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
宗玉青負手立在池邊,看著池中的游魚,東玉捧著餌料許久,游魚來來回回無數遍,他都沒有要喂的意思。
自打見過師公之後,東玉愈發摸不透宗玉青的心思了,日日提心吊膽。
良久,宗玉青啞著嗓音開口:“東玉”
“侯爺”東玉將餌料遞了過去。
宗玉青不取,也未回頭,東玉的手僵在半空,微微發顫。
“東玉,你們瞞了我許久。”
東玉呼吸猛地一滯,只覺得耳邊一陣嗡鳴,“侯......侯爺您”
他抬頭望天,面色平靜,好似只是在看今日的天色如何。
可這樣的平靜,讓東玉心頭髮顫。
“我要去先夷。”
東玉手中的餌料應聲落地,嘩啦啦沿著石階落下,游魚蜂擁著朝池壁衝過來爭食。
“奴才...奴才隨侯爺一道去。”
宗玉青回過頭來看他,這漢子年少時便跟著自已,而今已然兩鬢斑白,一輩子也沒有逆反違背過他,只這一回,與別人將他瞞地死死的。
他知道自已要做什麼,仍是願意追隨。
“好。”
自這日之後,宗慎晨昏定省都未見到宗玉青,院內的人都說是身體欠佳免了他們的禮。
興州。
一處宅院之中,兩個中年男子相對而坐,他們身邊各自站著一個男人,若有眼尖的在此,定然能發現其中一人與陳遠和中風那日的道人是一模一樣。
桌上擺列著酒食,酒肉之香縈繞鼻尖。
“侯爺,請。”馮天斟滿一盅酒遞了過去,帶著謙遜的意味。
宗玉青自然而然接過,二人的動作好似演練過一般,宗玉青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你倒是很會埋線。”
“是貪生怕死。”馮天坦然一笑,又補了一句:“也是年初才知曉的。”
“是麼。”他看了一眼馮天,瞳孔中泛著冷漠的暗光。
“你的信都傳不出去?”
馮天神色複雜,苦笑一聲:“侯爺錯看了不是,他可劫不了。”
宗玉青兩眉漸攏,忽而又嗤笑了一聲,“原來另有其人。”
他眼底的諷刺不加掩飾。
馮天試探道:“侯爺曉得他們要做什麼嗎?”
“不知。”
“侯爺是真不理世事。”他又為宗玉青斟了酒,不多不少正好半盅。
宗玉青渾不在意。
馮天卻給自已斟了滿滿一盅,一飲而盡,眼中瞬間升起幾分朦朧:“鳩佔鵲巢。”
宗玉青的酒盅方舉到嘴邊,聽這一句,面上帶著玩味之色:“有趣。”
馮天見他一副看好戲的模樣,連灌了自已幾盅,長嘆一聲,甩了甩腦袋,“醉了醉了。”
身後的隨侍也不知何時離開了,任由他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宗玉青靜坐了幾息,將那半盅酒飲盡,輕而易舉勾下他腰間的印綏,從容地起身離開。
人影消失在門口,悠然傳來一句:“若我侯府有災,伸手一護。”
馮天似睡得不安穩,咂著嘴翻了個面,呼聲依舊。
先夷族。
一進先夷族,首先就會發現曾經的祭臺已經被拆除,改建成了一所學堂,裡面傳來朗朗讀書聲。
除此之外,好像沒有什麼大的變化。
田間仍有族人勞作,神色懨懨,好似沒什麼精氣。
一人也就罷了,先夷族所有人都是這樣。
他們將此歸結為徐之廩一班人的惡行殃及到了他們的身上,日日對他們咒語相加。
他們見一個婦人朝著徐尚家的方向而去,不禁揉了揉眼,以為看錯。
細一看,的確是雲娘。
他們欲叫住雲娘,一想到以往對雲孃的做派,也沒臉叫出口。
然而不知是誰忍不住遠遠地喚了一聲雲娘,雲娘轉過頭來,目光從他們身上一個個劃過,面容冷得似寒冰,雙目陰鷙地可怕,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若是她手中有刀子,他們毫不懷疑那刀子會捅過來。
雲娘回到家中時,院子已經完全破敗,並非單純地是因時間而敗,更多是人為。
能動之物被人洗劫一空,不能動的,統統被人用東西摔、砸、推、毀,連屋頂的瓦片都被人揭了個乾淨。
她離小院越近,腳步就越踉蹌。
她直朝著井口而去,井中的清泉映著一片小小的天穹,也映著她悲痛欲絕的臉,淚水滴答滴答墜入水中,竟十分悅耳。
不知過了多久,雲孃的口中終於發出了低聲的嗚咽,淒厲而顫抖,每發一聲,心頭都傳來一股撕裂的疼痛,讓她幾近窒息。
忽而耳邊傳來細微的響動,是從屋內傳出來的,她緩緩抬頭,就見一個蓬頭垢面的腦袋從破敗的門隙之中伸出來,那雙眼似乎也在看著她。
須臾,裡面爆發出一聲驚喜,“嫂嫂!”
緊接著,就是她飛奔而來的動靜。
雲娘這才看清楚她,儀容黃瘦,衣衫襤褸,鬢髮凌亂,冬至已過,她還穿著夏日的裝扮,露出來的面板已經被凍得通紅,身上也有許多傷口,有些已經化膿。
一見到自已,如同找到了依靠,抓著她只不停地叫著嫂嫂,眼中佈滿驚懼之色。
雲娘差點沒將她認出來,往日那個陽光明媚的少女,如今連街邊的乞兒都不如。
不消說也能知道她的日子不好過。
“嫂嫂”媛媛死死攥著雲孃的衣角,多日以來心頭的委屈瞬間噴湧而出,她什麼也不知道,生活猛然間發生了天差地別的顛覆。
突然衝入族中的將士,疼愛她的父親消失,慈祥的叔伯下獄,親近的兄長身死,自幼吃到大的神仙肉成了人肉。
她視為樂園的先夷族成了一個巨大的魔窟,外有官兵把守,內有族人詈罵糟踐,她避無可避,日日遭受欺凌。
雲娘眸子閃動著幽光,默默地看著淚如泉湧的媛媛,拂開她的手,下一瞬,媛媛又緊緊攥著她的衣角,雙眼哭得通紅,讓人忍不住生出惻隱之心。
雲娘別開眼不去看她,雙手捏成拳,下頜繃得死死的。
“嫂嫂,嫂嫂,你別恨我好不好”她的眼淚滑落,彷彿每一滴都充滿了恐懼和無助。
“嫂嫂,你是在找兄長嗎?你讓我跟著你好不好,我帶你去找兄長”
她拉著雲娘便朝院外走去,聲音中仍是帶著懼意,“他們將兄長打撈起來了,是我...是我替將兄長埋下的,他們都不管他...他們都不管”
她生怕雲娘撇下她,強忍著哭,聲音抽抽噎噎也說不連貫,“當時..當時天氣熱,他們也不埋,他們...他們都恨我,都恨我們”
一雙眼被淚水模糊了視線,她幾次險些跌倒,雲娘仍是無動於衷,她便不敢向她哭了,眼淚仍是源源不斷溢位,卻不敢發出聲,連擦也是小心翼翼。
兩人來到一個小土堆前,除了凸出一個小小的小丘,別無一物。
小丘上長著亂七八糟的野草,如今已然枯黃,上面墜滿了落葉,全然看不出下面躺著一個人。
“嫂嫂,你別恨我...父親沒了...兄長也沒了...只有你了...只有你了,你別恨我好不好,我願意替父親贖罪的,求求你別丟下我...他們太壞了...嫂嫂”
媛媛跪在雲娘身前,她甚至都不敢祈求雲孃的原諒,族人已經變了,他們現在不吃人肉了,卻比以前更為可怕。
她受盡了苦楚與侮辱,她過不下去這樣的生活,她會被他們折磨死的。
雲娘木然地看著淚眼滂沱的媛媛,驟然舉起手中的石頭朝她的頭顱砸下去。
與她那一聲驚叫一道出現的,還有一股血花飈射而出,土丘的枯葉之上,雲孃的衣裳上,媛媛的臉上,只短短一瞬間,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血。
雲娘不知道,媛媛不知道,長眠於地的徐尚也不知道。
媛媛面上的哀慼猶在,兩道淚跡還未乾透,卻是雙眼安然地合上。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是她最簡便的解脫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