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綰跪了整整兩個時辰,饒是她有從前打好的底子,仍是一陣頭暈目眩。

而太后娘娘早在半個時辰前便撐不住了,旁邊早就備好了輦車和御醫,將暈倒的太后娘娘第一時間送回了坤儀宮。

儘管皇帝對太后的做法憤怒不已,但無論是為了自己的名聲還是母子之情,都不能放任太后出事。

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沈雲綰並不擔心太后的處境。

雲崢和方琦遲遲未到,一定是遇到了麻煩,這才是讓沈雲綰憂心忡忡的原因。

額上的汗珠成顆滴落,不慎進入了眼睛,鹹澀的汗水讓沈雲綰那雙波光流眄的明眸一陣刺疼。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腳步聲,聽得出這人很驚慌也很焦躁,彷彿發生了要命的事情。

甚至,他在經過沈雲綰身邊時,以沈雲綰的耳力,甚至能聽出他失序的心跳。

沈雲綰忍著不斷襲來的暈眩感,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意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沈雲綰目送著那人的背影進入了大殿。

她收回視線,目光垂落,忽然發現地上多了一張紙條。

沈雲綰放在裙襬旁的手指動了動,動作隱蔽地將紙條展開,看清上頭的字跡後,瞳孔一縮,接著藏在了袖中。

也幸好那些宮人們距離她的位置並不算近,沈雲綰的小動作才沒有被這些人發現。

龍武衛周襄陽,沈雲綰對此人沒有任何瞭解。

今日負責在京城巡邏,維護秩序的,本該是神武軍。

周襄陽身為龍武衛統領,非要摻上一腳,說明他提前收到了訊息,想要藉此在陛下面前露臉。

只是周襄陽沒有料到,那些士子們的骨頭這麼硬,竟然悍不畏死!

沈雲綰的眼底劃過了一道幽芒。

她很清楚要怎麼對付方琦和雲崢這種人,這一類人最看重的就是清名,也必將為清名所累。

只是沈雲綰沒有猜到,這二人會這樣狠,不惜以白骨鋪路。既然如此,自己也不必對他們二人心慈手軟了。

沈雲綰這邊還在苦苦支撐。

雲崢和方琦帶著上百位同僚和世子進入了太極殿外。

當他們看到跪在漢白玉石階上的女子時,不約而同地大吃一驚。

只見那女子跪在熾熱的陽光下,一身宮裙用流光錦裁製,泛著粼粼波光,女子鬢髮如雲,鬢邊的一支鳳釵鑲嵌著各色名貴的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然而事實上,比起女子的衣著打扮,所有人最先注意到的是女子挺直的背影,纖腰楚楚,彷彿不盈一握,卻偏偏又有著柳枝的柔韌,修竹的秀挺!

僅僅一道背影,就讓華美的衣飾都淪為了點綴,彷彿她便是光源所在,偏偏又因為看不清楚真容,如同隔著一層紗,給人如夢似幻之感。

這些人裡不妨才高八斗之輩,大部分都能書善畫,僅僅一個背影,便如那洛水之神、姑射仙子,可望不可即!

雲崢是最先回神的。

概因他已經認出了這是屬於誰的背影。

明明自己跟她只有一面之緣,礙著身份地位,連細看都不敢,而且那次見面稱不上愉快。

這位貌若天仙、清冷驕矜的太子妃仗著身份對自己和家族大加貶斥,言語中不乏羞辱。

而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卻只含笑放任,無盡縱容。

可雲崢偏偏記住了這道身影。

他垂下頭,壓下心頭的異樣,朗聲道:“微臣監察御史雲崢,求見陛下。”

有了雲崢開口,在他身後,上百人齊聲附和,聲音如同波浪一般,朝著殿內席捲。

沈雲綰相信,皇帝只要不聾,一定能夠聽得到。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緩緩走出了太極殿。

他沒有看這群芝麻小官和國子監計程車子們,而是將目光移到了沈雲綰身上。

此刻,她雪白的雙頰被炎熱的日光蒸出了兩抹紅霞,愈發顯得雪白肌膚剔透如瓷,而那張嬌豔如花瓣的嘴唇卻失去了血色,任誰都看出,太子妃現在是強弩之末。

皇帝忽然想到了遠在邊關的兒子,心裡不由一哂。

沈氏若是出了意外,恐怕太子會立馬回京跟自己拼命!

皇帝很久之前便意識到,自己養的不是兒子,而是一個狼崽子。

“太子妃,你可知罪?”

皇帝的聲音不辨喜怒。

沈雲綰心裡清楚,這是皇帝給自己的臺階,若是自己識趣,此刻就應該跟皇帝磕頭認錯,灰溜溜地滾回太子府。

聽到聖人這句“太子妃”,所有人方知跪著的竟然是太子妃娘娘。

太子殿下領兵在外,太子妃娘娘又懷有身孕,眾人都在擦測,太子妃娘娘犯了什麼大錯,才會讓聖人當眾罰跪!

出了這檔子事,以後太子妃娘娘還如何在內外命婦的面前立足!

就在眾人暗自思量之際,沈雲綰抬起眼簾,一雙明眸泛著凌凌清輝。

“父皇……”

沈雲綰跪的久了,嗓子更是冒火一般,剛一張口,哪怕剛說了兩個字,便是一陣火辣辣的刺疼。

她咬破舌尖,藉著鮮血的滋潤,總算讓嗓子不再這般沙啞了。

“太子殿下領兵在外,兒媳身為內宅婦人,無權插手國家大事。但安王是皇室宗親,安王的事,既是國事也是家事。”

“雖然兒媳只見過安王數面,可也聽說過不少安王的事蹟,對安王的人品十分欽佩。”

“父皇聖明燭照,兒媳懇請父皇給安王一個上殿自辯的機會。”

除去最開始的沙啞,沈雲綰的聲音就像是清泉解凍、玉珠滾落,不疾不徐的語調暗藏孤高、清冷。

誰也想不到,太子妃娘娘一介女子,竟然有這樣的勇氣,冒著觸怒龍顏的危險也要幫安王說話。

而且,安王從未支援過太子殿下。

因此太子妃娘娘此番只為公義!

這讓前來叩闕的文人們佩服不已。

雖然沈家已經不復從前,可百年榮光還在,不愧是沈氏嫡女,單就這份風骨,便沒有墮了祖上的門楣!

“太子妃,你這般急著為安王說話,難道安王此舉是太子授意?”皇帝目光沉沉,身上的壓迫感彷彿有著排山倒海之威,讓人一瞬間便能夠化為齏粉。

竟然拿著蕭夜珩威脅自己!

沈雲綰暗自掐了一把掌心。

她的睫羽輕輕顫動了一下,如同蝴蝶振翅,卻又讓人幾疑是自己的錯覺。

“回稟父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殿下若是心中藏奸,又怎會前往邊關以身涉險。父皇也許不瞭解自己的兒子,兒媳雖不敏,卻瞭解自己的夫君。”

沈雲綰的聲音有著金玉相擊的清透和肅殺。

她凜然道:“太子殿下平生有三願:一願父皇如日之升,萬壽無疆;二願驅除韃虜,四海歸一;三願政通人和,國泰民安。兒媳愚鈍,大事上幫不到太子殿下,只能等著太子殿下得勝歸來。”

“兒媳不希望,太子殿下一回京便收到噩耗。”

皇帝一意孤行,只想把安王殺了一了百了。

沈雲綰想,除了想讓安王為蕭君衍背鍋外,恐怕皇帝早就有動安王的心思了。

若是放任皇帝,背後還不知道牽涉多少人家。

京城裡若是掀起腥風血雨,邊境又豈能太平。

“好一張伶牙俐齒!”

什麼盼著自己萬壽無疆,皇帝還能不瞭解自己的長子?!長子早就對自己恨之入骨,巴不得自己一命歸西!

“父皇,雖然兒媳只是一介婦人之身,但也受過聖人教誨,知道忠孝禮義,兒媳句句發自內心,不敢欺瞞君父。”

沈雲綰說完,身體突然晃了晃。

她忍著腦海裡如同海浪席捲一般的暈眩,忽覺身下一股熱流湧出。

她怔怔地看著自己身下,寬大的裙襬染上了一抹鮮豔的暗紅。

沈雲綰雙目刺痛,一下子歪倒在地上,接下來,外界的一切便與她無關了……

……

邊關,蕭夜珩剛結束一場大戰。

他臥在樹下,一隻手提著酒壺,往嘴裡猛灌了一大口酒,接著,從胸口處取出一隻竹青色的荷包,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上面的繡紋。

就在這時,心臟突然傳來一股銳痛,彷彿一隻錐子紮在了內心的最綿軟之處,讓蕭夜珩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

不會的。

盧晗之和孟池都在綰綰身邊,有他們二人護著,宮裡有皇祖母,宮外有淮安大長公主和薛元弼,甚至,就連姜重吾對綰綰也不乏欣賞,綰綰不會有事的!

蕭夜珩遙遙地望著暗淡的天空,今日的天象陰雲密佈,眼看著就有一場大雨到來。

他的唇角泛起一抹苦澀的弧度,一雙幽深的墨眸卻是滿滿的甜蜜和思念。

自己一定是太想綰綰了!

……

太子府,如果不是有翠屏坐鎮,恐怕早就亂成了一團。

太子妃走之前還好好的,卻是被抬回府裡的。

隨著太子妃娘娘被陛下送回,還有太醫院的兩位太醫,其中一位便是翠屏與之打過不少交道的許院判。

然而此刻,望著太子妃娘娘失去血色的臉蛋,那雙緊閉的雙眸,以及在昏迷中仍是緊緊蹙起的黛眉,翠屏根本無法信任宮裡派來的兩個太醫!

出門前人還好好的,如今卻臉色蒼白地躺在榻上,紫竹施了金針,依舊昏迷不醒!

翠屏緊緊咬著嘴唇,背在身後的兩隻手都抖得不成樣子了,還要強作鎮定。

“兩位太醫先洗去休息吧,奴婢已經讓人準備好了茶點,若是太子妃娘娘醒了,奴婢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二位。”

翠屏儘管把話說的漂亮,但她打定了主意,不讓兩個太醫沾手。

許院判和宋太醫知道太子府的人不信任自己,也不好說什麼,從善如流地接受了翠屏的安排。

兩位太醫被婢女引去了另一間屋子,門剛合上,宋太醫便不滿地抱怨:“這還真是個苦差,太子妃娘娘被送回來時,裙下淋漓不止,現在太子府的人又防著院判和我,若是太子妃娘娘這一胎保不住,院判和我豈有安寧!”

“隔牆有耳,這些話還是不要說了。”

許院判深深地看了宋太醫一眼。

抱怨有什麼用,若是太醫院的太醫這麼好乾,那宮裡也不會有不明不白就消失的人了。

現在他們兩人也只能寄希望於太子妃娘娘親手調教出來的婢女了。

希望小皇孫是個有大福氣的,這樣他們二人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

“紫竹,太子妃娘娘如何了?”

屋子裡沒有了外人,翠屏總算能放心問話了。

“不太好!”

紫竹面色凝重,她緊緊地咬著嘴唇,就怕自己會逸出哭腔:“太子妃娘娘的脈象很虛弱,雖然血止住了,這一胎保不保得住……”

“說什麼喪氣話呢!”翠屏一口打斷了紫竹。

“太子妃娘娘和小皇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否極泰來!”翠屏轉過身,雙手合十,朝著南邊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接著,她收起目光裡的柔軟,冷著臉孔朝著外頭喝道:“藥還沒有熬好嗎?這都幾時了?”

翠屏話音方落,青羽便捧著一個甜白瓷的蓮瓣八寶碗進了屋。

“翠屏姑姑,這藥是奴婢親自熬得,沒有過任何人的手。”

青羽辦事翠屏還是放心的,怪不得這藥熬得這麼慢。

“給我吧,我來服侍太子妃娘娘喝下。”

見狀,青羽把碗遞給翠屏,三步並作兩步,坐到床邊,將太子妃娘娘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

紫竹拿了銀勺,顧不上自己的舉動有多冒犯了,強行撬開太子妃娘娘的齒關,三人合力,總算把藥灌了下去。

可太子妃娘娘畢竟昏迷不醒,儘管翠屏的動作已經很小心了,簡直是把太子妃當成了一件易碎的瓷器,可太子妃娘娘的唇畔和衣襟上仍是濺上了藥汁。

“我真是笨手笨腳!”翠屏從未如此刻這般焦躁過,還要沉下性子,動作溫柔地給太子妃擦拭唇角,接著又給太子妃換了一身乾淨的寢衣。

等到太子妃重新躺在了床榻上。

紫竹沒有忍住,淚珠從眼眶裡滾落。

“翠屏姑姑,我也不知道我開的藥有沒有效果,若是過了一個時辰,太子妃娘娘還沒有醒來,不妨……”

紫竹咬了咬唇:“不妨讓許院判給太子妃娘娘診治。”

翠屏聞言,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張俏臉如同覆上了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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