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魅歌”的KTV包房裡,我們一邊高唱“原來你是我的小幸運/是你的唯一的決定”,一邊故意把聲音壓扁,裝作自己是那種在一往情深裡逆來順受的男生。

手機突然在口袋裡小幅度搖擺起來,有人發來短訊息。掏出來,只瞄一眼,我的嗓子給卡住了——

“唱你個大頭鬼,馬上關掉!我們私奔吧!”

掃視了坐在沙發上的一圈人,果然少了一個。這麼出格的話,也只有許樂樂才說得出。好在我習慣了她的語法,明白私奔就是偷偷開溜的意思。咳咳咳,我裝作清嗓子,慢慢退出包房,擺出,門口,就被人拽住胳膊。

“不唱了?快輪到你了,下面一首就是‘奶茶’的《後來》!”我問。“奶茶”是歌手劉若英的外號,歌聲充滿唯美的深情。

“沒有《後來》了!”她乾脆利落地拉著我“騰騰”往門外走,“這裡的奶茶太難喝,新華路維康使館旁邊有家正宗的臺灣奶茶,珍珠嚼起來溜溜球一樣在牙齒中間打轉呢。”

我猶豫了:“難道一次聚會,開溜不太好吧?他們以為我們想賴賬呢。”因為還都是學生,聚會的規矩就是AA制,大家平攤開銷。

我這一句話,許樂樂當場“爆炸”,甩出兩張大票子給總檯:“給,201房,多退少補!”撂下錢,她眨眼躥出了大堂的玻璃門。

來不及多想,我趕緊追出去。樂樂頂著棕紅劉海的腦袋在人流裡躥上躥下,像怒氣衝衝的驚歎號。

我很快趕上去與她並肩而行,樂樂轉過腦袋:“再跟著,看我不炸翻你!”嘴上威脅,眼裡已經水花翻卷。一向乾脆利落的樂樂,頭一回在我面前露出潮溼的憂傷。

我心頭掠過一陣不安。

我不還嘴,一聲不吭地跟著,她快我也快,她慢我也慢,她穿馬路我也過橫道線。她瞪我,我好脾氣地照單全收:“呵呵,把我炸的碎碎的,做墨西哥雞肉卷吃!”

初一那年,樂樂剛轉學來我們班,是一個穿海軍藍的大衣、頂一頭捲髮的娃娃臉女孩。沒等老師開口安排,她徑直走到我旁邊落座,大大咧咧扔下包:“這裡不錯!”教室裡一陣驚呼,在我耳根四周形成逆時針氣流。她定定紮根在那裡,自有一種把一切置之度外的氣度。

下了課,她也不和女生扎堆,只是湊近我緊跟我,滿懷興致看我做什麼。我卻擺譜,不說話也不看她一眼,嘩啦啦埋頭翻書,她乖乖挨著我看書。記得那是一本野生植物圖譜,大16開,我從上海圖書館借來的,異常喜歡,有空就拿在手裡翻。我故意把書頁翻得雜亂無章,到了眼花繚亂的程度。她也不退縮,目光無畏,眼皮隨之上下翻動,一點也不亂套。沒有半天,我手指點著目錄查紅豆屬哪科植物,她飛快地報出頁碼,精確得令我驚訝。

我們越玩越對味,除了籃球,乒乓球羽毛球保齡球她都和我有得一拼,棋盤上也是落子如飛。我倆這些旗鼓相當,使得樂樂更像我哥們兒,而不是姐們兒。

初中畢業,我們各奔東西。有回我在網上下軍棋,碰到一個挖地雷技術一流的“鼴鼠樂樂”,我試探著問可是3班2組末排的樂樂,她衝動地扔了工兵,連蹦帶跳撲來,當場被我炸開了花。作為相逢的代價,神奇工兵頭一回栽在炸彈上。當時,動不動陣地被她挖得光禿禿的那幫傢伙奔走相告:“’鼴鼠樂樂’中了‘美男計’!”

“呸,你以為你很帥嗎?”樂樂嘩地轉身,和我眼對眼鼻對鼻。

“出了什麼事了?”我目不轉晴地盯著她,直截了當地問。

我能斷定這個一向快樂的前任同桌心事重重,她走路整個人都往下沉,就像屁股後頭栓了一個秤砣,而且眼裡揉沙,看什麼都不爽。

“算你聰明!”樂樂哼了一聲。

“你要想說我就聽著!”

“不光是聽聽那麼簡單,”樂樂嘆口氣,低頭看著我的鞋尖,“還要出力幫忙!”

“有點麻煩?”我收起了開玩笑的神情。

“嗯哪。”樂樂重重點頭,“我到處亂走,到處找人玩,一秒鐘也不讓自己空著,最好身體和腦袋脫節。”

“我想不通——我怎麼也想不通——”樂樂拼命搖腦袋。

“哦——等等!”我緊張得要死,拔腿就跑,彷彿炸彈就要爆炸。

“喝吧,是你說的那家飲品店,珍珠還是現煮的呢!”我搖著一滿杯薄荷珍珠奶茶回來,樂樂接過去,輕飄飄一笑。我們一起在新華路街邊花壇邊緣坐下,大理石的砌面,有點涼。樂樂一口沒一口地吮,杯子底裡的珍珠在粗粗的吸管裡上上下下,終於還是沒有任何一粒被她一口氣提到嘴巴里。

我忐忑不安地望著樂樂,不確定到底發生了些什麼,讓一個有趣的夥伴突然憂傷並且沉重起來。

“我不是爸爸親生的女兒!”樂樂的聲音很空洞,平坦到沒有高低起伏。我甚至轉了一下脖子,以為是哪裡發出的電子合成的聲音。

“你是私生子?”話一衝出口,自己也呆若木雞,啊呸,我怎麼也被樂樂傳染上了,說話不經過大腦?最近剛剛讀了美國的硬漢派作家詹姆斯•凱恩的《蝴蝶胎記》,講了一個謎一樣精彩殘忍的私生子故事,印象太深刻了。難道平常人的日子裡也會不露聲色地埋藏著小說裡寫到的那些情節?

“神經啊!”好在樂樂自己就是一個一激動起來就口不擇言的傢伙,罵我一下就作罷了,不過她馬上一本正經地糾正:“確切地說是遺腹子。”

“生出來就沒了爸爸,像美國9•11以後出生的很多嬰兒?”我看著樂樂,好像昨天才認識她。

樂樂狠狠吸了一口奶茶:“當我突然發現這個重大秘密時,媽媽裝出毫不害怕的樣子,可她還是哆嗦了!”

我完全能想象出她媽媽哆嗦的樣子。一直奇怪樂樂怎麼會有一個蘆葦杆一樣脆弱的媽媽,從來不敢單獨出席家長會,說一句話,總要怕兮兮看一眼果果的爸爸。這個細高個的女人挽著小個子丈夫的手走路,姿勢始終像扶著樓梯,整個身體都託付在丈夫的胳膊上,似乎一鬆手就要骨碌碌滾下去一樣。

“怎麼發覺的?”

“搬家!”樂樂湧進咬杯子裡的珍珠米,露出苦笑的表情,“生活處處埋伏著不為人所知的秘密,說不定哪一天,一套舊得棉花結塊發硬的小嬰兒棉衣裡,骨碌碌落下來一粒不起眼的東西。你一旦開啟它,它就無休止地膨脹發熱,迅速變成一塊隕石,轟隆隆穿破平靜的屋頂。現在,我的內心再也不能平靜了。”

“慢,慢!”我懇求著,“樂樂你最好不要感慨,太抽象了!先把事情從頭到尾講給我聽,外告訴我能為你具體做些什麼!”

樂樂攤開手掌,手心裡有一顆微微發黑的小石子,轉個兒,另一面還閃出小小的一點光。我小心地撥弄著,它扁扁的,邊緣發毛,有細微的波浪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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