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也是注意到了，夕照全程都是面無表情，彷彿毫無觸動。
聽到他的問題，她點了點頭，也沒說話。
晴空微微蹙眉，覺得她有些怪怪的。
大小姐平時性子很暴躁，但基本不會露出消沉的一面。
可此時，他莫名感覺到她有些低落？
想到這故事的主人公，他有些嘆惋：“章大將軍曾在此地駐守？”
“他本是興章城人氏。”夕照聲音漠然，解釋道：“後來封狼居胥，在朝中無所倚靠，又被扔到了興章城來率領駐軍，抵抗南楚。”
晴空聽那些人的議論，也是得知：章挽劍在本地駐軍後，不但整片三不管地帶——也包括莫名城——打理得非常好，甚至還打通了邊關貿易，讓本地的老百姓過上了好日子。
正因如此，感念章挽劍的恩德，他們把這座城改名叫做興章城。
而城內很多酒樓、茶館、書肆什麼的商鋪，取名都喜歡靠一個“章”字。
茶水送來了。
夕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告訴他：“相傳，章挽劍喜愛喝茶，每日練劍結束後，都會喝上那麼一壺，靜靜等待汗水消散。常年劍氣、劍風、劍影落在茶水中，連這茶也有了劍意。故而，這碧螺春在這一片地兒，也就得了劍影的別名了！”
晴空恍然：“所以，不是雲動、也不是風動，而是人的心在動！”
茶其實還是那茶，只是人心所向，喝起來似乎滋味都有所不同。
夕照垂首一笑。
但晴空卻感受到，大小姐雖然在笑，卻是不開心的。
他想了想，問：“那後來，章大將軍怎麼又調去北疆作戰了呢？”
夕照抬眸，瞧了他一眼，緩緩說道：“後來戰事興起，朝堂那幫勾心鬥角之徒，誰也不願意上戰場，倒是想起來章挽劍了。朝廷一道聖旨，命章挽劍立即從興章城北上，興章城的提督也便換成了那蔡宏！”
晴空聽得眉頭直皺。
他心性純潔，滿心為章挽劍不值：“可惜了章大將軍，竟是為他人做嫁衣！”
“可不麼？”夕照拿起茶杯。
她的眸光似乎是落在茶水裡，但，思緒仿若飄到了不知名的遠方！
晴空又問：“章大將軍身故之後，朝堂才派援軍接手？”
想想，當年章挽劍駐守西南疆域，建立的功勳讓蔡宏給撿了。
而在鎮北關為國捐軀，竟然是因為援兵不到全軍覆沒。
後來其他將軍接手，平定鎮北關，屬於章挽劍的功勳，又被其他人撿走了！
古來征戰幾人回？
章挽劍少年神將，最後連個全屍都落不著！
從頭到尾，章挽劍得到了什麼？
夕照抬眸，見他眼眶有點紅，微微訝異，問：“你哭什麼？”
頓了頓，又追問：“為章挽劍哭？”
“我不是哭。”晴空雙手合十，唸了句佛號：“阿彌陀佛，小僧是為章大將軍遺憾。”
夕照挑眉，眸光簇簇，似有亮光。
她思量片刻，道：“實際上，章挽劍不是死於北齊異族之手。而是——有嫉妒他之小人讒言，皇帝信了章挽劍會功高震主，故而斷了援軍，寧肯賠了三萬兵馬，也要送他上路！”
晴空一愣。
“可笑不？”夕照笑容嘲諷：“他一心報國為民，可他到死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保護的那些……都是什麼玩意兒？”
晴空擰眉：“皇帝豈可如此草率？”
三萬兵馬，給一個章挽劍殉葬！
夕照嗤地笑了，問：“我以為，和尚你應該會認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章挽劍死得其所，這本該是英雄氣節？”
她幽幽問：“你不是最重視氣節了嗎？”
晴空不慌不忙說道：“佛門子弟，當以自身為表率，佛祖自身可割肉飼鷹，卻不會以律己之準則去律人。不然，也便沒有回頭是岸的說法了。”
他看著夕照，心道：你心裡那片苦海，也必定會有彼岸、必定能抵達彼岸！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倘若你無船可渡，我願做渡你之舟！
心裡這麼想，他對上夕照審視的眸光，又道：“大小姐，就好比你，哪怕你的確是殺孽深重，但你內心是良善的。你所做的事，是以殺止殺、以強攻強，雖說你身在江湖，卻與護守國門的章大將軍，是一樣值得人崇敬的！”
夕照顯然沒想到，他突然誇到自己頭上了，不由整個人愣住：“在你心裡，我與章挽劍同樣是個英雄？”
她與他純澈的眼眸對視。
他眼角溼潤後，這雙眼睛彷彿更明亮了。
淨世之蓮，皎潔之月！
彷彿所有罪惡、黑暗，都可以在這雙溫潤眼眸裡得到淨化！
可夕照卻感覺自己是個瘋子。
泥潭之中的人，若見到這輪明月，必定會渴望明月照拂；見到這株清蓮，必定會渴望被他洗滌。
而她——
她只想：
摘下這株佛蓮，獨自侵佔！
拖下這輪明月，據為己有！
這樣的純淨月光，憑什麼要與這骯髒的世間共享？
他們配嗎？
晴空自是不知她心裡這些瘋狂黑暗的想法，認真說道：“並非只有萬眾矚目的，才算英雄。大小姐用自身承擔了罪孽，去維護一方安寧，譬如莫名城。如此的大小姐，自然也是個英雄！”
誰說汙泥滿身的不算英雄；
誰說對弈平凡的不算英雄；
誰說站在光裡的才算英雄！
夕照看著他，目光一瞬不錯，眸光越發滾燙。
她感覺自己眼睛有點發酸，但一個垂眸，卻又倔強地揚起下巴，道：“晴空。”
這似乎還是她第一次喊他的法名。
兩個字而已，卻在她齒間唇畔細細咀嚼、廝磨，輕喃而出。
像是在唸情人的名字一般，柔情百轉！
晴空一愣，看向她的眼神裡有疑惑。
夕照緩緩一笑，問：“你願意一直跟隨我，不管我去哪裡、不管我做什麼事？”
還以為是什麼事呢，原來竟是這樣一個問題，聽著都不像大小姐問的問題。
晴空面色從容地道：“只要大小姐願意讓小僧跟隨。”
他在心裡補了一句：我願渡你上岸，哪怕是花光我的力氣；若我此生只可渡你一人，那便只渡你一人！
夕照垂眸，低低笑了一聲。
再抬頭的時候，她方才有些失控的情緒，已經收斂好了，道：“走吧，再帶你去走一些好地方，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紅塵俗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