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的眼睛裡起了一層霧,她用這層薄薄的霧柔和地撫摸著那粒還發著點光的扁平石頭——

猜得出是什麼嗎?一顆牙齒,我奶奶的銀牙。我看它,就像在讀我生命謎團中欠缺的那一段故事。

如果她還活著,哦,從知道我身世的那天起,我就全心全意祈禱她還活著,她應該有80了吧。應該還有些秘密,媽媽總是含糊其辭,它們肯定存在奶奶那裡,我從沒見過面的奶奶那裡。

哦,不對。奶奶是見過我的,雖然我的生命剛剛冒出一點嫩芽,親生爸爸就沒了。姥姥第一次上奶奶家,就是接我媽媽走。

當年,剛成為新娘子的媽媽只穿著一件新的毛背心,頭也不回地跟爸爸走了。姥姥說:“你走吧,只要你不哭著回來。”呵呵,聽上去像哪部老掉牙的瓊瑤小說哦。爸爸很瘦,嘴唇又薄又軟,人也又柔和又英俊。

我滿月時,奶奶來看我,那時媽媽已經帶著我回到了姥姥家。她萬分緊張地解開蠟燭包,親眼看清我是個女孩以後,抹著眼淚呵呵笑:“太好了,老天爺有眼啊,送我一個好孫女!”

我對奶奶真是天生親近,她一點也不老腦筋,敢問全世界宣佈自己喜歡的是女生,不是男生!

姥姥是強硬派,奶奶前腳走她後腳就把奶奶做的小棉衣收起打包,塞在家裡最見不到陽光的地方。有句土話,石頭打的老孃麵粉捏的囡。被姥姥不幸言中命運以後,媽媽整個人就軟乎乎的,看見誰都洩氣。姥姥就牢牢捏住媽媽,逼她重新成家,換電話:換住址,和過去一刀兩段。

最最叫我洩氣的是,媽媽現在還說感情是叫人發昏的事情,遮住了天,遮住了地,連路也不認得了。她不後悔嫁給我現在的爸爸,可是後悔嫁給我的親生爸爸。

還算她有點良心的,一直儲存著奶奶給我做的小棉衣。要不我這輩子都矇在鼓裡,不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一顆五根的植物,只是一直養在別人的營養液裡罷了。

我和媽媽趴在床上,帽子、衣褲、鞋襪,一樣一樣擺好,她比比畫畫。到底是親奶奶,袖管褲管都不大不小,不長不短,當年那個小嬰孩的模樣又活脫脫重現了。

媽媽鼻子發紅,趕緊收拾收拾裝袋。手一揚,一顆小小的銀牙從袖管裡漏出來,媽媽附身撿起它,手在發抖。至少有三秒鐘,我們停止了呼吸,我想是有一個人堵住了我們的喉嚨。她一直沒有消失過,如影相隨在我們的生命裡。

“媽、媽,我可憐的嗎啊!”媽媽的眼淚滾滾落下,匍匐著哭倒在奶奶的銀牙前。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婆,帶著一隻路上可以歇腳的小矮凳,清晨,和送牛奶的人一起出發,從城市最東北的楊浦區出發,飛快地邁著兩隻小腳,斜穿整個市區,向著最四面的孫女家的方向走、走、走。到了閔行姥姥家時,媽媽坐月子的房間是木地板,要打赤腳的,可是奶奶的腳板血泡模糊,粘在鞋子裡脫不下來。奶奶扯出給我預備的尿片,嘴裡念著“對不住”,包在鞋外,顛簸顛簸,叫著“囡囡,我的乖囡囡!”三步兩步撲進來。

那天來了好幾撥親戚,臨走都塞了紅包。奶奶肯定是身無分文,她拿不出一張稍微大一點的票子。她手足無措,背轉身偷偷板下自己嘴巴正中的銀牙,成色最足的一顆銀牙,擦乾淨了,用紅紙包著,悄悄塞進新棉衣的袖管裡。

我撲在奶奶做的小棉襖上,親著奶奶的銀牙盡情哭泣:“媽,媽,我們去把奶奶找回來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長這麼大頭一回,我好不害羞地讓淚水大模大樣地落下來,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銀牙浸泡在淚水裡,鑽石一樣發亮。

平靜下來,我問樂樂:“你媽媽答應了?”

“要是答應了我就不用求你了!”淚光閃閃的樂樂憤憤不平,“哭完了,媽媽又軟了,姥姥過世了,她又怕起爸爸來,說他從來不知道奶奶的事情,非親非故的,猛一下肯定接受不了。”

“想到我不愁吃穿,還有一個親人在孤零零地生活,奶奶不知靠什麼生活,她把身上最值錢的東西都拔掉給我了。傑德,我發現自己沒有辦法集中精力去做別的事情,有半顆心老是提著,沒有著落。我恨不得早點工作,獨立撫養奶奶。”

“什麼都不用管,現在開始專心做一件事情——把你奶奶找回來,跟我來!”

我在網上搜尋到《早間晨報》的網址,鍵入兩個字——“找客”,馬上顯示出前兩天的一則新聞。現在有一種叫“找客”的公司,專門負責幫你尋找失散的親人或者老朋友。我抄下電話號碼,樂樂馬上領會,立馬撥出一串號碼。

那邊的人問了我一些問題,沉默了。

“很難嗎?”我和樂樂問。

“哦,倒不是,”那邊有點小心翼翼地說,“有沒有想過,她一個人生活,沒了親人,也沒有經濟來源,你們應該做好一種心理準備。”

“不會的!”樂樂衝動起來,“奶奶還沒看到我長大的樣子,她一定還在那裡堅持著。”

“OK!我們盡力。是叫趙銀花對吧?老地址提供一下,我們還會查查養老院這一塊。”

“很好,什麼時候開始找?”

“繳好四百塊費用,我們之間的合約就成立了!”

樂樂緊張得掏口袋,我已經招好計程車,對她笑笑:“沒問題!”

“傑德,我一定還你!”

“啊呸!”我終於逮到機會以牙還牙,“我也叫她奶奶!”

等訊息的日子,樂樂沒閒著,我們到傢俱城搬了一張三尺半寬的硬板床:一隻搖椅加踏腳蹬。樂樂的爸媽都在,樂樂也不多解釋,指揮著工人一股腦兒往自己的房間裡搬。房間本來不大,十平方米左右,一下塞得滿滿當當。

樂樂的爸爸立在門口,看看並排的兩張單人床,看看我,眼睛裡火花一閃。我只好拼命擺手:“拜託,千萬別誤會!”我指指樂樂的媽媽,那個可憐的女人,站在孤疑的老公和強硬的女兒之間,東倒西歪,惶惶不知所措。

樂樂閉著眼睛在搖椅上腰啊搖,露出一意孤行的笑容,耳邊隱約銀光一閃,她媽媽輕輕叫一聲:“你穿耳洞了?”

“像不像趙銀花?”

“誰誰誰?”她爸爸開了口。

“我奶奶!”樂樂的聲音又高又亮,“你問我媽去!”

“樂樂,”她媽媽的臉苦作一團,“你姥姥是有道理的,我只怕你知道了以後會後悔!”

“狼外婆!”樂樂忍不住罵,“只要我找到奶奶,你們想拆也拆不開!”

“什麼什麼什麼?”爸爸的嗓門大起來,一股無名火眼看要冒出。我趕緊出面,拉開他去:“樂樂爸爸,你聽我來解釋。”

真是個火暴的男人,沒等我說完最後一個字,推開我就衝到樂樂房間裡搬床,嘴裡氣咻咻的:“不像話,太不像話!”

“Stop!”樂樂不示弱,一把抱住爸爸的肩膀。

他一語不發,反身把樂樂抓住,毫不費力地抱起來,扔到客廳的沙發上。樂樂大叫:“傑德救命!”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聽到那粗壯得到矮個兒男人沉著聲音叫我:“過來幫忙!”

“左轉,右轉,倒走!”他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力量,等我放下床腳,才發現這張三尺半的小床完全置身在一間灑滿陽光的大房間裡。一回頭,他又搬了搖椅進來,樂樂低著頭,乖乖地賭博著擱腳蹬。這兩樣都給安置在半圓形的觀景陽臺上了。

樂樂的老爸,拍拍粗壯的手掌,朝著母女兩個吼起來:“讓80歲的老人擠在朝北的房間裡,虧你們想得出。什麼你的我的,我女兒的奶奶,就是我的媽,我和你媽的媽!”

我手指輕輕一撥,搖椅幸福地搖啊搖。奶奶的搖椅,像夢境一樣美好,比夢境還要真實。

奶奶,你在哪裡啊?

樂樂的手機響,她用眼神告訴我,是“找客”。聽著聽著,她表情沮喪起來:“他們沒有找到奶奶,建議我去電視上‘真情’節目!”

“不要上電視!”樂樂的媽媽緊張起來,“等等,我來想辦法,想想辦法!”她在房子裡團團轉,東翻西翻,最後找出一本破舊無比的通訊錄。

“我記得她還有一個孃家表弟,十幾年前和我聯絡過。咦,電話號碼在哪裡呢?”

樂樂搶過來一看,馬上驚呼:“我的媽呀,你塗改過多少遍?”

可不,新人覆舊人,一個電話號碼上至少有兩三層修改液。

樂樂說:“我有辦法,一定找到那個號碼!”

樂樂的辦法是新買了一個通訊錄,刮掉一層抄一層,總共整理出一百多個老號碼。

終於,有一個號碼讓她媽媽眼睛一亮,只是最後兩個數字已經似是而非。

“沒有關係!一個一個打,最多一百個!”樂樂表情堅定,一個個撥過去,就在被失望打擊得快要堅持不了的時候?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對啊。我是安玉兆!”在我們聽來,這聲音比天籟還要好聽一百倍。

奶奶竟然就在離樂樂家三站路的地方,她在萬元菜場最最角落的一個位置,擺了一個小小的攤,賣蔥醬還有極便宜的落腳菜。樂樂和我輕手輕腳踏進去,菜場的喧譁在我們的耳朵裡飄遠,樂樂的眼睛像一隻跳不停的小鳥,對著每一個老婆婆都是傻乎乎溼漉漉地笑啊笑啊笑個沒完沒了。

是我先發現的,那個老人,面板像擱置了一個月以上的水果。慢吞吞地,她一根一根理著小蔥,葉對葉、蔥白對蔥白,要是樂樂不找她,恐怕這個老人的餘生就消磨在這日復一日、慢條斯理的動作裡了。有顧客走過去,取一把,一毛兩毛地扔,她眼皮也不抬,間或端起腳邊的一大碗白水,往嘴裡倒一點,嘴巴大門洞開,什麼光澤也沒有了。

樂樂還在東張西望,我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然後默默地指給她看:“那個老太太!”

“奶奶,奶奶!”樂樂嘴裡無聲地叫,衝過去。

她蹲下來,拍著趙銀花的膝蓋,很輕很輕地叫,像怕驚嚇了老人:“奶奶——”又湊到她耳邊,喃喃地叫:“奶奶,奶奶!”

趙銀花像是從睡眠中突然醒來:“妹妹,芋艿這裡沒有賣的。”

樂樂小狗一樣趴在她膝蓋上,拍著老婆婆的胳膊:“奶奶,我是你的囡囡啊,你從早上走到下午,一直走路到閔行來看你的囡囡啊,記得嗎?你把你最好的一個銀牙拔下來給了我。現在我來接你回家,回家。”

“回家?”趙銀花搖搖頭,“收攤還早,還早!”

“啊,囡囡,囡囡?”她突然明白過來,捂住臉,“阿奶難為情,阿奶沒有錢給嘍,阿奶一顆銀牙也沒了呀,”鹹鹹的淚水不停地從樹皮一樣的指縫裡滲出來。

往事在滴滴答答的淚水裡越來越清晰……

後來祖孫倆一起盡情表達悲喜交加的感情,她們啪啦啪啦拍著膝蓋,哈哈哈哈笑,淚花四濺,半個菜場的人都跑過來看。

經過農工商超市是什麼樂樂說要進去先給奶奶添點小的日用品,我說那就帶奶奶一起進去兜兜。看上去樂樂的奶奶有點心煩意亂,像不小心撞進了另外一個星球,直到走到蔬菜櫃時,摸到那幾顆碩大的捲心菜,她才踏實下來。

奶奶來到了樂樂的家,樂樂心滿意足,擁有這樣一個奇特而完整的家,好像在沒有缺憾。過了好幾天,奶奶才被樂樂說服了接受懸空的觀景陽臺不會突然墜落的說法。她顫巍巍踏進去,好像那時飛碟的船艙。她漸漸放鬆到打瞌睡,笑容像細細彎彎的菊花絲四處漫射。我無限感慨,幸福和災難一樣,都會突如其來地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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