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卯咬了咬唇,竭力掙脫那滾熱的懷抱。
“殿下,這裡是秦爺爺的寓所,不可胡來——”
賀寅的聲腔裡有澀痛啞音:“別怕,我就是……”
“……就是想抱抱你。”
那個夢太真實了,真得讓人錐心刺骨。
努力往那稻草床上藏冷包子的金卯、坐在屋簷下沐浴著蒼白陽光輕聲祈求一個浪子歸家的金卯、向崔滁哭著說想再等等,等到心死的金卯……
夢中人把一身清骨都等碎在隆冬裡了。
數九寒天,他連鞋都顧不得穿,赤腳踩著厚厚的冰雪,滿臉希冀的跑去為那不歸人開門。
酷寒肆虐,一雙薄薄的腳凍得僵白。
風吹在那蒼白清瘦的臉上,他望著空無一人的街巷,眼底喜悅漸漸在夜色中凝固,化作一顆顆鹹澀晶瑩的淚珠。
而他遲遲等不來的混賬東西坐在屋頂上,瞧著他蹲在雪夜院門口崩潰抽泣,居高臨下的笑了起來。
那混賬笑自已算無遺策。
笑獵物進了牢籠。
笑金卯愛他。
古往今來貴族雲起,被愛的人又何嘗不是一種特權階級?
他笑過後就走了,去自已的戰場上浴血廝殺,他知道金卯會等他。
能等一天,就能等一年。
等了一年,難道不能等一輩子?
好歹毒的愛啊。
困在金絲牢裡的獵物,那一生過得極其悲慘可憐。
……
賀寅夢醒了,夢裡畫面如影隨形,宛如利刃般嵌在心口軟肉上,一如既往的分割著他的金卯。
直到血肉模糊。
直到他痛得喉間湧上一股腥甜。
他喘息著,疼到緩不過氣。
原來這就是疼痛的滋味……
他不喜歡。
劇烈的痛苦讓他渾身痙攣,連畫屏春都不能讓肌肉平息下來——他差點以為自已又要變回那個病發時的廢物了。
他跑了半座城,以為見到金卯就會好過起來。
可一臉正色、堅決推開他的金卯,似乎昭示著有什麼東西與夢境背道而馳了。
賀寅望著金卯的臉,他破天荒的,頭一次看懂了別人的眼色。
看出這雙眼睛裡流露的抗拒與不安。
賀寅怔了一下。
為何要抗拒我?
你不是偷偷吻過我的手帕麼?
……
金卯緊緊攥著寢衣衣襬,低聲道:“殿下不該來這裡,請移駕回府。”
“或者奴婢向秦老通報,為殿下準備一間恰當的臥房。”
金卯說著,立馬就爬下床。
賀寅飛快拉住他的手,澀聲道:“卯卯,我是夫君啊,你要攆我走麼?”
“不是的。”金卯撕開賀寅的手,臉上仍舊是那副不溫不火的表情。
這一直是他拒絕別人的方式。
軟綿綿的人其實長了一顆堅定的心,誰把他的心化開,他就把自已的一切無條件交給對方。
相反,誰要是讓他失望透頂,這輩子都會被他拒諸心外,毫無挽轉的餘地。
從永巷醒來那天開始,他就一直是這種畢恭畢敬的態度。
沒有愛,沒有喜歡,甚至連好感都沒有。
僅僅以官奴的身份,盡著自已的本分。
終於,那個坐在簷下枯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人,不等賀寅了。
金卯站在兩步開外,與賀寅拉開距離。
他決然說道:“殿下是王妃的夫君,普天之下能稱殿下為‘夫君’的人,只有您的王妃、側妃,殿下就算給奴婢一萬條命,奴婢也不敢這般造次。”
這句話他曾在這小半年裡重複過許多遍,賀寅都以為他在發小脾氣。
他沒有發小脾氣,他是認真的。
只是他聲音偏軟,說話又細又慢,配合那雙溼漉漉的眼睛,總像撒嬌似的。
軟綿綿的人反抗起來總是溫和的,恰如溫水煮青蛙般,慢慢加火,徐徐發力。
等回神時,被他拒絕的人才恍然發現,心臟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傷得稀爛。
賀寅心口不可遏制的抽痛起來。
他笑不出來,但越不想笑越是要扯起嘴角,強硬的笑意讓他美得像個假人。
他伸出雙手,喉間啞痛艱澀,泛著泣溼的潮意。
“乖,不鬧,來夫君這裡好不好?”
“殿下折殺奴婢。”
兩個執拗的人碰在一起,必然兩敗俱傷。
金卯不給抱,賀寅就非要抱到他不可。
掙扎間,賀寅臉上捱了兩巴掌。
他舔了舔唇,終於如願以償的把人撈在懷裡了,深深嗅著屬於金卯的氣息。
“嗚……”
懷裡的人壓低聲音輕嚥著,眼眶溼熱,雙手抵開他的胸膛。
“殿下,奴婢真的會告去宗人府的!”
賀寅不管那些,他只要金卯。
“你告吧,只要你能開心,我每天都去找端王叔喝茶。”
他不顧一切的把人抱緊,以圖緩解心上的剮痛。
“讓賀寅重新追求你吧——”
這一世我別無所求,我連那個位子也不要了。
金卯比整個天下重要得多。
金卯是他的命啊!
金卯金卯……這個名字是風情萬種,也是烈火灼魂。
他張了張唇:“金卯。”
空氣安靜一瞬。
金卯在賀寅懷裡,撐出小半個屬於自已的空間。
他不會再信賀寅說的任何話了。
因為他曾對賀寅說的話深信不疑,以為對方真的愛他。
現在想來,把自已的靈魂寄託在別人的愛憎上,比賭徒還瘋狂。
而他一賭就是六年。
他把那短短一生都賭進去了,不顧一切地奔向寒冬裡的賀寅,又血淋淋的在寒冬收尾。
……
金卯細聲說道:“殿下是天上的明月,這等話若叫陛下聽去,奴婢萬死難辭罪責。”
賀寅啞口無言。
這人又把他比作日月星辰……
記性那麼好的人,連從《詩三百》中找幾個新鮮的詞彙都不願意了。
金卯不願意把時間精力浪費在一個不值得的人身上了,所以每句回覆都是套板,張嘴就來,十分便利。
這綿軟細針又在賀寅心口上戳了一下,殺人不見血。
他慌了,與金卯額頭相抵,輕聲道:“你沒有罪,是我錯了太久。”
金卯不知道他吃錯了什麼藥,今天格外煩人。
“殿下怎會有錯?萬方有罪,罪在奴婢一人而已。”
金卯敷衍一句,強行翻了個身,只給賀寅留個後腦勺。
這也是拒絕的意思。
突然讀懂金卯的肢體語言後,賀寅時時刻刻都在受酷刑。
金卯蜷縮著腿是為了和他拉開距離。
金卯把衣角扯過去是為了和他拉開距離。
金卯連呼吸都不願意與他同天地,把臉埋在被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