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個小有官職的進士了,調派的任地正正好是他的家鄉。
那個大山,厚實富饒的土地和同樣豐滿大氣的人。
他坐在搖晃的船頭上,想起那個面龐堅毅、笑顏明媚的姐姐,她耳側的玉蘭花,已經枯萎很久了吧。
船公唱著小調,聲音高高地撞擊在兩側山壁上,又蕩啊蕩啊的落回了耳中,水波柔柔地晃,浮著生機盎然的淡綠色,將人的臉龐照得清晰可鑑。
書生從懷裡摸出一沓書信和一個磨損的青色荷包,荷包上繡著歪歪扭扭的綠竹,葉子的走線亂七八糟,可邊角那個“梅”字,卻分明工整細緻許多。
一眼便知,那繡它的人暗暗地著重放了多少小心思。
書生指尖撫摸著碎銀子在布料表面的凸起,垂下眸,微微地笑了。
當初為了攢這盤纏,可費了不少的功夫……
她說,你是讀書的料子,可不能浪費,你爹孃死了,我來供你。
她說,我反正是你的童養媳,你考了功名,再回來跟我成親。
她說,你不要做這些活,我一個人上山就好了,你留著功夫去寫字……
那個時候,書生還不是書生,只是鹹水村裡一個平平無奇的少年郎,面板黝黑、樸實無華,唯一特殊點的,可能只是他會識點字、唸了點書,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小童養媳罷了。
他其實沒把她當作童養媳看,那時候什麼都不懂,只覺得她是一個漂亮爽利的姐姐,爹孃死後,又堅強而能幹地扛起了整個家,帶著年僅六歲的他討生活。
沒討著餓肚子的時候,也會很難受,姐姐就將他抱在懷裡,拍他的背,用輕快的語調唱起歌,唱完了,她說,你去唸書吧,一輩子幹田裡的活是吃不好的,公公以前就是個秀才,你肯定更加厲害。
他愣愣地點頭,應聲說好。
於是姐姐就會在幹農活的間隙,把他悄悄放在學堂的房頂處,讓他偷師偷課,能偷到多少偷多少。
她說,我對不起你,等我以後攢了錢,再送你進去。
姐姐每天回來時更加累了,他這才明白過來,他在偷學的時候,她又偷偷幹了多少活。
心裡難過,他跑回來要幫忙,卻被揮著棒子趕走,炎日將她的額頭悶出汗水,姐姐伸手抹去,看向他的眼睛裡明亮又堅定。
她說,你要真覺得我辛苦,就抓緊得個秀才回來,我成了秀才夫人,也就輕鬆了。
沒了爹孃後,姐姐就是他最親的親人,她說什麼,他都乖乖聽的。
唯獨這一件,他犯了執拗,白天在學堂想著辦法地偷師,晚上就偷偷地去田裡幹活。
這兩件都是“偷”的事,怎麼就不能兼顧了?
姐姐發現得快,沒兩天,就抓著了他,銀白的月光下,她沒生氣,反而還彎著眼笑了。
她說,這麼會疼人,我現在覺得給你當媳婦……還蠻好的。
他撓著頭,憨憨的笑了起來。
少年是天生有勁兒的,腦瓜子又聰明靈活,等到一起攢夠了束脩進了學堂,又跟著夫子學上幾年,就去參加了童子試。
他爭氣,是村子裡那一批唯一一個考中秀才的人,也是最年輕那個。
風光了好一陣,但最重要的是,他還給姐姐掙來了村裡獎勵的那頭耕牛。
她可以少幹些活,輕鬆些了。
不著急的,他總會這樣慢慢長大,會成為她的依靠,也很快就能給她一個安定富足的家了……不著急的,他總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說。
可還是著急。
他學得拼命,是旁人都會驚訝的程度,唯有下學回到家中,他蹲在她身邊一起陪著幹活,才是最放鬆的時候。
興許是兩人都長大了,他們便也不再像以前不懂事那樣,敢將“嫁娶”、“成親”、“洞房”這樣的字眼大咧咧掛在嘴邊,只是頂著那熱烈的陽光,汗津津地各自喚上一聲。
又對視著沉默下來。
眉眼間滿是笑意。
未盡的渴望繞在唇齒間,咽回肚裡,暗自發酵。
她說,小毛孩長大了啊……
他低下頭,手裡攥著的紅薯莖葉,被掐出了一道道印子。
他好著急啊。
考完這次的功名,就該回來娶她了吧。
兩人藉著上山賣野菌,湊夠了他進京趕考的盤纏。
姐姐縫了個小小的荷包,還特地照著畫本子繡了幾枝綠竹上去,要交給他前,卻手一頓,收了回來。
她歪著頭看他,說,你進了京城,可還會記得我?
沒等他答,她顧自笑了,將荷包塞回胸脯衣襟裡,說,你一定得記得我,你要回來娶我做媳婦的。
對,我們還要成親,還要入洞房,還要生好幾個孩子,還要一起慢慢變老,還要一直陪在你身旁……
他在心裡默默地應,看向她的目光滿是熱切和情意。
姐姐是在臨出發前才將荷包給了他,那青色布料的邊角,繡了個“梅”。
小巧的字大方的標記著愛意,連帶著那裡面頗有分量的碎銀子,在他心上滾燙地慰出一個個洞來。
洞是不空的,裡面滿滿地塞進了她。
她說,你教我寫的字終於派上用場了,到了京城就要安心考試,莫要太過掛念我,我會寫信給你的。
他拉過她的手,身後是滿渡船亂糟糟的人群和響動,心上卻格外溫柔寧靜,他低眉看她,一字一頓地堅定道:“你寫到第十封信來的時候,我就考完回來了,你等我,我回來與你成親。”
她望著他笑,眼眸裡落了細碎的光,是向來自信而明媚的模樣:“好,那我寫到第十封信就不寫了,到時你若不回來,我也是要去找你的……”
“大人,前方有一個渡口,你可要停下用些吃食?”
船公從船尾走來,那搖晃的水波在他腳底下從左邊踩到右邊。
書生回過神來,將書信和荷包放回衣襟裡,他站起身,遙遙望向水面延伸的遠方,再往前行五座山,就回去了。
“不必,你要是累了就歇會。”
他淡聲有禮的應,倒引得船公不好意思地笑了。船公從船篷子裡拿出窩窩頭,走上前兩步要遞給他:“我們這些行船的,吃住都在船上,很是簡便粗糙,大人要是不去渡口,怕是吃不慣。”
書生頓了一頓,才接過:“沒有這麼嬌氣,我也是山裡長大的。”
船公驚訝:“啊?可看大人周身的氣度和品貌,小的一直以為你是京城世家的公子呢。”
他不出聲,將窩窩頭放在嘴邊咬了口。
大概是形象從高不可攀的京官大人落回了接地氣而可親的山裡同鄉,船公不再拘謹,他熱絡的搭起話來:“大人在京城當官,怎的現在又回了這小地方……啊啊是我嘴笨,大人能來這是我們的福氣、福氣。”
書生見他緊張,本來沒想答話,但還是笑了一笑道:“我要回家看看。”
船公鬆了口氣:“好啊好啊,大人家住何處?年歲幾何?可有婚配了?我觀大人生得面善,我有一小侄女……”
書生:“……”
他無奈地轉過了身子,待那船公喋喋不休地說完,才挑揀著問題答道:“謝你好意,只是我成過親了,夫人正在家中等我回去。”
船公可惜地咂咂嘴,“也是,大人生得這般好相貌,又會讀書,想來有許多小娘子都傾慕的。”
書生回到船頭,撩開衣袍再度坐下。
船公碎碎念著跟過來,盤腿坐在他旁邊,指著前方影影綽綽的大山,唸叨著:“大人想必是從白根村出來的吧?那個村子風水好,養人,我媳婦的孃家就在那……噢,說起來就隔著山的另邊還有一個鹹水村,可惜了那個村子,聽說以前好像出過什麼少年秀才,有機會中進士當大官的呢,也不知道現在考沒考上功名?”
他從胸腔裡嘆了一聲:“但就算考上了也沒什麼用了,畢竟村子的人都死絕了,那年癆病爆發,逃出來的人也沒救活……嗐,那地方現在大家都不願意去,不吉利,大人我們待會就不從那鹹水村的水路過了,怕衝撞了你。”
“無妨。”
書生默默地聽他說完,淡聲道:“我就住在鹹水村。”
船公:“……”
他猛地打了兩下自己的嘴,這回不敢亂說話了,只是訥訥站起身走開。
留待書生一人,對著船頭的白山綠水,陷入難以自拔的回憶。
他不知第幾次從懷中摸出書信。
數了又數、數了又數。
數過千百次了,到底也沒能多數一封出來——九封,還是九。
“到京多吃飯,努力唸書,家中安好,勿念。”
“雞仔出來了,身體很好,有幾個會下蛋。回來給你做餅吃,安好,勿念。”
“銀錢夠嗎?我這月上山多得了一貫錢,讓福叔給你帶過去吧。這裡一切都好,你安心念書。”
“京裡怎麼不要錢,你莫唬我。已叫福叔給你一同帶去,要吃好喝好,我這過得很好,你勿掛念。”
“我並非有意不想回你的信,但你也知道,我識字不多,這回叫了餘老童生幫我寫,你可安心。我並不辛勞,日頭太曬也沒出去很久,田裡只種了我夠吃的,家裡新養了條狗,很兇很護人,村裡大家也都關照我,你可放心。”
“這陣子雨水很多,院子裡那棵新種的樹都給淹沒了,我挖了好久,終於救活。是你最愛吃的杏子,等你回來,就該開花了。你信中所說,夫子邀你的應酬,該去就去,莫要畏首畏尾,銀錢不夠我會給你寄,但唸書還是要緊。我這邊都好,勿念。”
“那#生病了,我自己寫。努力多吃飯,安好勿念。”
“你信中說的,我知道了。銀錢會到,我這都好,勿念。”
“杏子樹開花了,這邊天氣很好,太陽很好,天空很好,牛和雞和狗都很好,我也很好,你努力唸書,勿念。”
九、還是九。
明明說好的,寫到第十封就不寫了,可第十封呢?
白得了探花的功名,空等三年,要如何再等下去?
那船公的話猛然迴響在耳側,書生蜷了蜷身子,只覺得心口針扎一般發疼,細細密密,是習慣千百次後都無法忽視麻木的痛楚。
“那村子裡的人都死絕了……逃出來的也沒救活。”
“哎呀出息了啊,是個能幹孩子,你媳婦知道了肯定開心……”
兩道同樣質樸粗啞的山裡人嗓音重疊在一起,書生泛灰的回憶中,躺在床上面色憔悴可怖的福叔也影影綽綽記不太真切了。
刺耳的咳嗽聲中,旁人聽著就像撕裂肺腑般的難受:“你媳婦叫我給你送的銀子呢,都在這了,你給點點,是這個數不……福叔這輩子從沒昧過良心騙人,我之前也沒騙過你小子吧?你要記我的好啊……你也要記你媳婦的好啊,她叫你考上了先別回去,等她第十封信來了,她會上京來找你。”
“福叔從不騙人……記住了哦,要等到第十封信來,你莫急,她說過會來找你的。”
水波拍打在船身上,書生渾身顫了顫,回過神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按住胸口衣襟,妥帖地再將那九封書信放好。
福叔來見他最後一面時,他才收到了第六封信。
福叔死後,他從他衣襟裡找到了藏起的剩下三封信。
……那麼第十封呢?
書生看向前方延伸而去的陡峭峽谷,目光溫柔而平靜,瞳孔印著船下深不見底的水波,顯出同樣望不到底的幽深感來。
他細細感受著心口的刺疼,微微地笑了。
她說過會有第十封的,既然久等不來,那麼只好他親自去向她要了。
她說過,是不會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