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寅眸色幽深,盯著倒在地上的合歡樹:“你覺得孤捨得打他?”
緋雲噎了一下。
她試探道:“舍……不得?”
賀寅望向長史:“你呢?”
長史看他臉色不善,連忙道:“殿下乃是皇室難得一見的痴情人!金公公傷好之後,大概,嗯……也許,會原諒殿下?”
賀寅捂著眼笑了起來。
“你們都把孤當什麼人了啊,他是……”
賀寅指著自已的心口,眼底泛著血絲。
據說他打出生起就沒哭過,可緋雲發現,這樣的他比歇斯底里的慟哭要惻澀得多。
澎湃洶湧的愛意落入荒漠,激起一丈了無生息的塵埃。
他可以接受不給予任何回饋的金卯,他只要這人留在身邊就足夠自已狂喜一輩子了。
畢竟在荒漠裡追逐了十年,那虛晃的塵埃也算一道風景,不是麼?
可他的人要逃離他。
金卯要給他找男寵。
金卯要丟掉他!
他原本以為,在銷金窟重逢時,金卯會義正言辭的告訴高高在上的‘閻王’,“我是賀寅的人”“你敢碰我,我就讓賀寅殺了你”……
可現實是,金卯對著猙獰面具後的賀寅,說:“我可以進樊川王的書房。”
並讓賀寅為賀寅本人找一個長得像金卯的人……
賀寅站在這方庭院裡,通紅的眼睛裡藏著細碎閃爍的水光,指著自已的心口笑道:“他是我放在這裡的人啊——”
“你們教教我吧,該怎麼留住他,嗯?”
……
夢境裡是永巷,狂風捲著白雪下了一夜。
懷裡的人以為他睡著了,又偷偷親吻他。
“殿下——”輕細的呢喃在唇齒間輾轉,攜裹著滾燙愛意。
那人眼神痴眷的在他臉上流連,小心挪了挪身子,把自已整個身體投入到他懷中。
他睜開眼,掐著對方的下巴說道:“癮又犯了?”
那人紅著臉頰,細聲辯解道:“沒有的——”
“殿下可以……抱抱奴婢麼?”
聲音越來越輕,因為怕他嘲笑拒絕。
“還說沒上癮。好吧,想怎麼死?”
賀寅離奇憤怒的望著那個和自已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他不斷往對方臉上揮拳,卻像砸中空氣般,徑自穿過對方的軀體。
那個死活要離開他的人在夢境裡乖順得不像話,任由對方擺佈。
賀寅像困獸般衝夢中人嘶吼咆哮:“他是我的!我的!!”
即使無法攻擊夢中的自已,可他仍舊像失智的瘋獸一般,前仆後繼的揮起拳頭。
一次次落空後,他的人精疲力竭的躺在汗水裡。
夢裡的混賬吃完就抹抹嘴,把金卯丟在這裡,一走就是三天。
三天三夜,金卯望眼欲穿,抱著賀寅的被子枯熬著。
“哐——”
晚風把院門吹響,金卯來不及穿鞋,欣喜的跑下床:“殿下……”
他高高興興的開啟門。
雪夜暗淡,門外厚厚的積雪上只有幾個狗腳印,昭示著這裡無人拜訪的窘境。
他怔怔望著昏夜,良久,靠著門滑下去,臉埋在膝蓋上低低的嗚咽起來。
“你怎麼還不回來啊?”
那混賬坐在屋頂上,嘴角翹著,津津有味的看著院裡的人光腳蹲在雪地裡哭。
他所感受不到的寒涼,對金卯卻是致命的傷。
這夜金卯病了,燙得厲害,一度被燒得神志不清。
賀寅不需要這樣脆弱的人,但他需要金卯。
他吻上去:“你想要什麼?”
“想、想要賀寅……可以愛我麼?”
“愛啊,孤只愛你。”
金卯笑了,淚光撲朔。
“那就不要把我丟開啊,這是……第九次了,你可以保證麼?”
賀寅在他身邊躺下,靜靜望著他:“你想要什麼保證?”
金卯太累了,不知道那到底是夢還是現實,也不知道自已說了些什麼。
他乾熬著,竟然把病熬走了,醒來發現賀寅給他買了早點。
他受寵若驚,獨自坐在桌前吃著。
捨不得一下子把早點吃光,只吃了一小口就把東西悄悄藏在自已的破屋子裡,隔天又去拿。
他抱著冷包子珍惜的啃了一口,晃晃腳,眯著眼幸福的望向太陽,紅腫的手在陽光照射下開始發癢,他低著頭摳了兩下。
這時崔滁破門而入,看到他這個樣子,立馬就破口大罵起來。
金卯低著腦袋,借額前碎髮擋住溼紅眼眶,抿著嘴任由三哥痛罵。
冷包子突然被崔滁拍到地上,他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三哥,我沒那麼賤的……”
“你就,讓我、讓我等到死心吧——”
崔滁氣呼呼的走了,金卯顫著手,把崔滁踩癟的包子撿了起來。
“殿下,包子……吃不了了啊。”
眼淚大顆大顆的滾下臉頰。
“你還會給我買麼?”
沒人回應,那混賬東西已經很久沒回來了。
金卯坐在屋簷下出了會兒神,把包子上的髒皮撕掉,輕輕咬了一口。
“你幾時回來啊?”
“我很乖啊,你不要我了麼?”
“脂粉味不好聞,可不可以只喜歡我一個人啊?”
“……”
“你真的會喜歡金卯麼……”
“你再不來,雪就要化了。”
他在那混賬不在的日子裡習慣了自言自語。
而賀寅跪在他身邊,他說一句,賀寅就回應一句。
可他看不見賀寅,也聽不到賀寅的聲音。
“卯卯,夫君在這裡啊——”
賀寅張開手,輕輕環住他。
他站起身,穿過賀寅的身體,把包子藏回原處。
怕崔滁折回來將包子扔掉,他拿薄薄的鋪蓋,嚴嚴實實將包子遮好,又拿枕頭壓上去。
……
賀寅睜眼時夜色正涼。
他摸到了臉上的溼痕,攬衣起身。
每次金卯想離開他時,那些支離破碎的夢境就越發清晰。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崩塌於春日的亡靈絕望錐心的情緒。
那亡靈好像對他說,看啊,你玩弄權術,玩弄人心,你把他放在那院子裡自以為能天衣無縫的護他到最後,可終究還是失算了。
他被人騙了,跑去紫荊城,頂著亂刀箭雨帶走了你的替身。
你自食惡果,連夢到他的權利都只能在將死之際才曇花一現。
賀寅,放下你那些自以為是的高見,不是他離不開你,是你離開他就活不下去。
我替你試過。
……
金卯有了自已的小窩,嘴角一整天都是彎著的。
周景舒問他打鐵好不好玩,他猛點頭:“師叔,每天都來拉風廂的話,我力氣會變大麼?”
周景舒看著他腦袋上那根呆毛,突然覺得這小脆皮當師侄不怎樣,當寵物卻十分順眼。
她古井無波地摸了摸金卯的腦袋。
明叔早料到金卯會來,特意找工匠給他做了一壁書架。
“先生,小公子歇下了。”
“愛歇不歇。”
明叔看著一臉倔強的老人,笑道:“為他趕了兩個月的路,不看在金百年的份上,也該為自已披星戴月的千里歸程疼疼他,如今有先生庇佑,大雍無人再敢動他,先生自已也該鬆口氣,早些休息了。”
“多嘴!”
寓所的最後一盞燈熄下去時,金卯正睡得憨甜。
靜夜遼闊,半夢半醒間被身後的懷抱熱醒,嚇得金卯低呼一聲。
“噓——”
“卯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