要回去看看才知。
不過,應該問題不大。”
“哦?”
安祿山道:“河北本來民風剽悍,國朝又內遷許多部落在此。范陽軍,僕汰弱留強,缺額便募一批新兵。本來底子不差,操練數月便可大用。
只是,嗯……
天子大手一揮,道:“講,不要顧慮。”
安祿山道:“勝,僕有信心。只是要打得巧,還需聖人為僕做主。”
天子眉角跳了兩跳。“哦?說來聽聽。”
安祿山斬釘截鐵地說:“僕不怕契丹來打,只怕他走了。若其遠遁,迫得我軍深入草原,這就十分不妙。便是勝了,一則戰果有限,再則損耗必多。若能,嗯,朝廷想個法子穩住契丹,僕才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舉功成。”
聽說不是要錢要糧,天子作勢笑曰:“啊哈。好你個安胡兒,這是要朕給你幫工啊。”大笑兩聲,手指在扶手上跳躍片刻,感覺安祿山的想法很合心意。
河北是朝廷的錢糧重地,全國一半戶稅都是河北交的,一切的前提,必須是不能把河北搞亂。腦海裡已有幾個不成形的想法。“好,朕允了。且容我細思,總要想周全了才好給你幫工。”
安祿山聞言,立刻又把頭磕,“咚咚咚”幾聲響,道:“僕,謝聖人恩。”
天子正要再交代幾句,忽覺眼前一晃,似有倩影閃過。
“嘿,謝我?”不知想到了什麼,天子口氣陡轉,戲謔道,“休道我不知,你哪次來京不是先去看了太真宮主才來見我,獻禮也是太真宮更重。
嘿,謝我恩?
哼,我可受不起。”
這一副小媳婦受氣的語氣,彷彿把安祿山都給整懵了。
但見他呆愣片刻,似乎再回想什麼,忽又叩首道:“聖人勿怪。僕乃胡兒,在部中,孩兒歸來皆是先見了娘娘再見阿爺。聖人為僕君父,那麼娘子便是主母,僕歸京,理應如此。”
天子聞言,想起來他娘是個甚部雜胡的女巫。這廝從小有娘無爹,後來安延偃擄其母,才跟了姓安。
哼,倒是有些孝心。
想想玉環進太真觀這都有七八年,事情也過去了,是該給個名分。
揮手讓安祿山退下,天子起身活動發酸的雙腿,對高力士道:“高將軍,壽王妃虛懸已久,你為朕想想,看看哪家女兒賢良淑德,可為壽王妃。”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