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串。
顧名思義,這是將俗世通用的銅錢幣子串聯一併,最後拼湊而成,擁有交易性質的一種貨幣。
即便是長久地生活在了這地下遺蹟之中,大黑對於人類相關的知識卻也是絲毫不少。
此時此刻,他自然能夠明白顧長生所言之物為何。
只是……
如此‘世俗’的東西,為何會是母親所求之物?
此人莫不是在騙我等?
這般的思緒只得是將將浮現而出,不得片刻之久……那將銅串接入到了掌心之中的朱月兒,便是發出了一聲聲的啜泣。
似是經久不化的堅冰被敲了個粉碎,在這萬千生靈的注視之下,那一直都保持著迷茫與無措的臉龐。
於此刻竟是變得委屈,直至在臉上滑落出了清晰的淚痕。
在這嚶嚶作響的哭泣聲中,顧長生看見朱月兒半抬起了手來,將那銅串小心翼翼地湊到了耳旁。
繼而開始微微晃動。
半鏽半硬的劣質銅器相碰相撞,叮噹作響的聲音根本稱不上響亮……可就在這般微妙的情況之下。
如此清脆的動靜,卻彷彿是足以擊穿心神的飛箭,在頃刻之間便已將一眾妖怪給盡數‘擊落’。
無聲的悲傷之意於此刻蔓延,妖物們紛紛蹲守原地,卻是在不知何時,都已哭地面目全非。
與生母共感,感同身受,這便是妖怪的一大特徵所在。
可相對而言的。
五感盡失的朱月兒卻並沒有更為直觀的感受——她聽不到這稀疏的動靜,那淚流滿面的臉上,此刻也是浮現出了些許困惑的意味。
但即便是如此,她還是沒有停下動作。
就像是倔強的孩童,不知南牆為何,只等撞個頭破血流。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
而聽聞著這般的動靜,顧長生臉上的表情,亦是於此刻變得非常不忍。
他怎會不知道朱月兒為何會如此看重此物?
畢竟……
‘當年就是我把這東西,送到你手上的。’
是了。
一切,一切的謎團,在此刻都被徹底地剖析了個明明白白。
大妖為何會單獨對他的肉身感興趣?
‘因為在朦朧之中,它能明白……朱月兒真正惦記著的,是我懷裡頭的銅串。’
將時光倒轉,長河逆流。
當初便是他將朱月兒從女媧廟中解救而出,並且揹著這個傷痕累累的可憐人一路逃竄。
而顧長生也是清晰地記著,自己當初的一切所見所聞。
‘你身上傷勢很重,那會兒恐怕還傷及到了腦子……’
顧長生的目光在朱月兒的臉上橫掃而過,最後便是盡數歸攏在了那蒼白,打結了的髮絲之上。
‘考慮到當時就已經出現了神志不清的症狀,恐怕後頭即便是有什麼奇遇,神智依舊不得好轉太多。’
而這般的情況,也正好與她當下的狀況完全吻合。
‘我為了引開那追趕而來的妖怪,只得是暫時將你安置在隱蔽之處。當時你拽著我,錯認我是祖祖。’
‘為了安慰於你,我便是取出了隨身攜帶的一個銅串,順手就遞到了你手,隨後告訴於你……’
‘若是想念了。’
‘將此物搖響便是。’
搖響便是。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
似風而過,像水流淌。安安靜靜,熙熙攘攘……兩個不同的場景,跨越了千年之久的因緣,在此刻相交相匯,而其源頭所在。
卻只是不起眼的商鑄製品。
只不過是一串掉落在了東城街上,可能都未能引來多少目光的銅串。
荒誕?可憐?悲傷?
隨著思緒翻湧,顧長生的目光都開始有些微微發直。他微微地抬起了頭去,對著那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臉龐,在此刻卻是凝噎無語。
一句好似安慰般的話語,甚至不過是顧長生的隨口之言。
她卻是在心中銘記了多久?
一年,十年,百年,千年……
滴水尚且還能穿石,所謂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時間甚至都磨滅了歷史的痕跡,卻碾不斷這根名為相思的線。
顧長生只覺得一顆石頭似是卡在了心間,深深墜入,只讓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無比。
名為愧疚的潮水在瞬間將他包裹。
如果我那一年,沒有跟你說這些……
你是不是就不會過得這麼痛苦了?
當今世上,除卻了顧長生之外,已是再無他人能夠明白朱月兒的悲傷了。
顧長生的鼻子早已發酸,他顫抖著伸出了手去,便是輕輕地落在了朱月兒的側臉。
好冷,好冷的觸感。
就像是觸到了堅冰那般,只讓人心頭都有些發寒。
可顧長生此刻也已是紅了眼眶,他兩步上前,最後更是將朱月兒一把擁入到了懷中。
“對不起,對不起……”
“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讓你等這麼久的。”
她在等誰?
她在等家人,她在等記憶裡頭的祖祖,她在……
她在等人來接她。
跨越了千年的因緣,在此刻交匯。
然而朱月兒卻是完全聽不見顧長生的說辭,她只是木然地,持續不斷地搖晃著手中之物。
可那銅串終究不是什麼牢靠之物,似是因為朱月兒的力道偏大,這小巧的玩意兒發出了一聲崩潰的脆響,隨後便是從中崩斷了開來。
銅板掉落在地,摔摔碰碰,落得一片叮噹響。
朱月兒感覺到了手中一空,那表情也是瞬間變得焦急了起來。
她顧不得就在身前的顧長生,蛇軀昂揚而起,便是直接趴伏到了地上,開始手忙腳亂地摸索了起來。
直接摔出去了的顧長生也是不怨,他連忙起身,看到的卻是朱月兒那哭泣不斷的臉龐。
銅錢非是什麼稀缺物,如今又一磕碰,早就碎裂成片,不成原型……
如今再是摸去,又怎會尋得本貌?
眼看著朱月兒這般的狼狽模樣,顧長生不僅是滿心的愧疚,此刻也是感覺到了些許的迷茫。
這些年裡頭,這個可憐的人,她究竟是經歷了什麼?
‘千年之久,你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
若是能夠言說,顧長生必然是想要好好問上一問的。只是朱月兒如今這番的模樣,他自然是說不出口。
最後只得掉轉過頭,朝著一旁的大黑凝望而去。
後者才思敏捷,又是通得人心。此刻只是與顧長生眼神交匯一陣,當即便是心領神會。
一對鼠爪蹭落在了臉上,掃了兩圈,將那紅彤彤的眼眶都是揉散了之後,大黑咧嘴,正想要說些什麼。
卻是沒來由得……
天外傳來了一聲震天的巨響!
轟隆!
!
這動靜來得迅勐又突兀,顧長生只得是剛剛起身,便已是被震了個七葷八素。
他踉蹌一陣,好不容易站定原地,便是忍不住出聲喊道。
“又是誰鬧出來的動靜?”
回應他的卻是大妖那低沉的嗓音。
“不是我們這邊的。”
“在……上面。”
上面?
顧長生下意識地抬起了頭去,隨後便是瞧見到了那朗朗明月,此刻竟是被漫無天際的烏雲給遮蓋了過去。
這……
天氣何等有了這般大的變化?
顧長生不明白此刻發生了何事,卻見雲中雨霧繚繞,道道白芒撲爍其中……那竟是根根霹靂閃電的模樣!
轟隆,轟隆!
粗如古樹般蠻壯的驚雷落於地,打得飛沙走石陣陣響,引得遺蹟上頭亂糟糟的一片。
而如此震天動地般的迴響,也是讓顧長生都反應了過來——不對勁。
這荒郊野外的沙漠之地,可是連人都見不得多少的地界。如此荒涼之處,為何會有這般誇張的天氣變化?
難道……
微妙的念頭浮上心間,卻是沒等顧長生深思片刻。
一個陌生的人聲,便在此刻破空而來。
“月圓夜,妖歡日。哼……老道我早就聽聞此地有妖物作祟,方才聽聞這邊動靜不斷,卻是沒想,今日終究是讓我尋見了!”
這聲音當是個又悶又沉,打在了人心上,只讓人頭昏眼花。
‘老道?能用得如此稱呼的,難道是什麼宗門人物?’
顧長生呲牙咧嘴地一陣,連連抬頭望去,便是瞧見到了一個身穿蔚藍色道袍的男子,此刻正人立於遺蹟的孔洞之上。
這人是何時出現的?
顧長生甚至無法察覺到絲毫之多!
他的童孔在此刻微微一縮,強烈的危機感更是於瞬間浮上了心頭。
‘這人,這人……他……’
黑白相間的長髮在腦後打了個髻,長鬚白麵,手持佛塵的模樣雖是有幾分的超凡脫俗之意。
可此刻望向了腳底的遺蹟之間,那眸子裡頭流露出的怒色卻是絲毫不掩。
滿是騰騰的殺氣!
顧長生的心頭勐地一凸,他想起了這人剛才的那番說辭。
此刻也是反應了過來。
‘他就是來找朱月兒這群妖怪的!聽這說辭,似乎還找了有些時日了……’
至於他口中的‘動靜’……
‘會不會就是之前朱月兒發出的長嘯聲?’
顧長生回頭望去,當事人卻是絲毫不知危險在前,此刻依舊是趴伏在了地上,正不斷地在沙塵之中摸索著銅錢的碎片。
“人類!果然還是找上門來了。”
“兄弟姐妹們,隨我一起上,勿要讓這賊人傷到了母親的性命!”
聽這動靜,赫然便是那大黑的呼嘯聲。
顧長生後知後覺地轉頭望去,隨後便是瞧見,那一眾趴伏在地的妖怪已是紛紛站立起身,昂揚向上。
雙方互為對峙之勢,只是一錯之間,敵對態勢便已是明顯之至。
而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顧長生腦海之中的思緒翻湧不斷。
妖怪,道人,黃龍年間。
關鍵詞被一一提取而出,很快便是讓顧長生反應了過來。
‘真是傻了,我怎麼給忘了……妖怪本來就是處於被追殺的一方啊!’
要知道出生於天曆年間的妖怪,可是在顧長生活躍的後現代之中,幾乎算是徹底地沒了蹤跡。
一個活生生的族群,總不可能是自然消退成那般的模樣。
所以……
‘妖怪一直都在被追殺,它們一直都在被傷害?’
自天曆而起,過黃龍,及東國,再至現如今。這般悠久的歲月之中,恐怕妖怪就是被這般屠戮一空的?
念及於此,顧長生連忙抬頭,便是張開了嘴,正想要說些什麼話來。
“道兄!道兄且等一等,此事還有些商議之處,還請您……”
卻是還沒等顧長生把話說完。
他便是看到那道人橫眉,冷哼。那眼珠子轉動一陣,非是轉頭,而是拿捏著眼角,對著顧長生輕撇來了一眼。
“哼,與妖物廝混成團,汝等還可稱之為人否?”
“也不過是作惡之物罷了。”
“予我一道死來!”
呵斥之下,但見他半抬起手,那佛塵於懷中一揮,只是朝著顧長生指了過來。
一股子莫大的危機感,便是在瞬間抓住了顧長生的心臟。
死。
一個並不陌生,並且熟悉的字眼,在瞬間爬滿了顧長生的心頭。
他的眼珠子瞪了個滴熘圓,完全沒有想到對方竟是如此不由分說!而就在這話音剛落的下一刻,那頭頂之上……
烏雲密佈的陰雲之間,便是突兀地,破開了一個碩大的洞口!
似是要將九天之上的神物牽引而下那般,顧長生只覺得眼前狠狠一亮,那蒼白色的驚雷便是直挺挺地凝落了下來!
這雷光驚天動地,非是閣老牽引天地之能引來之物那般的隨意,而是能將人心神都給震地透徹,彷若要將對方噼個灰飛煙滅般的神物。
顧長生根本躲閃不及……不,他甚至是提不起絲毫之多反抗的念頭。
左右只是一眨眼的片刻停頓,那蒼雷便已頓落,眼看著就要砸在了顧長生的臉上。
“攔住!別讓他死了!”
在後發先至的呼呵之下,一道道的身影從四面八方圍繞而來,便是紛紛阻擋在了顧長生的身前。
妖怪組成的肉牆拼湊而成,可碰上了那‘姍姍來遲’的驚雷,前者便宛若齏粉那般,飛快地崩潰,消散了去。
得虧是在旁有些個妖怪機靈了些,適時上前推了顧長生一把,這才讓他挪騰離開。
轟隆一聲。
雷光閃落,噼砍而下,竟是直接在地上炸出了個直徑十多米的坑洞!
顧長生愣愣地看著身前那焦灼尚存的‘遺蹟’,便是忍不住呢喃了一句。
“這,這……這霹靂有問題。”
高處之地,道人輕笑一聲,佛塵歸位,神似傲慢。
“你倒是還有幾分的眼色。”
“能看出我五斗米教的五行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