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珍四年,冬。

拓跋瀾闕披著斗篷從承乾宮匆匆向永和宮而去,他身後跟著數名內侍和宮人,大雪壓城,滿目潔白。待到殿門外少年脫去了外氅,露出纖細挺拔的身姿,他穿著宋國時下最流行的服裝,幽蘭織錦面料,四面開契的袍子,交領處盤著白色的孔雀,出鋒也是白色的,只將這夷人少年襯得分外精神。

拓跋回頭展望宮殿群,紅色渲染著過節氣氛,來來往往的玄衣禁衛軍又顯得肅穆。一想起馬上要見到的人,他的心噗通通跳的厲害,前兩日就聽說徐州侯和江都王回京了,可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少年很想見他的半師,可又很怕見到另一個,會被戲弄的吧,去年就是這樣,被氣到哭,那人還哈哈大笑。

拓跋嘆息一聲,白色的呵氣讓他生出憂愁之意,快四年沒有回過魏國了,不知母親可還好,不知即墨的樂官們會不會懷念自已?現在已經適應了這裡的大冷大熱,也習慣了這裡的簡樸,那麼拓跋瀾闕到底是宋國人還是魏國人呢?想到這裡少年又嘆了口氣。跟隨的內侍提醒道:“太子殿下,請不要讓陛下久等了。”拓跋回過神,整理儀容邁步進殿。

正殿無人,有聲音從宣室傳來,是古琴。拓跋一聽便知是司樂署新曲白雪紅梅,這是為討好皇帝所作,並非傳誦,所以頗費技巧,曲調也是陽春白雪的高雅。這不是樂官或徐州侯彈的,缺雅少和,多有殺伐之氣,是趙信。果然,事實就是如此!進入宣室的少年被眼前的場景耀目到怔住,以至於忘了及時行禮。

一屋子的暖意裡有淡淡的皂莢氣味,還夾雜著幽幽梅香,日光裡宋帝穿著件硃紅色常服正靠坐在巨大的雪白吼獒身上翻閱奏摺,手邊高高低低摞著數堆冊子,他烏黑的長髮披散著,任人梳理。梳理皇帝頭髮的不是內侍而是徐州侯,他一身總領的朝服,紅袍上紫色的綬帶異常鮮明,趙列梳著發,眼睛卻是看的是奏摺,側耳在聽皇帝說話。

他們的對面盤腿彈琴的是繼任了一年江都總領之職的趙信,細長的鳳尾古琴放在他的膝蓋上,玄衣男子皺著眉一臉的不虞。魏國太子的到來讓室內三人一隻吼獒同時看過來,少年覺得壓力陡增,他控制著不要去畏懼,強自鎮定後跪下行禮道:“臣拓跋月明見過陛下,侯爺,上將軍。”

“過來。”

拓跋低著頭躬身過去,他跪下時看到吼獒十四一直盯著自已,在發現來者沒有威脅後繼續閉目養神。太子悄悄鬆了口氣,一份奏摺遞了過來,他接過後就聽皇帝道:“今年你父親還會讓耶律疾光過來,他問你的情況,也提過讓你回國的事。你怎麼看。”

拓跋沒有翻閱,他用手指搓著奏摺封面上靛藍色裝飾,那是把貝殼碾成細粉撒上去的,夜裡還會發光。“但憑陛下做主。”

下頜被抬起來,太子對上了國君的眼睛,“朕要你說。”

“臣不想回去。”

“朕也是這個意思,回去了若好你還是樂師,不好可就是要死的。”說著他的手下滑到了少年的脖子,感到了他急促的脈搏跳動,皇帝寬慰的拍了拍太子的肩膀,“拓跋虎牙送你來,你就是太子,既然是太子就不要這麼怯懦,你可是魏國未來皇帝。”拓跋瀾闕咬住了嘴唇,眼神裡有不解和懷疑,他看到宋帝在微笑:“韶光喜歡你,你就多陪他。”

“是。”

“朕以後會經常召見你,你十四歲了,朕在十四歲時就已經繼位了,你也要儘快學習怎麼做個……屬君。”

“陛下?”拓跋十分惶恐,他不敢相信聽到的話,以前宋帝就有暗示,現在說明了少年還是不敢信。皇帝不再看他,重新去翻閱奏摺了。

這時徐州侯道:“月明,我見過你寫的大風詞六首,怎麼都是笛曲啊。”

太子臉一紅,恭聲道:“侯爺,這是為您所作的,所以就都是笛曲。”

“真是有心了,多謝你。不過第二和第四首不若改成排簫或胡笳,雖是出塞曲目也做得太蕭殺,這是出征,不是去赴死,需有昂揚……”徐州侯說了幾句後忽然抬眸衝著對面道:“錯了。”

拓跋轉頭去看,但見趙信怒目看過來,他手下不停繼續彈奏,這次太子也聽出來錯了,臉色就有了古怪。“這是誰做的爛曲子,把手能繞斷了!!”諍的一聲,江都總領雙手按住了弦,鄙夷道:“司樂署管事兒的真真是群老頭子,古風古風,這個調調兒也就是行將就木半截子入土的才愛聽!”他說罷扔了琴,起身來到這邊,隨意一坐,拿過奏摺也看起來。

見允禵說話粗糙行為造次,皇帝皺眉抬頭看他,江都王不為所動,飛快的翻著奏摺,徐州侯淡定道:“太子,請去。”拓跋瀾闕應過後,拾起古琴從頭彈起,白雪紅梅的曲調再次幽幽響起,這次沒有了殺氣急躁,滿室優雅脫俗。

此時已經離魏無忌宮變崔亞夫叛亂過去了三年多,柴輕侯的叛亂在永珍二年開春後基本平定,趙節進京,密談之後胤禛讓他監管陵淵,趙都的兵並沒有南下,進入大風峪後停在那裡不前不退,猶豫和崔亞夫的潰敗讓這個多疑的將軍失去了最後的機會,當母親楊明慧親自出現在大營,又經過一夜長談後他交出了帥印,攜家帶口的和太后回京長住西京,皇帝以生病為由讓其安養,實則形同幽禁。

幽州的軍隊暫時由趙斌監管,突厥在發現宋國內亂後發動了不只一次的進攻,但都被趙斌和慕容德林擊退。北狄對魏國和宋國邊境的騷擾不斷,奪回台州後胤禛命符海率三萬人常駐此地。最要緊的江都他交給了允禵,這裡是遏制後楚的第一要地,也將會是進攻後楚的第一後防。徐州還是由允祥管理,繼續著對將作的尋覓還有密探的培養。所以從永珍二年到四年他們都忙碌不堪,聚少離多,這次迎新竟然是這三兄弟幾年來第二次共聚一室。

胤禛現在看的奏摺正是御史王想的第四回對減少九州稅賦徵收的彈劾,下一封則是司空許美良對軍隊改革第二次的反對,之前看的奏摺多是毫無意義的歌功頌德,囉裡囉嗦讓皇帝暗生鬱氣,之後的奏摺又是貴族聯名抗議多徵繳稅賦,言辭犀利只把皇帝說成是個昏君,這又把胤禛看得生出怒意來!

那廂允禵忽然笑的前仰後合,能讓他笑定不是好事,不出皇帝所料,江都總領戳著奏摺搖頭笑罵道:“果長平這個老傢伙不是對你最寶貝的麼,結果在繁文縟節上居然寸步不讓,哎呦,陛下您的岳父也簽名了呢,說中州禮儀已經傳承了數百年,從大興開始就被歷代皇帝遵從,要是改變就是忤逆祖宗,就會失去民心……哈哈,四哥,你是不是考慮一下不要再改服易制了,老人家們都捨不得脂粉薰香,何況美人兒。聽說宋國綢布莊水粉店香薰館的人在西京混不下去了,直往後楚去呢。哈哈哈。”

胤禛本就鬱悶,一聽這些話霍然起身,頭髮頓時被梳子揪了下,痛的他嘶了聲,允祥忙鬆手也站起來,剛要勸,就見皇帝把手裡的奏摺扔出去老遠,正好砸在縮在牆角的蘇越身上,吼獒也站了起來,抖了抖毛,一副傲然的模樣看著去撿奏摺的蘇越。

拓跋瀾闕要停手,允祥示意他繼續,他知道這幾年胤禛的改革不容易,書信裡也提到多挫折,想殺又不能殺,扭轉風氣習慣並不是用三四年能做到的,大家都知道,可次次聽到這樣那樣反對的聲音饒是允祥都煩厭,何況性子急躁的胤禛,能不殺人強自執行已經是隱忍的極限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反對,”允祥翻出一份摺子道:“崔詔和劉文泰就是支援態度,還有跟隨他們的一干官員,雖然級別不高,可說明還是有人能接受的,段堯臣和大多數人保持中立,能觀望就說明有機會。”

胤禛沉著臉不說話,允禵嬉笑道:“崔詔啊,那是嚇破膽子了,可是在天牢裡關了一年呢,不為自已想也得考慮一家子的身家性命,老子求兒子哭,不行也得行啊。劉文泰,嘿嘿,”他摩挲著下巴打量著胤禛意味深長道:“咱們這位狀元郎,可有哪次不贊成陛下的聖明,只怕陛下指鹿為馬他也是贊成的,更別說區區改服易制了。”

胤禛的眼刀掃過去,允禵笑意不減,直惹得皇帝暗恨不已。說起這劉文泰還真乃奇人,永珍二年的第一次科舉他就以一篇論時政改革的文章獲得了帝心,字寫的甚好,在太華殿上一見胤禛又覺得他面善,便點了第一,事後交談才知這人正是元年祭奠太廟時路上見過的男子。事情是巧事,本也不稀奇,但這劉文泰太過崇拜皇帝,表現的總很亢奮,胤禛說風他即是雨,說東絕不往西,處處維護,在朝堂上不曉得跟反對派高官爭論過多少次,又有多少次幾乎要打起來,於是就得了個忠犬狀元的名號,本是恥辱,劉文泰卻不在乎反而洋洋自得,號稱就是要捍衛皇帝,即使做犬也是無妨。在一片反對聲音裡能站出來支援自已胤禛還是很感動的,可是又為他諂媚的態度尷尬,所以對此人皇帝真是說不出的感受。

至於崔詔,他在趙謫死訊傳來當夜就自殺,但被及時救了過來,之後胤禛三顧大獄,一年後這才順從出獄。用允禵的話說就是:四哥可是玩膩了辣手摧花,現在要去當仁君了呢。胤禛是有這個意思在,可崔詔和以前判若兩人,日日著孝服,你說什麼我都支援,任何決策都不先開口。弄得胤禛頗頭疼,不過在百姓嘴裡仁善大度的名聲確實也落下了。

皇帝這會兒被允禵嘲諷的很陰鬱,江都王卻還不甘心似的繼續道,“前日小朝會一見素顏的崔大人確實還嚇了我一跳,今日再來永和宮,嘖嘖,這個素氣啊,現在的長樂宮和辰光殿變化甚大,連我那王妃也開始戴花不戴珠寶了,原來傳到江都的歌謠不是假的呢,怎麼說的,我想想……喂,怎麼說的,那個宋王好簡服的?”

允祥皺眉,看向望著窗外的兄長,他是知道的吧。“其實算是好事,民間有心效仿宮中,慢慢的風氣就會變化。四哥不必操之過急。”

胤禛怎麼會不知道呢,他時常微服巡視,自然是聽過那個宋王好簡服的歌謠,全文是:宋王好簡服,窄袖射金烏;永和多冰瓷,千金買楚墨;一朝醉紅傾,玄紫封諸侯;爭譜出塞曲,折梅結同心。美人不作顰眉妝,少年爭往芙蓉田。

歌謠裡的頌貶摻雜,皇帝並沒有放在心上。歷代改革都不會一帆風順,胤禛在這兩年裡給百官樹立的形象是“善變”。為避免重武輕文,他統一了朝服,文武皆紅,官級以紫色綬帶顏色和繡紋不同區分,武將鎧甲統一黑色。讓禮官重新制定儀式。要求文官務實不得浮誇,武將搏軍功上位,嘉獎都極豐厚。又設採擷閣,不論門第不論貴賤廣募有才之士,一時投奔者極多。胤禛提倡高薪養廉,崇尚節儉,重視農業,試圖改變最底層現狀。事兒都是好事兒,設想也很好,阻力卻很大,政策好立實施很難,特別是當有損貴族利益時就更是步履維艱。

其實胤禛還是能沉的住氣的,像今日這般爆發出憤怒實在是因為憋屈了太久,所以當允祥在勸慰時他已經在想明日接見西京三大世家集款的事,還要接見陳國和蔡國的特使,他需要錢,更需要人才,他知道百姓是擁護自已的,民心在這裡那麼剩下的就是堅持和時間。

宣室裡靜悄悄的,拓跋瀾闕的琴音停止了也沒見皇帝反應,允禵已經發現自家兄長又一次入定了,他撇撇嘴繼續看奏摺,允祥也無奈的坐下。過了會兒皇帝突然轉過來道:“蘇越送太子回宮。”這是要說政務要事的意思,內侍總管立即帶著魏太子離開了,宣室的折門也被拉上,門口除了芙蓉田十三營的禁衛軍再無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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