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剛過大雪節氣,我的鄰居糞叉哥從部隊復員回來了,他送給我幾個金黃色的子彈殼,對於愛玩槍的我來說,就像乞丐撿到了金子一樣興奮。
我說:“糞叉哥,你在部隊沒少打槍吧?”
他說:\"那當然,經常打靶,步槍、機槍、手槍都打過,還投過手榴彈,打過迫擊炮。\"
\"你咋不帶回來一把槍啊?\"
\"小傢伙,那怎麼可能,部隊是不允許帶槍回家的。你愛玩槍,我給你做一支吧。\"
出於男孩子的天性,也因為戰爭片看多了,就老想擁有一把屬於自已的槍。
糞叉哥就用小活塞、子彈殼、腳踏車鏈子、腳踏車內胎和較粗的鐵絲等材料給我製作了一把玩具手槍。將炮仗的火藥裝進小活塞,堵上小紙蛋,子彈殼底部外貼一個小砸炮,扣動扳機,撞釘撞擊小砸炮,小砸炮引燃小活塞裡的火藥,\"嘣\"的一聲響,像極了真槍。這種自制的玩具手槍響聲和放個炮仗差不多,但是響聲從槍膛裡發出來,感覺還是大不相同的。較之當時市面上賣的塑膠玩具手槍更受我們小孩子的喜愛,因為塑膠子彈畢竟沒有火藥味兒,不夠逼真。而這種\"鐵傢伙\"卻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我們的好奇心。當時走街串巷叫賣的貨郎就賣專用於這種玩具手槍的砸炮。
糞叉哥當兵之前就經常領著我玩，我們兩家關係很好,爹經常趕更上會,認識的人多,他就給糞叉哥說了一個媒。女方家是東邊離我們村八里地的蔣莊的,女孩叫蔣小菜,細皮嫩肉的,很漂亮。糞叉哥當兵第二年回家探親時,就與她訂了婚,家裡的新房子也建好了。現在他退伍了,家人就給他張羅著辦婚禮,趁年底人閒把媳婦娶回家。
迎親那天我參加了,爹騎著腳踏車帶我去的。我們都穿戴著新衣裳新鞋帽,腳踏車鈴鐺上綁著紅布條,參加迎親的人口袋上都用別針別個紅布條,人人都打扮得光鮮亮麗,臉上喜氣洋洋的,別人的一大喜事,自已彷彿也感同身受,樂顛顛地湊熱鬧。
因為有鬧新郎的習俗,所以新郎在老丈人家喝過送親酒後都要先行一步,出老丈人家大門是一道關卡,這時候少不了受一番捉弄,糊一頭泥、抹一臉鍋底灰是在所難免的。這還不算完,早就埋伏好的女方家同村的年輕孩子還要追上去再戲弄一番。
大家都明白,一場大喜,有人給你鬧，那是在給你捧場,是以一種別樣的方式接近你。如果人家離你遠遠的,冷眼旁觀,反倒不美氣，所以,男方迎親時,女方的友鄰與你鬧得歡,你得包容、配合,即便是給你造成了很大的麻煩,你也得忍著。女方的友鄰鬧新郎與男方的友鄰鬧新娘是一樣的道理。新娘被迎回來進門時,也會被抹一臉鍋底灰,有時連新郎的孃的臉上也會被幾個友鄰婦女按著用毛筆畫上眼鏡,嘴巴上畫上鬍鬚,直到大家鬨笑一場才了事。
那天,糞叉哥在老丈人家門口被堵住抹了一臉灰後奪路而逃,我們在歡快的嗩吶聲和激動人心的擂鼓聲中將新娘迎回了家裡,到家後卻不見類叉哥,左等右等還是不見蹤影。他爹有些急了,說:\"去路上找找吧,怕是鬧過了頭。
我爹說:\"俺回來的一路上也沒見到他呀,是不是被一幫年輕孩子攆到其他村去了?先讓虎子去找,我帶幾個人在後邊跟著。
於是,我找來虎子,讓它嗅了嗅糞又哥的舊衣服,說:\"虎子,趕快去把糞叉哥找回來,順著大路往東跑,快點。\"
虎子\"汪\"了一聲,順著大路往東跑去,爹叫上幾個鄰居,騎上腳踏車跟了上去。聽糞叉哥回來後說,他跑出蔣莊村時,幾個年輕孩子緊追不捨,他料想在大路上跑不掉就拐到了其他村,結果在一個也不知道啥村的莊稼地裡被攆上了,他累得躺到地上,屁股上被年輕孩子們踹了幾腳。他們一邊打一邊問:你跑啥跑?就交待你一句話,你還不老實。會不會待人好點?\"
他說:\"會的會的!我一定待她好,好一輩子!我要是待她不好,恁咋收拾我都中。\"
他爬起來求情,想掏煙挨個遞過去,可他一摸褲兜,煙沒了,渾身上下摸一遍,沒有。心想糟了!這可怎麼辦?忙賠笑臉,說:\"弟兄們,我帶了煙的,路上跑丟了,包涵一步哈,咱回家去喝喜酒好嗎?保管讓恁幾個吃飽喝足吸夠!\"
\"咦!慫（小氣）成這!煙都不讓一根,綁了!\"
一個年輕孩子一聲令下,他們七手八腳上來將他反剪雙手,捆個結實,推搡著又綁到樹上,說:\"忍著點,俺回家叫人給你鬆綁。\"
五六個年輕孩子一陣得意的鬨笑之後,揚長而去。
約摸半小時之後,虎子向他“汪汪”叫著奔過去,給他鬆了綁,這才順利地跑回家。
他爹見糞叉哥回來了,才放了心,問:\"打你了?\"
\"打了。\"
\"綁住你了?\"
\"綁了。\"
\"你沒事吧?\"
\"沒事。這幫兔崽子,鬧起來沒完沒了。\"
\"鬧得再兇,你也不能惱,那是人家抬舉你,多少年了,就是這風俗。趕快洗洗,換身衣服,就等你拜天地了。\"
婚禮儀式雖然簡單,但場面熱鬧。響器聲,喧譁聲,鞭炮聲,歡笑聲,聲聲入耳;主人,客人,友人,鄰人,人人喜悅。
堂屋門前擺個香案,上面放一個鬥,鬥裡盛滿麥粒,麥粒中插一杆秤,有祈求五穀豐登、財源茂盛、家庭美滿之意。地上鋪著高粱箔,箔上鋪著紅被褥,紅被褥裡添進楝樹的果實 ——楝棗,諧音稱為\"戀戀早\",寓意著夫妻和睦,早生貴子。新郎新娘磕頭就跪在紅被褥上。拜了天地後,就給新郎的爹孃磕頭,再給哥、嫂、叔、伯、嬸子、大娘磕頭,最後給姑、姨、舅家的長輩親戚磕頭,誰受頭都得當場給拜禮錢。
拜了天地,磕了頭,新娘就急著進屋,因為接下來就是眾友鄰鬧新娘的環節。新娘奪路逃,眾友鄰拉住不放,非得讓新郎新娘摟一樓,抱一抱,親個嘴。那是一個人們思想上還不夠開放的年代,當眾摟摟抱抱親嘴是很不好意思的事。新郎都覺得怪難為情的,新娘更是羞於應付。越是這樣,眾友鄰則越是鬧得起勁,攔住新娘不讓進屋,一圈的人都跟著起鬨:\"親一個!親一個!\"
類叉哥見盛情難卻,只好主動去抱去親，而糞叉嫂卻竭力躲閃,最終還是年輕小夥子們上去推著拉著按著讓他們親了嘴。糞叉嫂滿臉紅撲撲的,羞羞答答地躲進了屋裡,眾親友鬨然大笑。
中午的宴席結束之後,客人們都陸續走了，主人和友鄰們就把租賃來的桌椅板凳、杯盤碗碟等擦擦洗洗收拾好給人家送回去。新媳婦也幫忙幹活,開始融入這個新的家庭裡。熱鬧過去了,但大家仍然沉浸在喜慶的氛圍之中。
這天傍晚,天降大雪,漫天飄舞的雪花爭著、擠著、追逐著、喧譁著來到這個庭院,好像也來慶祝這場喜事似的,讓人彷彿能聽到她們嘻嘻哈哈的笑聲。潔白無瑕的雪是天真無邪的天使,給人間帶來福音和吉兆。雪也是冬天裡我們小孩子最好的玩伴。雪天的空氣是清冽的,雪花是涼涼的,可我們的心裡卻是火熱的歡樂的,頑皮的雪花跳到帽子上,鑽到脖子裡，滾到腳底下,凝成滑溜溜的白地毯。雪下得很大,但對我們戶外的玩樂並沒有絲毫的影響,反而更增添了玩樂的趣味性。
夜裡八九點的時候,我和籠頭等小夥伴還在大街上東奔西跑,用雪搓臉、搓手,玩雪,打雪仗。
這時,光棍柳狗子與兩個年輕小夥子神神秘秘地問我們去不去聽新媳婦。我們還沒有聽過新媳婦,對新婚夫妻的那些事懵懵懂懂,不知道聽能聽出個啥意思,可是心裡還是覺得挺新奇的,於是就說好啊,去聽唄。
來到糞叉哥門前,輕輕一推門,推不開,知道門裡插了門閂。柳狗子小聲說:\"我翻牆過去,把門開啟,恁幾個再進去,注意動作要輕,絕不能讓他倆聽出動靜。\"
柳狗子輕悄悄地翻過牆去,把門開啟了。我們就躡手躡腳地走到窗戶跟前。裡面亮著燈,但隔著玻璃窗除了窗簾啥也看不見,只能聽了。
我們都蹲下來,支稜起耳朵靜靜地聽著,大雪呼哧呼哧地下著,屋內糞叉哥說:\"大雪節氣剛過就下大雪,這節氣還真準。\"
糞叉嫂說:\"大雪下雪,來年雨不缺。\"
\"是的,今年的雪水大,明年的麥子好。大雪兆豐年嘛!\"
\"我聽說你被綁住後,是一條狗給你解開的,真的嗎?\"
\"是啊,那可不是一條普通的狗,它特有靈性,能耐大著嘞!\"
\"就是那條很大的金黃色的狗嗎?\"
\"對,它叫虎子,是咱鄰居小老弟當先家的狗。”
停了一會,又聽到糞叉嫂說:\"解放軍同志,你一個人躺著冷不冷啊?\"
\"不冷。下雪不冷化雪冷。\"
\"原先你在部隊時給我寫信說你是槍桿子我是靶。現在呢?\"
\"你是鮮花,我是牛糞。\"
\"不對。我是白菜,你是豬。\"
\"哈哈!你這白菜啥味兒啊?讓我嚐嚐。
\"把燈吹了。\"
\"吹燈幹嘛?讓我看看唄。\"
只聽\"噗\"的一聲,燈滅了。然後嘻嘻哈哈、嘰嘰哇哇的聲音從床上傳來。不一會兒,就聽到糞叉哥吭哧吭哧地喘氣,糞叉嫂也喘急了,叫出聲來:\"啊,啊……哥哥……你快點……”
柳狗子在窗根下瞪直了的兩隻眼睛像兩隻圓溜溜的鵪鶉蛋,他一口一口地嚥著口水,喉結一動一動的。
就在這時,虎子從門外進來,\"汪汪\"叫著向柳狗子撲來,柳狗子一聲驚叫:\"快攔住它!\"
\"誰?誰在外面?\"糞叉哥在屋裡大喊道。
我立即拉著虎子一聲不吭地往外跑,柳狗子他們也慌忙跑出門外。
第二天上午,糞叉哥的爹喊他去幹活,催道:\"糞叉,你快點!\"
院裡來串門看新媳婦的男男女女擠眉弄眼說:\"糞叉,恁爹叫你快點!\"
有一個年輕小夥子就學著女聲嗲嗲地喊:\"哥哥,你快點!\"
一院的人都鬨笑起來,糞叉嫂的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脖子根,忙雙手捂了臉跑進屋去。
下午,糞叉嫂給我說:\"當先小兄弟,我收拾個狗窩,把恁家虎子拴到俺家幾天,好嗎?\"
我說:\"中,但是你和它不熟,你要餵它的話,它不會吃的。”
\"我現在就餵它,你看著給它說一聲,它就會吃的。”
\"好吧。\"
糞叉嫂拿來一個白麵蒸饃掰了一塊遞給虎子,虎子不吃,它看看我。我說:\"虎子,你吃吧。嫂子給的你可以吃。\"
虎子\"汪\"了一聲,放心地吃起來。
糞叉嫂高興地摸了摸虎子的頭,說:\"虎子真乖!你太可愛了!\"
後來有一天,糞叉嫂拿白麵蒸饅喂虎子,被她婆子娘看到了。她婆子娘數落她說:\"咦!你可真大方。那白麵蒸饅我都捨不得吃,你拿它餵狗!民國三十一年年饉,榆樹皮都被扒光吃淨了,不要說豬羊貓狗了,就是老鼠都吃沒了,還是餓死不少人。當年我跟俺爹逃荒要飯去對了地方,才躲過一劫。你是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你沒受過罪,不知道捱餓的滋味兒！你餵狗給它一個鍋餅就中了,咋還拿白麵蒸饃餵它?\"
糞叉嫂說:\"虎子通人性,它可不是一般的狗，我看它比人都強。\"
我說:\"嫂子,你餵它鍋餅就中,虎子吃飯不挑揀。\"
虎子\"汪汪\"叫兩聲,彷彿在說:\"沒關係的,我吃鍋餅就中。\"
糞叉嫂再餵它白麵蒸饃時,虎子就不吃了,糞叉嫂又拿一個玉米麵鍋餅給它,虎子吃了。她的眼淚就下來了。
臘月初的一天,我放學回家,走到柳狗子家附近,他的鄰居告訴我,今天下午柳狗子在門口看到虎子,扔給虎子一塊肉,虎子沒吃,他家的大黑狗搶著吃了,柳狗子\"嗨嗨\"大喊著追他家的大黑狗,沒追上。那狗沒多久就死了,柳狗子肯定在肉裡下了毒。
我很震驚!
虎子在家門口看到我後,還是像往常一樣跑過來迎接我。爹孃都不在家,我將這個事告訴了糞叉哥。他說:\"這個東西太歹毒了,他心腸可黑著呢!\"
糞叉哥帶上我教訓了柳狗子一頓。柳狗子陰謀敗露,嚇癱了,跪地求饒,打自已的臉。
爹孃聽說後,也非常氣憤。
爹說:\"他要虎子的命,就等了要咱孩子的命。這回不能輕饒了他!\"
娘說:\"算了,咱虎子也不上他的當,他也只能偷偷地使個壞,糞叉已經揍了他一頓,他再也不敢把虎子怎麼樣。\"
爹咬牙切齒地說:\"這個東西太惡毒了,遲早要遭報應!\"
娘說:\"他已經遭了報應,他的大黑狗不是被自已毒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