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斷崖,迎著月光,顧長生的目光穿透了稀薄的夜霧,最後看到了一團拳頭大小的光亮,正在遠處怦然綻放。
晚風輕拂而來,帶著露水氣,血腥氣,還有硝煙氣。
此刻混著些支離破碎的慘叫,痛呼,與悲鳴,最後一併竄過了顧長生的耳旁。
“村,村子……”
也完蛋了?
在這幾近矇蔽的喃喃自語之中,顧長生整個人都是愣在了原地。他得是反應了一會兒,這才驚覺地轉過了身,繼而朝著女媧廟的方向凝望而去。
隨後……
顧長生便是看到了數十道,宛若流星般的光影,此刻正從那廟子一處拔地而起。
好似煙花,又像是禮炮。
各色不同的光彩在空中劃過了一道道的弧線,最終去向卻是各不相同。顧長生看到了多數痕跡都撲向了更為遙遠的方向,而其中卻有一顆……
直挺挺地就朝著顧長生這一側奔來!
被發現了?!
如此思緒一經浮現而出,顧長生的臉皮都給抽緊了去。他根本等不及細想些什麼東西,在此刻只得拔腿就跑。
這樣逃竄下去不太行的,得找個地方躲一下,起碼把朱月兒給安頓好了才行。
顧長生自己不怕死。
但這傻丫頭卻只有一條命!
顧長生幾乎是拔腿就跑,期間他也時不時地抬起了頭,朝著頭頂的方向凝望著看去。
那枚流星沒有繞行的跡象,它的確是衝著顧長生來的!
明白了這一點過後,顧長生連牙齒都要給咬碎了去。他不敢停留,便是拼著把肺都要給跑廢了的氣勢,輕身一躍,從山道脫離,直接奔向了一旁的陡坡。
這裡的地勢更為陡峭。
可在同時,數不清的野草還有灌木,同樣也可以成為合適的遮蔽物。作為嘗試著擺脫對方追蹤的地勢而言,這無疑是顧長生最好的選擇。
走在了陡峭不平的斜坡之間,顧長生一身兩人,得有接近兩百斤開外的體重,根本讓他無法保持平衡。
“太難走了……”
低聲的抱怨之下,周遭的條件也是變得愈發嚴峻。
因為如今已是夜深不見星月。
光度漸緩,甚至讓顧長生都有些看不清了腳下的路。可即便如此,他依舊不敢有減速的跡象,畢竟身後傳來的那聲轟鳴,如今就是一聲後發先至的‘訊號彈’。
追殺的獵人,已經開始行動。
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得沒命!
在如此緊迫的念頭之下,顧長生馬不停蹄地一路狂奔,最後便是在接近五十度的陡坡處,腳底一滑……
顧長生整個人都是踩空了去。
他人在空中翻轉,卻是咬緊了牙關,用僅剩下來的右手抓住了朱月兒,最後將其擁入懷中。
跑不如摔,摔不如滾。
早已在心中打定了注意的顧長生從坡上一躍而起,他將身型消瘦的朱月兒抱在了懷裡頭,便是一路翻滾向下。
冬,冬,冬,冬的迴響不絕於耳……
顧長生不敢睜開眼睛,因為在旋轉的情況下,人的方位感是缺失的。他根本觀察不到什麼有用的資訊,如此也只是在加劇自己的眩暈感。
況且他根本無法預料到自己會撞上什麼東西。若是順勢碰上了樹枝戳中了地方,那他也得吃個暗虧。
顧長生便是默不作聲地承受著這一切。
有時是後背撞上了石頭,有時是腰部碰上了樹幹。
刺痛感從大腿,腳背,還有肩頭上傳來。那應該是極速滾落之時,身體與樹杈交錯,繼而被劃開了道道口子的感覺。
期間顧長生甚至是一頭悶上了什麼硬物……
他撞了個七葷八素,連帶著思緒都被攪成了一團亂麻。若非是心中的一份堅持尚存,恐怕顧長生當場暈死過去都不算是稀奇的。
而在其之後,大小不一的疼痛感也自身體各處傳來,這彷若是稀稀落落的雨滴,垂落在身,只讓顧長生都覺得頭暈目眩。
也不知是滾了多久。
等到身型漸緩的時候,他強撐著那股強烈的嘔吐欲,在此刻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只見顧長生帶著朱月兒,如今已是落在了山腳處的地方。他平躺在了一條小溪的邊上,左右盡是平坦的地勢。
已經下山了……
意識到了這一點過後,顧長生正想要彎腰起身,可還沒有發力,他表情便已是扭成了一團。
太痛了。
身體就像是生鏽的機器一樣,卡著鐵鏽,嘎吱作響,最後卻是隻能挪騰些許。
他得是適應了好一會兒,這才能夠坐立起身。顧長生如今喘著粗氣,目光四掃而去,便是將周遭的環境都給看了個大概。
這裡應該是一處山崖的斷口處,這底部流淌小溪水,卻左右都可見到寬闊的出口……如此看來,應該是近似於暗流的地段。
疲倦而又勞累的身體在此刻發出了悲鳴,顧長生痛的眼皮子都有些抽抽,最後卻只得上前走去,將面前的朱月兒扶起。
所幸……
這傻丫頭的氣息還是平穩的。
看來方才顧長生的確是保護地比較到位。
如此念想只得是一經浮現,顧長生便是察覺到了一些異樣的地方。他忍不住輕咦了一聲,此刻低下了頭去。
便是瞧見了朱月兒那腦袋的傷口上,如今正長出了一些灰白色的古怪物質。
這東西就像是某種黴菌……
看上去有些發白,長毛了的跡象。顧長生甚至用手嘗試著碰了一碰,隨後便發現這東西的手感相當溼潤。
並且還有近似於體溫的觸感。
回過神來的顧長生將朱月兒放平在了地上,他藉著外頭那稀薄的光亮,此刻仔細打量一陣。
便是在她身上的創口處,都瞧見了這種詭異的菌群。
顧長生嘗試著翻看了一下她的情況,隨後發現,特別是在朱月兒傷口的位置上,這些菌群的成長規模最是誇張。
難道這傻丫頭被什麼東西給感染了?
可也不太像……
畢竟顧長生一直都跟她在進行肢體接觸,按理來說,他身上的傷口也不少。應該同樣也會被感染了才對。
顧長生嘗試著剝下了一些菌群,而在其之後,他便是看到了那已經失去了血色,繼而變成為了微粉模樣的創口。
與此同時,顧長生也是聽聞到了這傻丫頭的呼吸也在慢慢恢復,開始變得有力了起來。
朱月兒傷勢在恢復?
難道這菌群還有著恢復傷勢的效果?
顧長生眉頭輕佻些許,他的確是有心想要繼續鑽研一下這個玩意兒的。可還沒等他做些什麼,在頭頂之上……
如今已經是傳來了一個由遠及近的聲音。
有東西跟過來了。
念及至此,顧長生也是忍不住輕嘆口氣。他知道……自己恐怕在這裡是待不下去了。
必須得有人去引開‘妖怪’才行,如若不然,那就是兩人死在一起的下場。
而作為有著‘重來一次’機會的顧長生,他自然不會對死亡有所抗拒。
特別是想到自己如果成功吸引走了對方的注意力,朱月兒就有可能活下來的之後。
顧長生心中的坦蕩之氣,便是更甚三分。
他抬起了僅剩下的那條胳膊,如今輕輕地拍了拍朱月兒的腦袋。滿是裂口的臉上,此刻露出了有些感慨的表情。
“再見了,傻丫頭。”
顧長生正欲起身,但身旁的朱月兒卻是鬼使神差地一般抬起了手來。她一把拽住了顧長生的衣角,讓後者都是一陣踉蹌。
“嗚,嗚嗚……祖祖,別走,我怕黑……”
低聲的啜泣,好似夢囈。顧長生轉過頭,卻是發現朱月兒居然已經睜開了眼睛。她目光四下掃去,如今顯然是沒能瞧見到身旁的‘光亮’。
她沒認出來我來,她……難道是忘了?
顧長生看到了朱月兒腦袋上的菌群輪廓,臉上也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或許使用菌群恢復傷勢,就是需要付出一些相對應的‘代價’?
眼看著朱月兒心中急切,甚至都忍不住想要從地上坐起了身來。
顧長生自然是不能讓她這樣折騰下去的,如今便是輕嘆口氣,伸手在腰兜裡頭摸索了一陣。
片刻之後……
一吊銅串,便是遞到了朱月兒的手心裡頭。
在腦中回想著祖祖的語氣,顧長生清了清嗓子,便是出聲說道。
“乖乖,把這個拿著。祖祖要去忙點事,很快就會回來的。”
“等上一刻就行。”
“一刻之後,若是想要見祖祖了,就搖一搖這銅鈴。我聽到鈴聲,很快就會回來了。”
本來只是懷揣著試一試的心態,可沒曾想朱月兒聽到了這話過後,接過銅串,整個人就安靜了下來。
她似乎是接受了這種‘說法’。
眼見如此,顧長生心中頓時也是瞭然一片。他果然沒有猜錯……
菌群可以恢復傷勢,可如今卻也是影響到了她的大腦。朱月兒似是回到了‘幼稚’的年紀,以至於用這種簡單的安慰,就能夠讓她平靜下來。
就像是摸清楚了門道之後,想要止小孩夜哭,同樣也是輕而易舉的道理一般。
處理完了這一切,顧長生最後看了眼背靠在了巖壁之上的朱月兒,囑託了兩句讓她不要隨便走動,等到對方回應了之後……
便是徑直離開了去。
顧長生走得很快,他落到了明亮之地,如今凝氣在喉,便是放聲地吶喊道。
“爺爺在此!
!”
爺爺在此~爺爺在此~爺爺……
山谷之間,充斥著求死之意的語調回蕩不止,卻是很快就有了回應——顧長生看到山崖之上,突然就浮現出了一個漆黑的身影。
他甚至都不願去仔細打量一眼。
如今瞧見了之後,便是直接轉身,拔腿就跑!
顧長生可以說是使上了吃奶勁,此刻沒有絲毫留手的意思。也是不過眨眼之間,他整個人就跑的沒了蹤影。
而那自山崖追趕向下的身影也是不作停留。
它未能跑下山坡來,去這暗流的夾層處觀察一二,便是直接追趕著顧長生的腳步,徑直遠去。
一跑一趕,一緊一快。
雙方眨眼之間就是沒了蹤影,最後只剩下孤零零的朱月兒,一個人背靠在了巖壁邊上。
她手裡頭握著顧長生給出的‘銅串’,嘴裡頭唸叨著祖祖的名頭。而在等上了一刻過後,她輕搖‘銅鈴’,發出的叮噹迴響,很快就淹沒在了流水聲中……
“祖祖,你回來了嗎?”
無人回應的坑洞之間,她再度搖了搖‘銅鈴’,又是等上了一刻。
“祖祖,你回來了嗎?”
迴圈往復的流程似是要蔓延到一個令人側目的程度,可卻在這時,銅串突兀落地,伴隨著一個重物倒地的動靜傳來……
那居然是朱月兒整個人都摔倒在了地上的聲音。
她身上的菌群開始瘋狂地生長,直至將她整個人都給包裹在了其中。而那掉落在地的銅串被崩撒了繩子,散落一地。
既無人拾取。
也無人回應。
暗流之中,一個由人變成的灰白色球狀物體,便是靜靜地沉睡其間……
而在另一邊。
顧長生也是終於停下了腳步。
他已經有些跑不動了——這一整個晚上的高強度運動,在加上墜崖的傷勢,如今疊加在了一起,即便是二級修士的底子,也經不起如此折騰。
顧長生站定在了一處斜坡上,最後回頭凝望了一眼。
這裡距離山崖已經很遠很遠了……
遠到顧長生都不知道了回去的路。
幾近爆炸的肺部,正在此刻瘋狂地壓榨空氣。顧長生微微張嘴,便是呼吸著帶著濃重血腥氣的夜風,露出了個釋然的笑容。
夠了,到這裡,就夠了。
他腿腳一軟,整個人都是撲通一聲坐倒在了地上。
“喂!動,動手吧……”
甚至就連說話都需要大喘氣。
顧長生感覺自己就像是臺臨近報廢了的拖拉機。
他的目光在此刻兜轉了一圈,最後順勢挪放向下。只見就在離他幾十米開外的後方,如今正站著一個古怪的身影。
那究竟是些什麼玩意兒?
足有三米開外的個頭,如今人立而起,周身的面板卻似是被活剝去了一般,露出了縱橫交錯的紅白筋肉骨。
膝蓋的關節膨脹了三分,使得微微蜷曲的雙腿更顯肌肉之感。雙手垂立於身體兩側,尖銳的指甲頗為惹眼……只是掃一眼過去,似乎就能窺見宛若刀鋒那般的銳利之感。
然而比起這些模樣,最讓顧長生感到意外的還是那腦袋的部位——頭髮,面板,脂肪,似是被大火都給燒了個乾淨。
此刻殘存在了脖頸之上的,便是僅剩下了一個骷髏狀的詭異輪廓。
顧長生甚至可以透過眼眶的空洞,在裡頭瞥見到正在跳閃著的,一簇簇莫名的光彩。
將如此模樣盡數收於眼底過後,饒是經歷不少了的顧長生,都在此刻露出了個有些意外的表情。
這……
就是所謂的‘妖怪’?
這形象未眠也太抽象,太奇怪了一點。只是……說來也是奇怪。
顧長生如今看到了這種形象的‘妖怪’,也是不知怎麼回事,突然一種微妙的既視感。
就好像,他曾經在某個地方,見到過這種類似的存在。
那得是在哪兒呢?
顧長生想不明白……因為就在他思索的同一時間,那個骷髏頭狀,渾身沒塊好皮肉的妖怪,就已經湊上前來。
它的右手尖刺成爪,此刻齊齊揮落,直接就給顧長生來了個‘透心涼’……這讓當事人的表情都是微微扭曲了些許,但也是很快。
他就露出了釋然的表情。
畢竟今晚上讓他痛到頭皮發麻的東西屬實不少,這區區致命傷……
如今也是眉頭一皺,就算是疼過了的。
顧長生只覺得一口熱血在喉嚨處晃盪,他便是凝了口氣,最後啐了一口血水狀的唾沫,徑直地噴到了對方的骷髏臉上。
“沒吃飯嗎?用力!”
刺啦一響……
妖怪拖著爪子,一扭右手。顧長生順勢就被那長爪給撕地四分五裂,直接斷絕了念想。
最後關頭,他的視線在空中飄轉,直至鎖定在了那重新浮現出來的明月之上。
倒是還別說……
今夜的月亮,的確又圓又大。
……
……
……
從噩夢之中醒來的顧長生,在座椅上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抬起了頭,如今意識有些渾噩,連帶著整個人都有些神志不清。
“……我,這是……”
呢喃之間,顧長生下意識地抬手,想要輕輕地揉一揉自己的太陽穴。可這動作剛成型,他便是微微一愣。
哎……
我手長回來了?
片刻之後,顧長生便是忍不住輕笑出聲。
什麼叫長回來了……明明是本來就在這會兒的!
“在夢裡待太久了,看來也是有一些影響的。”
感慨之間,顧長生緩慢起身。他抬頭看著窗外的光景,此刻也是微微出神。
這裡是三胖的房間不錯,而在之前,自己剛進入夢境的時候,當下也是處於……
“林小莞借住我家,一年以前的時間線。”
顧長生輕輕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如今眉頭也是忍不住皺攏了去。
他還是第一次在夢境裡頭待上整整一月,眼下看來……似乎在那邊逗留的時間越長,顧長生這邊需要消化的時間也會越久。
不過這也算是正常。
畢竟福禍相依嘛。
更何況……
此行還有一些另外的新收穫。
念及至此,顧長生便是輕輕地揉搓起了自己右手裡頭的那團灰白色玩意兒……
這是長在了朱月兒身上的菌群。
“沒想到了,居然還真的能帶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