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線斷之後, 不止是人，風箏也會有感覺。

系統2333號感覺自己就像被遠放在深空中的一隻貓頭風箏，從某一刻起再也感覺不到另一頭牽住的力度。

正如季倚危從未跟他分離過, 他其實也從未跟季倚危分離過，像這樣閉上眼卻感覺不到季倚危的情況，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令他焦慮不安。

被他揪著耳朵提起的1001號卻好像完全沒有這種困擾，與宿主一側的聯絡中斷之後, 他僅僅在最開始有些驚訝，但很快就沒有障礙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1001號所憂慮的是更加實質性的東西。

“三三, 那個竊國者垂死掙扎，切斷了我們與宿主的聯絡, 這樣一來, 宿主的特殊能力恐怕……”

恐怕宿主無法使用特殊能力了。

這跟他們的計劃有點出入。

三三想回去尋找季倚危，僅此而已。

“謝謝你，小一，我明白了！”

他跟季倚危吃同種味道的食物，快樂地在季倚危的頭髮裡做窩，一起踏遍無數兇險的任務世界，怪物來襲的時候，季倚危總是安撫著被嚇得喵喵叫的他，對他微笑……這些都並非虛假。

輕盈，澄淨，安謐。

雖然三三與他是朋友，但三三也有自己的決定，他理應尊重。

對小一，系統2333號有沒說出來的事情，是他最早與季倚危建立了聯絡，又推動後續形成系統與宿主建立聯絡的傳統。可他發現，在西瓜竊國的這段時間裡，他們貓貓球似乎並不總能從這段關係中得到好的反饋。

“三三，你去吧，把我丟到飛船上就好。”

何等甜美的未來。

隔了一會兒, 系統2333號才猛然回神, 他還沉浸在擔心之中。

1001號的語氣開始變得激動，他盼這一天實在盼得太久太久。

唇亡齒寒的簡單道理。

“你不必擔心季倚危，以他的能力，就算所有宿主都沒了，他也能活得很好。我們並不是對與竊國者相鬥的宿主不管不顧，相反，出於共同利益，我們和別的族群都會竭盡所能地援助他們。可在另一個層面上，我們借這個機會離開不好嗎？”

是啊，他何必糾結宿主與系統的關係呢？那個問題太難太複雜，且每個系統都會有自己獨特的答案，刪繁就簡，他只要思考他與季倚危的關係就好了啊！

他跟季倚危有那麼多快樂的過往，無論是作為監察者03號還是作為系統2333號。

1001號愣住了，他沒想到三三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一時失語。豎線眼睛一直向上看的後果，就是螢幕勞累，那兩道豎線於是像滑落的水珠一樣往下一滾，在螢幕上晃悠幾下才穩住。

他並不過分責備被矇蔽的宿主們，只是他總是會想，既然產生了痛苦，他當初帶領族群走上的這條路，真的是正確的嗎？

他相信三三也是同樣。

1001號見他長久的沉默，還以為他聽了自己的想法，正在心中做訣別，沒想到三三毅然抬頭。

“小一……”頭一次, 他的聲音裡透著些許迷茫, “你說，宿主與系統的關係，究竟是怎樣的呢？”

他現下所做的一些決定、所持有的一切期許，皆出於【自我】。

現在聯絡斬斷，猶如一個新的開始，貓貓球們就站在這個分歧的路口。

“那個竊國者固然有它的考慮，可是我真感謝它，斬斷了我們與宿主的聯絡。從此以後，我們就是自由的了。”

他長久以來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他長久以來都在思考自己當初所做的決定對不對。

1001號沉默一會兒，誠懇地說道。

“三三？”

他也應坦誠對季倚危的感情。

神話之中，常有神仙與精靈為事物受肉，於是事物便有了靈魂，一具血肉的軀體乃是靈魂最好的居所，而此時此刻，軀體上最後一重枷鎖終於也消去了。

他擔心季倚危，放心不下季倚危，所以，他想要回去。

“我想回去救季倚危！”

1001號非常肯定，解除能力封鎖的宿主完全可以把西瓜按在地上摩攃。可是能力若是沒有解封, 僅憑宿主們保有的部分身體素質，面對西瓜多年以來真金白銀打造出的機械大軍, 情況會變得相當不妙。

“你去，去找你的宿……”

當1001號看到靜靜浸泡在培養罐中的自己時，那個剎那，他的【自我】膨脹到極限。他意識到，他並非只是一個機械的造物，他是生命，會愛會痛，兼有血肉。

只做自己。

有的貓貓球一心為宿主，卻黯然神傷；有的貓貓球原本懷著成為戰友的幻想，最後卻無限失望。

“聯絡斬斷之後，我們不再是系統，不再是某個宿主的系統，我們只是自己！三三，我們已經不必再被宿主與系統的關係束縛了！”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笑了，改口道。

最終，他嘆了口氣。

“三三，我的回答非常主觀。在我看來，現在是最好的機會了，不是嗎？最好的……徹底分離的機會。”

1001號一口氣說了很多，他的本意是告訴三三，在他看來，他們現如今徹底自由了，根本不必多在意宿主，可是聽了他的話，系統2333號反而豁然開朗。

1001號說完自己的思慮, 良久沒聽到回覆, 頓時疑惑地抬頭望向頭頂。

“……我所擔心的, 就是這個。雖然宿主與系統已經分道揚鑣, 但是如果不加以援助, 這次不能擊殺那個竊國者, 等它緩過勁來，也不會放過我們。”

周圍艦艇正在向主系統空間開火，攻擊著變得巨大的主系統，炮擊聲裡，他無奈地說道。

“去找你的季倚危。”

系統2333號的螢幕頓時大亮。

“謝謝你！小一！”

他提著1001號的耳朵追上飛船，艙門開啟，他把小一丟進飛船，接著馬不停蹄地折返。1001號目送他像一顆小小的閃亮的流星一樣，奔著瓜藤肆虐的主系統空間而去，尾巴在身後輕微搖晃了一下。

雖然看上季倚危，這眼光著實差了點。

但他相信，三三做出這個決定，並不是因為失去自我，而是因為忠於自我。

宛如一隻空巢老喵，1001號一邊唏噓，一邊揹著尾巴感慨地轉回身。這時，旁邊的貓貓球對他發出了小心的提醒。

“1001號，你有沒有感覺……自己少了什麼？”

少了什麼？變公公了？

1001號螢幕上浮現兩個問號，接著他感到頭頂有點輕，摸了摸自己的頭頂，猛然醒悟。

少了一隻耳朵！

三三太緊張太激動了，順便薅走了他一隻耳朵！

1001號立刻跌跌撞撞衝回艙門邊，對著那顆遠去的流星發出“喵嗷”的聲音。

“喵啊！”

“三三！我的耳朵！”

你去找季倚危無所謂！把耳朵還給我啊！

* * *

系統2333號飛得又快又急，在深空中拖出一道光尾。昔日安寧的主系統空間已經被竊國者徹底佔據，那顆頭顱為了避免深空之中的侵蝕，選擇深入主系統空間內部，猶如把頭埋進沙子裡的鴕鳥，其他枝條還裸露在外，扭曲糾結著。

飛近的系統2333號一個懸停，突然發現這些枝條一陣痙攣，接著狂亂舞動，好像在忍受劇痛，不知道內部發生了什麼。

他定了定神，鐳射束與炮火暫歇，他回過頭，不遠處鯨魚球的要塞向他閃燈示意。他對著那個要塞晃了晃尾巴表示感謝，進入主系統空間內部。

主系統長長的機械枝條已經死死纏繞在主系統空間之上，這些長枝條上都生有細細的根鬚，扎進金屬牆壁之中，猶如跗骨之蛆。現在，有人正暴躁地將這些枝條沿著走廊一節節連根拔起，這讓本體具有痛感的主系統發出了慘叫。

季倚危將他細小的枝條全部擰斷，像是扭斷小拇指或者掀起指甲蓋，然後捋著他長長的主支，逼近頭顱的所在。

主系統只能儘可能安慰自己，些許痛楚罷了，季倚危不可能憑一己之力將它全部薅出來。

【季倚危！】

現在已經不是示弱有用的時候，主系統忍著劇痛叫囂，它不好過，讓它痛苦的季倚危也別想好過！

【系統2333號……已經丟下你走了，現在你們最後的聯絡也沒有了！你什麼都沒有了！】

季倚危充耳不聞，依稀能看到，主系統惡意的話語從他一隻耳朵進去，再從另一隻耳朵“咕嚕嚕”地冒出來。

他現在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順藤摸瓜。

主系統痛得連連哀叫，還在叫囂。

【你怎麼不想想，也許系統2333號早就想擺脫你呢？】

【他是很有能力的系統，大可以選擇另一個更溫柔更體貼的宿主。你性格不好，事情又多……】

它要往季倚危心裡紮下一根刺，就算它死，也不讓毀了它一切的這兩人好過。

可是季倚危聽了他所有的話，也只是用一隻手拍了拍一側耳朵，好像想讓那些穿耳而過的屁話透過得更快一些。

主系統忍著被碾碎小拇指的劇痛，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話。

【系統2333號……根本不想與你建立聯絡……他一開始只是……想吃白飯而已……】

被跟吃白飯放在一架天平上，季倚危的腳步停下一瞬，接著繼續順藤摸瓜，還是那副平靜的樣子。

“無所謂，我會追上去。”

【哈，追上去再次建立聯絡嗎？系統2333號還願意跟你建立聯絡嗎？他現在可是高貴的主系統了！】

三三還會願意同他建立聯絡嗎？季倚危不知道。他其實一直充滿信心地倚仗著與三三的聯絡，因為只要聯絡還在，他們就永遠分不開。

這種聯絡是他的特權，是他的丹書鐵券，是他的結婚證，自始至終，他從未考慮過會失去。可是一旦失去了，就算沒有主系統的惡意言辭，脫離了宿主的身份，脫離了宿主與系統的關係，季倚危這個個體的種種不足就會立即暴露出來。

季倚危其實並不是很有安全感，從最早與身為03號的三三建立聯絡時，就是這樣。

他不可愛，還纏人，三三卻是最討人喜歡的小貓。監察者善待他，貓貓球愛他，宿主稱讚他，就連對系統充滿偏見的盛頌時，提起系統2333號，也說不出半個字的不好來。

三三現在還是主系統了，主系統是預設不會與宿主建立聯絡的，他們是崇高的，是懸著的，是不會偏愛任何一個人的。

季倚危卻需要足夠的偏愛。

沒有偏愛，他會渴死。

他的指尖輕輕屈起。

他有積分，他還有積分的，可是現在沒了聯絡，他甚至沒辦法將積分轉給三三來哄他。除了這個，除了拿出足夠的好東西，他似乎別無長物。

季倚危摸到了瓜秧的盡頭，主系統正將頭塞在貓貓球們的食堂裡，恐懼地看著他。身體已經變得很巨大，它卻並沒有得到同族縱橫深空的膽色，此時也只能不停地在心裡安慰自己。

沒關係，季倚危無法把它與主系統空間分離，自然也就無法殺死它，頂多捏碎它的頭洩憤，忍忍就過去了。它那些帶刺的言論似乎完全沒有起作用，這令它深深挫敗，他果真無法理解季倚危。

季倚危靜靜看著它，忽然說道。

“沒有名分也沒關係，三三去哪我去哪，你的用處到了。”

他抬頭，視線越過金屬天頂，彷彿能看到外側的深空，貓頭飛船已經飛得很遠了，不過不是追不上。他可以引爆主系統的晶片和半邊身軀，藉著爆炸的衝勢，讓自己光速飛出去，扒在飛船上。

主系統的頭被他捏在手裡，面容開始輕微扭曲，嘴裡還在說著。

【季倚危……你是個……可憐鬼……】

【系統2333號……不要你了……哈哈……】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有病……你腦子有病……】

主系統的有病還沒喊完，腦子有病的就變成了自己。它的頭裂開了，季倚危一手提著半個腦殼，從主系統腦袋裡取出了所有巨型機械生命都有的晶片。

主系統已經與這個空間高度同化，現在單純破壞晶片已經不能將其徹底殺滅，可是季倚危要的也只是引爆晶片，將自己彈射出去，他要去找三三。

這個時候，他沒來由地想起，沒有透過正當禮節，私去與人結合，被稱作“奔”，那他現在……

是不是也是奔三三而去？

他覺得似乎有點浪漫。

就在他垂眸要捏爆晶片的前一秒，天頂洞開，手握晶片的季倚危錯愕抬頭，黑色貓貓球身披絢麗光尾，猶如一對展開的光翼，從天而降，奔他而來。

一如當日的廢土之上，展開光翼的貓貓球向他降落。

在他之前。

他奔向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