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素登時縮回了蝸牛殼裡:

“額,說說而已,說說而已。”

她這麼回話,就把話頭給截住了。

崔漣收回視線,無聲看了看碗裡剩餘的酥山。

他吃東西的速度,顯而易見的慢了下來。

沉默許久之後,崔漣忽而垂著睫毛問:

“小娘子,你見過真正的雪山麼?”

沈知素正努力優雅的用調羹刮碗底。

聽了這話,她隨口回答:

“見過啊。”

崔漣就一點一點抬起了頭,飽含詫異的看向了她的眼睛。

在這個凡塵俗世,等閒有幾個人見過雪山?

或許有花甲之年的飽學之士知道世上有那種冰雪而成、沒有一絲土石的山。

但眼前這個一心烹飪的小娘子,看樣子不過二八年華,聽談吐坦誠爽利……

居然也有此等見識?!

就在這一刻,崔漣心中對於沈知素的好奇,驟然翻了一番。

“在何處所見?”他問她。

沈知素就答:“在視……”

她倏忽住口,而後抿唇笑了笑。

“在夢裡見過吧。”她微笑著說。

崔漣眼中清波一閃:

這小娘子,在說謊!

她為何要騙他?

見崔漣眼神有些古怪,沈知素趕忙往回找補:

“崔郎君是因為吃到了酥山,所以才問雪山的事嗎?”

崔漣輕輕把調羹放回空了的碗裡,斟酌道:

“沒錯,鑑於小娘子取冰困難,我想為小娘子招來一座冰山……”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桌對面的少女舉起雙手搖了又搖。

“不用不用,不用那麼誇張。”

沈知素略帶尷尬的笑著說:

“京城裡那麼多賣冰塊的,我需要的時候隨時去買即可。”

也就是說,她不需要他刻意善待。

她需要的,似乎是和他畫江而治?

這小娘子的心底,說不定並沒有認為他有多了不起。

很有可能,她以為她和自已是平等的。

——崔漣,是這麼理解的。

他唇線微微一緊,偏頭看向窗外,口裡卻喃喃的說:

“早先的小娘子,可沒有這麼謙虛謹慎。”

“張口百萬錢的油爆菜買斷費,恍惚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一般。”

“小娘子有些變了。”

沈知素臉上的僵笑就緩緩消失。

她垂下睫毛,看著空空如也的黑色大碗,空靈的說:

“這世界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本身。”

然後她聽到了深深的吸氣聲。

神仙,也會震驚嗎?

只聽崔漣鄭重其事的說:

“小娘子這句話,深合天道。”

然而怎麼看她的根骨,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

如此有悟性的女子,卻沒有資質修仙——

果真是,上天作弄?

聽了俊俏郎君這話,沈知素終於露出來這些日子第一個燦爛的笑容。

“嘿,這可不是我說的,”她咧嘴笑,“這是我聽來的。”

說完這話之後,可能是覺得自已笑得太開,她悄悄又抿住了嘴。

但那一點笑意,卻保留在了嘴角。

崔漣徐徐頷首:

“以小娘子的悟性,沒有拜在名師門下修仙,委實可惜了。”

然而對面的少女唇角微翹,回應的聲音不卑不亢:

“那可未必。”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對於我來說,這萬丈紅塵可比修仙有趣的多。”

“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所以郎君不必為此可惜。”

崔漣嘴唇微啟,這一刻突然有了跟她抬槓的衝動。

他很想問:即便一塊冰也要費盡波折才能到手,是你想要的?

若她能夠修仙,冰雪或火焰隨念而至,哪需要她在廚房辛苦半日?

*

午後,是沈知素雷打不動的休息時間。

她給崔漣泡了一壺甘棗飲子,就告辭去了自已的休息間。

崔漣期間一直在沉默,偶爾也會遠眺皇城。

兩個人之間的確如沈知素刻意保持的一樣——不遠不近,不鹹不淡了。

回到休息間,沈知素解開頭髮,舒了口氣躺倒床上。

眼前閃過俊俏郎君繃緊的唇線,和玉一樣的側臉。

少女摒棄雜念,追尋著自已的呼吸,漸漸沉入夢鄉。

漫長的朦朧過後。

熟悉的破敗感撲面而來。

沈知素愣愣看著手裡端著的破碗。

裡面是少半碗熱水,倒映著她錯愕的臉。

她再度出現在那間破敗的小屋裡。

“孩子,你怎麼不喝?”

老漢疲憊的聲音在床畔響起。

沈知素這才發現自已正坐在那張破床上。

眼前是剛給自已端來熱水的老漢——某個自稱她爹的人。

身後是若有若無的呼吸聲。

端著碗的少女猛然一震,極速轉過身,發現床的裡側躺著一個雙眼緊閉的俊俏郎君。

“還好爹在院子外發現了他,這個郎君應該是想跑吧?被爹又給撿回來了。”

老漢略帶得意的笑了一下,顯得本來就愁苦的臉色,更加愁苦了。

沈知素沒說話,只是打量起身旁那張俊臉。

因為她感覺非常眼熟。

眼熟到讓她忘記了去質問老漢的話。

“奇怪,我怎麼感覺自已好像認識他,他叫崔……”

崔什麼來著?

沈知素呆愣當場。

那個名字本來已經到了她的嘴邊。

可腦中念頭千迴百轉,就是怎麼也想不起來這個郎君的全名。

死死皺眉,忘記去觀察詭異的環境,她現在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竭盡全力想起身邊人的名字。

因為她潛意識覺得,這人的名字會有神奇的力量。

“他叫崔……崔……崔……”

“奇怪,他到底叫崔什麼來著?”

沈知素閉上眼睛,想要盡全力檢索自已的記憶。

老漢急忙打斷她的思索:

“別管他叫什麼,總之他是爹為你撿回來沖喜的。”

“以後,他就是你的夫君。”

誰知,少女聽了老漢最後一句話,產生了激烈的反應。

“他不是!”

沈知素猛的睜開眼,大喝一聲站起身:

“我不可能有夫君!”

“因為我不可能嫁人!”

側頭細看雙目緊閉的俊俏郎君,沈知素福至心靈,脫口而出:

“他不過是我的一個普通朋友,他叫崔——”

就當她堪堪要想起床上郎君的名字之際,老漢重重咳嗽起來。

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一下子就把沈知素的思路切斷了。

老漢邊咳邊嘶啞的說:

“爹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女兒啊,弄到這樣一個郎君,已經是爹竭盡所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不管你願意也好,還是不願意也好,以後他就是你的夫君!”

沈知素聽了這話,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

不知怎的,老漢話語之中的淒涼打動了她。

想到相依為命的人就要離開人世,沈知素被心中冒起的驚恐席捲全身。

“不,不會的,”她下意識的反駁老漢,“你不能死!”

但是話音剛落,沈知素腦中浮現一個極其熟悉的慈愛面容。

——那人才是她真正相依為命之人。

下一秒。

少女瞬間脫口而出:

“我想起來!”

“我只有媽,沒有爹!”

“我是沈樓掌櫃,床上這人是曾與我有萬兩銀子交易的崔郎君,崔漣——”

最後兩個字從少女雙唇中吐出,就見床上閉著眼睛的俊俏郎君豁然抬起眼皮。

緊跟著,一陣颶風自一男一女兩個人身邊升起,緊緊的裹住了他們。

而後一切就如上一次一樣,變為一片模糊的馬賽克。

老漢和小屋以及木床消失了……

沈知素睜開眼,發現自已依舊躺在休息間的小床上。

門外廚娘們的聲音,似有若無。

聽上去好像只過了小半個時辰。

緩緩的眨了眨眼睛,腦中逐漸變得清明。

同時關於那夢一般的記憶,也像退潮的海水一般極速流逝。

等沈知素坐起身的時候,她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已曾經做過這麼一個古怪的“夢”。

也壓根想不起來夢裡的人物和場景。

*

等沈知素收拾好之後出了休息間,發現自已的感覺沒有錯。

時間只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她步伐輕快的走進前堂,發現午間的食客基本都已經吃完走人了。

唯有臨窗那張桌子旁還有人。

就見崔漣伏桌而臥,手邊是半杯甘棗飲子,桌上的茶壺尚有餘溫。

沈知素的腳步就不覺慢了下來。

“神仙也需要打盹?”

她略有些遲疑。

但很快自已又說服了自已。

“老虎都有打盹的時候,神仙應該也是?”

這樣自言自語著,沈知素放棄叫醒崔漣的想法,悄悄往後退去。

她剛撤了兩三步,就見趴在桌子上的郎君肩膀一動,慢慢抬起了頭。

他眼神茫然的看了看那半杯殘茶。

又伸手碰了碰桌上的茶壺。

垂眸淡淡的問:

“我這是在哪?”

但緊跟著,當他眼眸流轉,側頭對上少女驚訝的視線,臉上就露出了恍然。

“哦,原來我還在沈樓。”

“原來時間剛過去半個時辰……”

看到俊俏郎君一副大夢方醒的樣子,沈知素不由抿了抿嘴。

“崔郎君,沒事吧?”

崔漣掃了一眼她的臉,緩緩站起了身。

“沒事,我需要回洞府內省。”

說著,他對少女略略點頭:

“這幾天我就先不來了,若那天魔出現,你按尋常食客對待即可。”

說著,他將一枚玉佩放到桌上。

“這枚雲佩暫留在這裡鎮樓。”

說到這裡,崔漣的語氣有一瞬間的遲疑:

“你……什麼也不用怕。”

就見少女穩穩的點了點頭。

“好的,崔郎君。”

“多謝崔郎君。”

“崔郎君慢走。”

崔漣又看了她一眼,神情慾言又止。

但最終,他揮一揮袍袖,緩步離開了沈樓。

*

崔漣面色平靜的回了洞府。

開啟洞府門口的雲朵護衛,他端坐於雲床上,慢慢入定。

開始內省後,崔漣整個人變成如玉雕琢而成的人。

晶瑩剔透。

冰肌玉骨。

他沉入自已的紫府,遍覽四大部洲。

在崔漣紫府裡的四大部洲是現實世界所映畫。

每一部洲都無邊無際。

但又空曠寥落。

陸地上沒有人。

四大部洲空空蕩蕩的漂浮在一片虛無之海里,宛如來自洪荒的巨獸。

崔漣神識鋪展,一遍一遍橫掃紫府。

“沒有異常。”

“哪裡都沒有異常!”

無形的困惑籠罩崔漣的雙眼。

他凝視著內省的景象,不禁呢喃: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為何我會突然陷入沉睡,又無故甦醒?”

與此同時,沈樓慢慢來到了晚上。

燈火通明的兩層樓裡,所有員工在沈知素指揮下忙而不亂。

王三娘抽空對女兒悄聲說:

“今天到現在,一共快收兩萬錢了!”

比開食肆的時候,營業額暴漲十倍。

沈知素小聲笑著回答:

“這證明咱們家名號開啟了。”

“以後,我們會掙的越來越多!”

她們在櫃檯後面小聲聊天,不知不覺已是將近二更。

樓裡大部分食客都吃完飯了,大堂越來越空。

二樓的食客也走得差不多了。

眼看就要到打烊時分。

就在這個時候,來了一個穿黑衣服的少年。

進門就嚷嚷:“烤鴨來一份!”

夥計上前招呼的時候,沈知素無意之中探出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就令她變了臉色。

——這少年不是別人,恰是當時趴窗看崔漣吃東西,被崔漣一把揪住後,又金蟬脫殼只留下一層外衣的,那隻天魔。

心中一緊,沈知素不由握住崔漣留下的玉佩。

玉佩清冷,令她神智前所未有的清醒。

站起身,少女注意到那少年已隨意挑了張桌子坐下,正百無聊賴的東張西望。

突然,他對上了沈知素的眼神。

在沈知素反應過來之前,黑衣少年衝她呲了呲牙:

“鄙人又來吃好吃的了。”

“今天無人打擾,鄙人要吃個痛快!”

黑衣少年旁若無人,惹得樓裡僅剩的幾個食客紛紛側目。

就聽黑衣少年拍桌大叫:

“把你們的招牌菜全都上一份,鄙人有錢!”

說著,明晃晃一大錠銀子被丟到桌上。

“油爆菜,把油爆菜給鄙人端上來!”

他的話音剛落,旁邊就傳來一聲警惕的拒絕。

“客人,目前沈樓沒有油爆菜,熱菜的話有豆漿燉豆腐、黃豆燉排骨,還有清燉雞。”

“你若要吃,只能點這幾種。”

說到這,沈知素握緊手裡的雲佩,心裡暗暗祈禱:

希望這隻天魔不是那麼難對付!

但同時她又有些懷疑,這天魔是不是意識到了崔漣此刻不在這裡,所以故意挑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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