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是我在西藏中路的天橋上撿來的。
那是全上海最最繁忙的天橋，星期一的下班高峰，每分鐘起碼有幾百個人上上下下。那個女孩痴呆呆坐在其中一格的臺階上，既不靠左邊，也不靠右邊，屁股牢牢佔著臺階的中間，兩隻手插在夾得緊緊的膝蓋中間，眼睛睜得像一元硬幣。
每個人都在趕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人群像不斷打轉的旋渦，一秒鐘也不會停下來。人群叢中，女孩不時被踢倒，東倒西歪。可她繼續渾然不覺，繼續熟視無睹，繼續呆坐原地。
一個瘦得古怪的女孩，大腦袋，小身體，大眼睛，尖下巴。我第一眼看到她，眼睛就躲不開了，她真的很像外星人，尤其是神情，就像突然間被丟在一個陌生的星球上，無辜又茫然。我一直喜歡斯皮爾伯格老版本的影片《外星人》。10歲的時候，做夢都想在自己的房間裡藏一個，天天偷東西給他吃。
有個女人飛快地下天橋，不遠處，一輛203路高峰車快要進站。人群在，女孩的身邊分流，又不時堵塞，女人因此耽擱了十幾秒，眼睜睜看著半小時一班的高峰車開走了。火氣上躥的女人返身幾步，高跟鞋照著女孩的屁股用勁踢下去：“討飯也不看看地方！”
馬上有一撮閒人擁過去看熱鬧。
“疼！”女孩叫，嘴上卻笑開了花，“呀，你最好再掐我一把！”
“有病！”女人轉身撤退，速度比剛剛趕車還要快。
“我怕自己實在做夢。”她仰臉看四周的人，包括我，“求求誰掐我一把，好不？”
“可憐喏！”一個阿婆咂咂嘴巴，不大靈活地掏掏口袋，放下兩塊錢硬幣，“瘦得像只貓，去買只餅吃吧。”
“嘩啦嘩啦！”有人跟風，又有幾塊硬幣稀稀拉拉落在她身邊。人流很快恢復正常速度，在她身邊擦上擦下。
我看看她周圍，沒有可樂杯，或者塑膠碗，唉，大概早給人踢飛了。我蹲下來把硬幣一枚枚撿起來，又在口袋裡掏了一張紙幣，一齊放到她膝蓋上。
女孩抬頭看我，很驚訝：“我不要，我有錢！”聲音不大，口齒卻特別清晰。說著，“譁”一下，她從腿彎裡抽出一隻小袋子，點心攤上裝油條大餅的那種，又薄又脆。我瞄一眼，整個人一下定格——這隻透明的、廉價的、一扯就會破的小袋子裡全是大額的人民幣，厚厚一疊。女孩這時候露出一個外星人表情，不知道是要哭出來，還是要笑出來，彷彿給卡住了，進退兩難。
她扯住我的包帶，好像我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掐我，掐我好不好？我是不是在做夢，在做夢？”
打死我我也做不出那種事。可她抓著我的包帶子，力氣越來越大，我不得不彎著腰俯下身，與她越貼越近。我感覺到女孩十萬火急的呼吸，厚嘟嘟的嘴唇在打擺子，似乎她吸進去的不是氧氣。
“等一下，等一下，你先站起來好不好？”我心裡發毛，小心地掙脫她的爪子，跨下一級臺階。
她隨之被我帶起身來，我感到她整個人比一包紙巾重不了多少。女孩手裡還攥著一小包東西，我定情一看，呀，是一包味精！
“拿好你的東西！”我提醒，“到小面街心綠地，你蹦幾下看看，就可以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夢了。”我節節後退，只想把這個女孩（還是個莫名其妙的小富婆）帶到安全地帶，免得在天橋上造成第二次更大規模的堵塞。
她乖乖聽話，只是不停地問：“真的可以嗎，真的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絕對可以！”我肯定地說，“如果是做夢，你就好像落在雲堆裡。”
“哦——”笑容在她臉上大面積蔓延，“我使勁使勁跳！”
我挑了一塊看上去比較鬆軟的草地，怕她蹦得太高，崴了腳。說實話，這個腰纏萬貫的女孩有點神經錯亂，真想“飛船”失事突然被甩到地球人最擁擠的大街上的外星人。
“你不是這裡人？”我用很隨便的口氣試探她的來歷。
“瓦保子村，在陝西！”她吐出幾個字，音節古怪。像我老爸，一說老家地名，立馬把“阿拉”拋一邊，一口字正腔圓的“俺們山東煙臺的！”
“跳，你跳啊！”我兩手上抬，示意她趕快證明此非夢境。
女孩先蹦了一下，不太高。她停下來，看著我笑。
“好了？”我也笑，“現在相信了？”
她搖頭，手一鬆，“啪”，一袋子百元大鈔扔在草地上，卻把那袋子味精交到我手裡，再三再四叮囑：“拿好，拿好哦！”然後她騰出兩隻手，把汗衫胡塞進裙子裡，大出一口氣，拿出蹦到月球上的勁兒，一下一下一下，發條娃娃一樣不知疲倦地跳起來。
我捏著她的味精，目瞪口呆，直到她氣喘吁吁，空口袋一樣軟軟地落在草地上。我跑過去，聽見她說：“雲堆不會那麼厚吧？你還是掐我一下吧。”
“手攤開！”我忍無可忍，用力掐了一把手掌心，她的手心糙糙的，都是鼓鼓的老繭。
女孩閉了眼睛，突然，兩顆大大的水珠子迸出來，迅速滑到下巴：“中獎了！”她揮揮一袋子的人民幣，“真的中獎啦！”
“我媽一輩子都沒看到過這麼多錢！”她抽抽噎噎地回走，“怎麼辦？怎麼辦？”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我還一直猜她是不是席捲家財離家出走的女生。
她絮絮叨叨，根本不用我在問些什麼，自動印表機一樣，“突突突突”吐出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