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天色朦朧。
黑色的桑塔納行駛在泥濘的鄉間小路上,兩邊是農戶種下的玉米,還有一個月就能收穫了,這會兒葉子的一半已經變得乾枯。
初秋的早上沒有什麼人,但在靜謐之下,蘇城每按一聲喇叭,都能在田裡驚起一群麻雀。
有的麻雀因為太貪吃,被露水打溼了翅膀,飛不起來,蘇城記得他小時候起大早就是為了抓貪吃的麻雀,一次能抓好幾只,只不過,後來被他媽教訓了一番都給放了。
蘇暖的奶奶是個媒婆,以前的時候家裡也種地,但比平常人家要少的多,有時候蘇暖會帶著小夥伴,去自家地裡摘幾個還沒熟透的玉米,回家烤著吃。
奶奶看見了也不說什麼,她不指望賣糧食來掙錢,留夠一年吃的就足夠了。
星期天的時候,她還會帶著蘇暖坐在地頭上看莊稼,手裡拿著過年剩的炮仗,隔一會就點著扔一個,把麻雀嚇走。
找了個不礙事的地方,蘇城把車子停下,和蘇暖在後備箱拿了些祭祀用的東西,領著她向山上走去。
“老爸,我記得咱們家的祖墳不在這邊啊。”
蘇暖納悶的問道,小時候奶奶帶她去過好幾次,依稀記得路不是這麼走的。
小路泥濘,未枯萎的草地上沾滿了露水,踩上去直往下滑,兩人的褲子上有不少泥點子。
“你奶奶自已瞧得風水,說這兒清靜,不想過去跟列祖列宗們擠。”
蘇城把她拉上一個緩坡,深深的喘了幾口氣,他也有些累了。
當時下葬的時候,是大晚上,蘇暖哭得很厲害,當然不記得路。
在田坳的角落裡,有一個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在它的前面用木牌刻著幾個字,尊母王豔之墓。
土包上長滿了雜草,蘇城和蘇暖走到一側,一顆一顆的小心拔掉,收拾好之後,他拿出一張草蓆鋪在地上。
在上面擺好貢品,他和蘇暖一塊跪在那裡,拿出一袋紙元寶燒了起來。
“媽,我和您孫女來看你來了,您說這個地方能庇佑子女後代,剛開始我還不信,可您真是太神了,您孫女今年考上了最好的大學,之前想都不敢想啊...”
聽著父親呢喃般的話語,蘇暖控制不住的哭了起來,回想起奶奶給她做的每一頓飯和每一句叮囑。
人們總是把死去叫做沒了,什麼是沒了,當你想起和這個人所有美好或者痛苦的回憶的時候,剛想回頭和他說起這件事,卻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他了。
這段回憶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共有者。
祭拜過後,蘇城挽起她的胳膊,攙著她往山下走去,一路上都不讓蘇暖回頭。
之後他們去了老房子裡,沒有人住的地方,總是破敗的很快,牆上的土坯已經脫落了不少,露出了裡面的石頭。
門上的鎖也是鏽跡斑斑,蘇城拿著鑰匙擰了好幾次都不行,最後猛地一推,鎖閂直接掉了下來,門縫中的灰落了一身。
他原本還打算退休之後,來這裡養老的,但現在看看不重新翻修一下的話,能不能住都是問題。
院落中間栽著一棵梨樹,長得不壯,但上面結了好幾顆果子,和超市賣的一樣大。
這是奶奶留下最後的遺產,蘇城摘了一個遞給蘇暖,
梨子很甜,和以往的一樣甜。
“老爸,奶奶旁邊那塊兒,是誰家的啊?”
在那個地方,不大的一塊田地上,一共有四個土包,應該都是墳堆。
“那是李奶奶家的,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以前總跟你玩的一個小孩兒,叫孫澈,還有印象不?”
蘇城把梨子全都摘了下來,收進包裡,和她並排坐在石階上。
蘇暖仔細回憶了一下。
孫澈?班裡最瘦小的男孩兒,每次課間玩耍的時候,他就站在一邊看著,也不跟人說話。
放學的時候,他奶奶會騎著腳踏車來接她,讓其他小朋友都很羨慕。
但他像是個怪胎,別人不跟他講話,他就能一直不說,老師都以為他腦子不太好,只有蘇暖知道,他是不想跟小朋友們說話。
“記得,他是李奶奶的孫子。”
蘇城點了點頭,拿起一個梨慢慢的擦著,語氣平淡的說道。
“孫澈他爸一直在外打工,四年前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在ICU裡躺了三個月,沒救過來。
從那之後,孫澈他媽一直找承包商麻煩,即便人家已經賠錢了,最後一次甚至還帶著孫澈,站在他們公司樓頂。
當時把李奶奶嚇得不行,哭著喊著才把孩子給留下來了。
他媽精神不太好,當著孩子的面,直接就跳了下來,二十多層樓啊...”
梨擦乾淨了,他拿著水果刀,一塊一塊的切著吃,悲傷的故事在他口中,就像屋簷滴落的水一樣。
蘇暖愕然,沒想到自已曾經的小夥伴,這幾年的遭遇如此悽慘,本就不好的心情,在此時更加落寞。
似乎不該提起這個話題的,她的鼻子有點酸。
“李奶奶年紀大了,經受不住打擊,半年之後走了,那三個土包就是他們的。”
吃了一半之後,剩下半個他裝進袋子裡,向蘇暖招了招手,他們該回家了。
坐在車上,蘇城的話一直盤旋在她腦子裡,一次意外把一個美滿的家庭給破滅了,任誰聽了也不會好受。
“孫澈現在在哪啊?”
蘇暖忍住哽咽,嗓子帶著沙啞問道,她有點想看看他。
“村主任人很好,幫忙處理了後事,然後靠自已的關係,給孫澈送部隊裡去了,到現在已經快三年了吧,不知道還在不在。”
這個結果也許對他來說是最好的了,蘇暖看著窗外,早晨的霧氣消散了,太陽漸漸露了出來。
遠方的朋友,你我都要平安才好。
...
“2012年8月12日,星期天,天氣陰
以前我看的很開,為什麼會有清明節這個節日,逝去的人已經無可挽回了,還在的人應該放下悲痛,更加努力的生活。
但在奶奶走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會想起她,想起我們共同經歷過的那段時間,她看著我長大的那段時間。
今天祭拜過奶奶之後,我發現所謂的放下,並沒有那麼簡單。
祭奠,不僅僅是為了抒發自已的情感。
緬懷前輩所留下的恩澤和教導,才是它真正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