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一路西行,這天來到一座山上。

天空白雲朵朵,林中松柏森森,山上怪石嶙峋,峰巖陡峭。風呼呼作響,水潺潺流淌,不時聽到幽靜的鳥語聲。樹林間掛滿了藤蘿,小鹿和野兔在林中奔跑,溪邊高高的青草隨風搖擺。

孫悟空在樹林裡走著,隱隱約約聽到了一陣嘹亮的歌聲:“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坎坎伐輻兮……”

聽這歌聲,唱歌的應該是個青年男子。歌詞大意是:砍伐檀樹聲坎坎啊,棵棵放倒堆河邊啊。河水清清微波轉喲。不播種來不收割,為何三百捆禾往家搬啊?不冬狩來不夜獵,為何見你庭院豬獾懸啊?那些老爺君子啊,不會白吃閒飯啊!

這首歌嘲諷了尸位素餐的在位者。那些無功無德之人,卻能作威作福,魚肉百姓。表達了對社會不公憤怒的控訴。

孫悟空循著歌聲往前走,不一會兒就看見山間小路上有一個穿著粗布麻衣的樵夫,挑著滿滿一擔柴火往山下走。

孫悟空聽樵夫唱的曲兒有趣,正想上前討教。

突然!只覺眼前一暗,一股刺骨的寒意從半空中襲來。定睛一看,原來是山坳裡不知何時颳起了一陣黑黢黢的陰風。這風來得如此詭異,彷彿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藏在其中。它打著旋兒,捲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形成一個個小小的漩渦。那漩渦如同一張猙獰的鬼臉,讓人毛骨悚然。孫悟空一看就知道有妖怪出沒。

果然那股陰森的風在山坳裡,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花容月貌的年輕女子。只見她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纖腰束素,樸素的粗布衣裳卻掩蓋不住她姣好的身材。

那女子左手捏著一方錦帕,右手提著一個裝著香燭果品的竹籃,從西向東,徑直朝樵夫緩緩走去。

樵夫挑著擔兒一顫一顫地趕路,忽然看見一個穿著翠綠色裙子,手裡拎著竹籃的女子走近前來。女子搖曳生姿,高聳的玉筍隨著腳步起起伏伏;輕移蓮步,一對小巧的繡花鞋在長裙中若隱若現。臉上微微滲出的香汗使得白裡透紅的臉蛋兒,就像沾著露水的鮮花。

樵夫瞧得眼都直了,連忙定住腳步,放下擔子,整了整衣服,一邊擦汗,一邊摘下頭上的斗笠,不住地往身上扇風。

樵夫待女子走得近了,斯斯文文地躬身行禮,說道:“女菩薩,弟子有禮了!”

那女子手持一方絲帕,輕輕掩住嘴角,嬌聲笑道:“誰是女菩薩?”其聲清脆悅耳,宛如出谷黃鶯般婉轉悠揚,又帶著幾分嬌媚,令人聞之不禁神魂顛倒。

樵夫紅著臉,抬頭說道:“不是女菩薩,這荒郊野嶺的,如何會有這麼貌美的女子?”

樵夫剛才遠看還不真切,如今近看更加清楚分明。只見那女子冰肌玉骨,體態婀娜;面如滿月,杏眼如星,柳眉如黛,酥胸半露;聲如黃鸝鳴唱,一舉手一投足,羞澀中帶著說不盡的嫵媚。如半開的海棠在拂曉的陽光中,又似才綻放的芍藥在春日晴天裡。

樵夫家境貧寒,年近三旬,還打著光棍。他見到此等姿色的美人豈能不動心,忍不住嚥了一下口水。

那女子用錦帕輕輕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嬌羞地說道:“樵哥莫要取笑,我只不過是個尋常人家的女兒,正西方下面就是我家。”

樵夫說道:“此山叫做蛇回獸怕的白虎嶺,你一個姑娘家,怎麼敢獨自在深山裡行走?”

那女子哀怨愁苦地說道:“我乃是家中獨生女。父母年事已高,擔心老無所依,只想招個上門女婿,來給他們養老送終。可我命薄,二十出頭了,還沒找到如意郎君。今日趁著天朗氣清,正打算去廟裡許願祈福,求個好姻緣。”

樵夫聽罷,只覺得一股熱血湧上心頭,腦袋嗡嗡作響,彷彿要炸開一般。他的心跳愈發劇烈,像是要跳出嗓子眼兒似的。他不禁暗自思忖道:“難道這真是月老牽紅線了不成?莫非今天就是我命中註定的良辰吉日,上天特意賜給我一段美滿姻緣嗎?”想到這裡,樵夫的心中充滿了期待和喜悅。

樵夫連忙放下斗笠,飛快地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整理了一下衣服,拱手說道:“不知姑娘想找個什麼樣的如意郎君?”他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雙頰也通紅髮燙,額頭上、手心裡止不住滲出汗水。

那女子說道:“我家有良田百頃,不愁吃穿。只求找個老實本分,身強力壯,能當家,會疼人,願意入贅的,也就夠了。”

樵夫大喜,說道:“我從小就失去了父親,和母親相依為命,更沒有什麼家業,只是靠著打柴來維持生活。老母親今年八十三歲了,只有我一個人來奉養她,除此之外,沒什麼牽掛。在下自問勤儉、忠厚,有把子力氣。如果姑娘不嫌棄,我願入贅,與姑娘共同奉養雙親。”說罷,躬身施禮。

那女子說道:“婚姻大事,自古以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雖不介意入贅,只怕令堂不同意。”

樵夫說道:“此事姑娘無需多慮。我可以打包票,我娘一定不會反對。只要姑娘不嫌棄我貧賤粗鄙,我即刻就隨姑娘回家認認門。等到明天,我便收拾家當,帶上老孃,登門入贅。姑娘意下如何?”

那女子說道:“我看你倒是個本分的人,也是個能當家理事的。既然如此,你便隨我來。我帶你回家見見我的爹孃。”

樵夫高興得手舞足蹈,滿口答應,然後轉身去戴斗笠,挑膽子。

那女子用餘光瞟了樵夫一眼,冷冷地說道:“擔子就不必挑著了,我家不缺這點兒柴火。”

樵夫巴不得扔下擔子,就要去扯女子衣袖。此刻他的腦子裡已經裝滿了和美貌嬌妻洞房花燭,生兒育女,共享天倫的美好畫面。

突然一個身影從天而降,叫道:“呔!何方妖怪!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兇害人!”

女子和樵夫都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只見一個身穿斑斕虎皮的蒙面漢子跳了下來,手裡握著一根筆直的綠竹杆,劈頭朝女子打去。

女子快速閃身,躲過了攻擊,拔腿就跑。

誰知蒙面漢子身法更快,一個箭步,便趕上了女子,當頭一棒,正中女子天靈蓋。

女子慘叫一聲,撲倒在地,嫣紅的鮮血汩汩流出,抽搐了兩下,一命嗚呼了。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樵夫猝不及防。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連忙跑到女子身邊,只見她已被打得腦漿迸裂,眼看是死透了。

樵夫看到原本笑靨如花的美人兒,一眨眼就變成一具屍體。想到自已好不容易才碰到的天賜良緣,竟然被一個不知從哪裡蹦出來的惡賊給摧毀了,頓時悲痛欲絕,火冒三丈。

樵夫像發了瘋一樣,衝到蒙面漢子身邊,一把揪住他的虎皮坎肩,吼道:“你這惡賊,為何要打死我的婆娘?”

蒙面漢子說道:“樵哥,你冷靜冷靜。這個女子乃是妖怪變化的,我若不打死她,她便要吃你哩!”

樵夫嚷道:“滿口胡言!這分明是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怎麼就成了妖怪?我打了半輩子光棍,今天好不容易才碰到天賜良緣,你竟然就把我婆娘打死了。我,我跟你拼命!”說罷,揮拳就打。

蒙面漢子輕輕一掙,就掙脫了樵夫的手。他身子如泥鰍般油滑,任憑樵夫如何拳打腳踢,就是碰不到他一根汗毛。

樵夫怒氣沖天,從腰間拔出明晃晃的柴刀,沒命似的朝蒙面漢子砍去。

蒙面漢子雙腳輕點,身子如同風箏一般輕盈地避過了樵夫的柴刀。

蒙面漢子說道:“樵哥,你聽我說。我乃是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孫悟空。我乃是有道行的人,最能辨別妖魔鬼怪。我一早就看到那個妖怪颳起一陣陰風,然後搖身一變,變作一個如花似玉的村姑。你好好想想,這荒郊野嶺的,哪兒來的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她還那麼好心,要招你為夫婿?哪有這種美事?”

樵夫一邊亂砍亂劈,一邊怒氣衝衝地說道:“一派胡言!天底下哪有這般美貌的妖怪!倘若她真是妖怪,一口吃了我便是,何必要變作一個美人兒來騙我。”

孫悟空說道:“樵哥,你有所不知,這是那些妖怪慣用的伎倆。如果想要吃人肉,就是這樣:要麼變成金銀,要麼變成村莊屋子,要麼變成喝醉酒的人,要麼變成年輕女子的模樣。有那些貪心的、好心的、痴心的、歹心的,就把他迷惑到洞裡,任意擺佈。有生吃的,也有蒸著吃的,也有烤著吃的,還有醃著吃的。吃不完的,還要曬乾了,以便陰天下雨的時候吃呢!”

樵夫對孫悟空的話一個字也不相信,他就像面對殺父仇人一般,瘋狂地揮舞柴刀劈砍。樵夫砍了孫悟空半天,可連他的衣裳也碰不到。

樵夫累得氣喘吁吁,心裡就像刀割一般痛苦,他眼裡噙著淚花,無奈地說道:“罷了!罷了!本來以為今日走了桃花運,誰知竟然空歡喜一場。那個姑娘是人也好,是妖也罷,反正是你打死的。與我無關!我還是挑我的柴,到市集上換些錢糧,侍奉老孃去吧。我的命好苦喲!好不容易碰上一個美嬌娘,卻無緣無故地就被人打死了。”

樵夫抹了抹眼淚,擤了擤鼻涕,又傷心又無奈地收起柴刀,帶上斗笠,挑著擔子,下山去了。臨走時,他還回頭氣呼呼地瞪了孫悟空一眼,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孫悟空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知道他不管怎麼解釋,都很難讓樵夫相信。

孫悟空來到女子屍體旁邊,只見女子手中的竹籃打翻在地,原本一籃子的香燭果品,竟然變成了一條條蜈蚣、蚯蚓,還有幾隻癩蛤蟆,在滿地亂蹦亂跳。

孫悟空不禁皺起了眉頭,他蹲下身子仔細檢視女子的屍體。他的手剛一搭到女子身上,頓時感覺無比冰涼,枯瘦如柴。他小心翼翼地將女子翻過身來,只見她滿臉皺紋,肌膚深深陷進顴骨裡,渾身僵硬,竟像乾屍一般。

孫悟空暗叫一聲:“不好!”他頓時明白這只是妖怪的一具化身。那妖怪定然是利用早已死去的屍身幻化成人形。這女子被孫悟空打死之後,那妖怪便使了個解屍法,自已的元神預先走了,卻把一個假屍首留下,掩人耳目。

孫悟空想不到這個妖怪倒有些手段,一時大意,被他溜走了,如今卻不知去哪裡尋覓蹤跡。

孫悟空一時無計可施,只好先把女子的屍體草草掩埋,免得她曝屍荒野。

孫悟空料理完之後,便邐迤下山去了。

那個樵夫又傷心又氣憤地挑著擔子下山。走了二三里地,迎面走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公公,他手裡拄著龍頭柺杖,身上穿著輕便的鶴氅,手裡掐著念珠,嘴裡唸唸有詞。

樵夫生怕來者是那個美貌村姑的家人,故意壓低了斗笠,停在路旁避讓。

誰知怕什麼來什麼,那個老公公上前搭訕:“敢問樵哥,可曾看見一個身穿綠裙、手挎竹籃的姑娘上山去了?”

樵夫被問得心慌,他是個老實巴交的人,生平不會扯謊,結結巴巴地說道:“沒,沒看見……”

老公公自言自語道:“我的女兒一大早便帶著香燭果品上山燒香祈願。按理說這是上山的必經之路,可老朽卻找不到她的蹤影,該不會出事了吧?”

樵夫慌亂地說道:“我不知道……我不曾見過……”

老公公目光灼灼地打量著樵夫。

樵夫被瞧得心裡發毛,惶恐不安地說道:“老丈為何這樣看著我?”

老公公笑著說道:“老朽家有良田百頃,可膝下無子,唯有一個女兒,年輕貌美。老朽想招個上門女婿,可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人選。小女也正為此事才上山燒香祈願。不知樵哥今年貴庚,成家了沒有?”

樵夫聽老公公這麼說,頓時放下擔子,拉住老公公的手,哭了起來,抽抽噎噎地說道:“老丈啊!我巴不得做你的女婿,可造化弄人,如今已經做不成了啊!”

老公公莫名其妙地說道:“莫非樵哥已經成家立室?既然無緣,便莫要強求。男子漢大丈夫,何必為了這點小事潸然淚下?”

樵夫搖頭說道:“並非我已經成家,而是你的寶貝女兒已經被歹人害死了啊!”

樵夫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老公公嚇得掉了柺杖,顫顫巍巍地說道:“不可能!絕不可能!我的女兒怎麼可能被歹人害死了?你不認得我的女兒,你一定是弄錯了!”

樵夫說道:“你若不信,自已上山去看吧!你的女兒被一個蒙面漢子一棒子打死了。她的屍身就在前面不遠,你沿著山路往前走兩三里,便能看到了。”說罷,擦了擦眼淚,轉身挑起擔子,就要下山。

老公公一把揪住樵夫,說道:“你這賊漢子哪裡走!你想必與那蒙面惡賊是一夥的。你且隨我上山找我女兒去。沒找到人之前,你逃不了干係。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樵夫說道:“此事與我無關!都是那個蒙面漢子乾的。他口口聲聲說你女兒是妖怪,他自稱是有道行的人。我原本打算把那個惡賊打死,卻奈何他不得。你要去找他算賬你自已去!我還趕著去市集上賣柴火。家中老孃還等著我回家伺候哩。恕我不能奉陪!”說罷,就伸手去推老公公。可令他驚訝的是,老公公看起來弱不禁風,身子卻猶如長在地上一般,紋絲不動。

老公公冷笑一聲,說道:“你害死了我女兒,還想走?”說罷,揪著樵夫的衣領,連拖帶拽,扯著他走。

樵夫想不到老公公力氣這麼大,他拼命地掙扎,也無法掙脫他的拉扯。樵夫不禁害怕起來。他此時才有幾分相信孫悟空的話。倘若那個美貌村姑是妖怪,那麼她的父親想必也是妖怪吧。

樵夫越想越害怕,大聲叫了起來:“救命!救命啊!”

就在這時,一個雷霆般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呔!大膽妖怪!竟然還敢行兇傷人!”

樵夫和老公公同時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數十丈外一個身穿虎皮,頭上蒙著黑布的漢子正朝著他們飛奔而來。

樵夫大喜,高聲叫道:“好漢救命!這妖怪要害我!”

老公公盯著前方的仇人,眼裡彷彿要噴出火來,他冷哼一聲,說道:“又是你這個傢伙!”說罷,他口中唸唸有詞,突然從嘴裡噴出一陣風來。

只見一陣陰風捲起,老公公抓著樵夫飛上半空,咻的一下,往山坳裡飛去了。樵夫驚恐的叫聲和呼救聲漸漸變遠變弱,直到完全消失。

身穿虎皮的漢子自然就是孫悟空。他掩埋了女子的屍體之後,便沿著山路緩緩而行,一路留心檢視妖怪的蹤跡。

走了二三里後,突然看到一股妖氣,孫悟空連忙發足狂奔。跑了一會兒,漸漸聽到兩個人說話。聽聲音一個是老漢,一個是年輕男子。

孫悟空料想一定是妖怪在害人,於是加快腳步前進。跑了幾步之後,就遠遠地看見一個老者拉扯著那個樵夫。

孫悟空大喝一聲,驚動了妖怪。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妖怪竟然把樵夫也抓走了。看來那個妖怪已經餓壞了,絕不肯放過到手的獵物。而且對於自已的本領也沒什麼自信,不敢和孫悟空正面較量。

奈何孫悟空沒有把無字天書看完,還沒學會包括飛舉騰雲在內的法術。所以他只能望著妖怪遠去的身影乾著急。

不過雖然他不會飛舉騰雲,也不能見死不救。他不信那個妖怪還能在天上築巢做窩。只要那個妖怪落地,就有辦法找到他的蹤跡。

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

孫悟空沿著妖怪遠去的方向,發足狂奔起來。遇到沒路的地方,他就從山坡上滾下去,從溝壑上跳過去,從樹枝上蕩過去,從山澗河流裡游過去。

孫悟空跑啊跑啊,花了幾個時辰,終於循著妖氣,找到了妖怪的巢穴。

說是巢穴也不完全準確,因為所見之處,不過是一片亂葬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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