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週五

盛衍是真的慌了。

他從來沒見凌予殊哭成這樣過, 從來都沒有,當初凌予殊因為他傷了手、再也不能畫畫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哭過。

他環著人, 把凌予殊按在自己的胸口,輕輕拍著他的肩膀, 說安慰的話。只是沒什麼用,對方的眼淚把他的襯衫都浸溼掉。

盛衍那一刻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離開, 換個其他人來會不會好一些?比如予殊不是最喜歡那個老男人或者那條魚嗎,他們來安慰的話, 予殊會不會慢慢就不哭了?

他該做些什麼呢?他能做些什麼呢?

最後,他還是沒有真的離開。他怎麼可以在這時丟開予殊。他一手摟著凌予殊, 一手拿過了箱子裡的那些紙張。

看過了一些之後,也大抵知道了情況。

內心是震驚的。他是猜測過自己世界的真相,但沒想到, 會是這樣。

也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他沒說什麼, 只是更緊地把凌予殊按在懷裡,抱著他,一下一下地順著他的後背。

終於,十幾分鍾之後, 凌予殊慢慢地停了下來, 變成了時而抽泣幾聲。

盛衍:“這是你離開的那三年裡,我想明白的。一個人的貧窮,疾病,勞累,他工作上的紕漏,他總是找事的上司,他的罰單,他家裡漏水的水管,他的噩夢、頭痛、時而襲擊一下的幻覺——這些實質性的問題,愛都無法解決。予殊,盛修止的問題就像這些問題一樣,不是隻靠‘你愛他’就能解決的。”

“盛修止是什麼樣的人,你也知道的。他不想讓你看到他這樣的過去,他覺得不好看,他就藏起來。他想在你面前表現得好一點,他就不會讓你看到他有任何缺點。

盛衍一手攬著凌予殊的肩膀,一手幫他擦眼淚。

盛衍在這時捧著他的臉,堅定地說道:“予殊,看著我,你看著我。”

他開始反覆在想這句話。

大哭後會導致缺氧,凌予殊這時候腦子昏得厲害,盛衍說什麼他就聽什麼。

凌予殊淚眼模糊地望向他。

盛衍注視著他,很耐心很專注地說:“你聽我說接下來的話,每個字都要聽,不要想別的,只要聽我說,可以嗎?能做到嗎?”

眼睛已經腫了, 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

他上氣不接下氣,話都沒辦法再說下去。

他最後嘆息了一聲,說:“予殊,我知道盛修止在想什麼,我也曾經在那裡。他——厭棄他自己,厭棄所有的過去,你懂嗎,他恨他自己。他恨我們。”

盛衍說:“我能理解盛修止。予殊,那不是你的失職,那就只是——愛情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懂嗎?愛情,本質上無法解決任何的問題。你對盛修止的愛或者盛修止對你的愛,這就只是愛而已。”

“他想掩蓋什麼,你根本就看不出,你無能為力。寶貝,這就只是盛修止想要這樣,是他自己的選擇。是他自己選擇了這樣的一條路。”

盛衍:“這不是你作為愛人的失職。你不要覺得你應該做到什麼、你本該做到什麼,事實就是,很多事你都做不到。你要承認自己的無能。

幾秒鐘後,凌予殊點了點頭。

盛衍拿過溼紙巾, 幫凌予殊輕輕地擦著臉。

盛衍在說,愛情……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他語速緩慢低沉,那些話一點一點地滲進了凌予殊的大腦裡。

他一說話,凌予殊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你聲音和盛哥一樣……盛哥……我當初怎麼可以……我是他愛人啊, 他只有我,我不應該那麼失職的,我當初本應該……”

盛衍說:“嗯, 我也知道了。”

凌予殊哽咽地說:“我知道, 我知道那些世界是怎麼回事了。”

“我們都是他的一部分,或許還是他想要捨棄的一部分,我們恨他,我們彼此憎恨。這才是一切的根源。他難以自洽,自我否定,所以我們才會存在。他的內在分崩離析,我們才會來到這個世界。”

這樣娓娓道來的聲音中,凌予殊終於不再哭了。他呆愣愣地注視著面前的餐盤,努力思索著盛衍的話。

“寶貝,這就是盛修止。你開始瞭解到這些,就意味著盛修止願意向你展露這些。箱子的密碼是你們相見的那天,就代表,鑰匙是你,解藥是你,他哪怕即將墜入懸崖,拉著他的手的,也是你。

“你現在最不能做的,就是沉浸在過去,讓那些痛苦把你淹沒。寶貝,現在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去做。你可以認為盛修止是公主,你是騎士,你要去救他的,他在等著你。”

“不要自責了,嗯?”盛衍溫柔地說。

沉默了片刻後,凌予殊自己拿過了紙巾,擦了擦眼淚。

“我不知道你還是心理醫生。”他嘟囔著道。

盛衍想說“我看了三年的心理醫生又不是白看的”,後來他沒說,他說:“嗯,厲害吧,厲害就親親我。”

凌予殊“切”了一聲。

片刻後,他又說:“子忱說他小時候冷宮長大,和野狗搶食吃,冬天也穿不暖,要把所有能找到的被子都蓋身上,還是特別冷。你呢?你小時候是什麼樣的日子?”

盛衍笑了笑,他說:“不提了吧。”

凌予殊輕輕地抿了抿嘴:“盛哥幻想你們,為什麼不把你們幻想得幸福快樂。”

盛衍:“……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很苦逼啊。比如那條魚,他不就挺快樂的,簡直是你想象不到的快樂。”

凌予殊:“可是他也會哭啊,他的眼淚還是珍珠,一顆一顆的很漂亮。”

盛衍:“那他肯定是在裝可憐。他每天都在傻樂呵,比如我們在討論是不是以後可能會融合成一個人的時候,他就在那兒興沖沖地舉手說,‘融合太好啦,那我來組成x部!’你說他快不快樂。”

凌予殊這次被逗笑了,低低地笑了兩聲。

盛衍終於舒出了一口氣。“你可算笑了。”

凌予殊悶悶地說:“就是覺得心裡很堵。”

盛衍:“有事做就不會覺得堵。寶貝,晚上去見孫叔叔,我們誆些話出來,之後再看要怎麼做。能做的事情很多啊,最不應該做的,就是沉溺在過去裡。”

凌予殊點了點頭。

他把臉上的眼淚都擦去,深吸一口氣,道:“謝謝你啊,阿衍。你說‘愛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說得對,可是我覺得,我可以解決問題。”

他笑了笑,眼睛還紅著,眼神卻亮亮的:“既然上一次,我走過了七個世界,為盛哥贏得了平靜的四年,我當然可以再來一次。”

“這一次,我想時間更久一些,比如——永遠什麼的。”

盛衍深深地看著他,後來,他說:“嗯,愛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是你可以。”

.

凌予殊的整個下午,就在家裡,研究盛修止的日記,然後做筆記。

盛衍陪著他。他常年看劇本、做人物小傳,都已經很熟練了。

正好畫室裡有塊很大的白板,兩人就在上面列思維導圖。

基本已經確定,這七個世界都是來自盛修止的幻想。而“心理醫生”那一天的日記顯示,在遇到凌予殊之前,盛修止已經知曉,他曾經幻想的世界成為了現實。

盛衍提到說,凌予殊離開之後,他對世界的真實性有所懷疑,甚至覺得這會不會是另一個版本的《楚門的世界》。於是他走過了世界的很多角落,去和其他國家的很多人聊過天。

他毫不懷疑,那世界就是真實的。

這幾乎是“創世”的能力了。

盛修止到底是什麼人,能擁有著這樣大的力量?

七個世界,有著盛修止的七個靈魂碎片,同時盛衍他們七人的性格,也映照出了盛修止心裡的一些部分。

盛魚代表的是自由,是盛修止希望擁有的,極致的、沒有任何理由的快樂。

小皇子代表的是盛修止內心深處的那個小孩,映照的是他對於自己童年的記憶。

盛夜代表的是盛修止的一種矛盾心理。他始終沉睡,脫離整個世界,任由滄海桑田變幻;但是同時,他是血族的始祖,他有血族整個族群的信仰,是被期盼著醒來的。

盛川是盛修止還是個孩童的時候,對“最想成為的人”或是“最厲害的人”的想象。他的年紀偏長,因為小時的盛修止,急切地希望長大。

盛衍代表著盛修止希望自己能擁有偽裝的能力,那樣自己看起來會像個正常人。在盛衍出現的時刻,盛修止仍然希望自己可以融入這個世界,看起來正常一點。

至於盛危……這個人物出現的時候,盛修止似乎已經放棄去融入世界了,甚至有了毀滅的念頭。所以盛危的世界是末日背景。

盛凜是alpha,這個世界不存在於盛哥的日記裡,看起來,那是盛哥在認識自己之後會有的念頭——是希望,徹徹底底的標記或佔有嗎?

七個世界藏著盛修止的七片靈魂,一切本是相安無事的,直到四年前。

不知道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盛哥出了問題,那種“穩定”的狀態被打破。凌予殊走過七個世界,重新將盛修止的靈魂拼完整,但那不夠,那隻維繫了四年時間。

四年裡,他和盛修止結婚了,至少在他看來,兩人毫無罅隙,過得很快樂。

四年之後,並未得到真正解決的問題再次重現。

大抵是這樣的過程。

想通了很多事,但問題也很多。

沒關係,他可以慢慢搞清楚。

凌予殊想:盛哥,你等我啊,我要來救你!不管你在哪裡,我都可以把你撈出來的!等我啊!

他從未對自己這麼有信心過。

.

晚上七點鐘的時候,就到了他們和孫叔叔約吃飯的時間。

約的是一家海鮮館子,選的包間,見到盛衍,孫叔叔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不是,小盛,你為什麼戴眼鏡和不戴眼鏡,會判若三人啊?都不是兩人,這完全就是判若三人了啊!?”

就,倒也的確是判若三人沒錯。

盛衍面不改色道:“昨天是化了妝才會顯年輕,你會化妝你也長那樣。”

孫叔叔:“真的假的?那化妝師也太厲害了吧?都趕上拉皮換臉了都,年輕了好幾歲啊!介紹給我行不行,我也想去化個妝試試。”

盛衍:“化成我這樣?”

孫叔叔:“不是不是,畫成昨天的眼鏡哥那樣,那氣質有點帶感,嘿嘿。對了,你昨天還說自己有病,到底什麼病啊?還有那假證哪兒辦的?也給兄弟整一個唄!”

眼看著話題要歪,凌予殊聽不下去了,“咳咳”兩聲,給孫叔叔遞了個眼神。

孫叔叔就“哦哦”兩聲。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使用自己那“鑑定術”的,總之幾秒鐘之後,他給凌予殊比了個“ok”。

凌予殊:“老公,你去選海鮮吧,我想吃蟶子。”

盛衍於是起身離開。

他一出包間,凌予殊便急切地問:“孫叔叔,怎麼樣?鑑定出來什麼了啊?”

孫叔叔皺眉:“有點奇怪啊。”他說。

凌予殊:“怎麼奇怪了?你快別賣關子了呀,哥。”

孫叔叔看起來滿頭問號,一臉摸不準頭腦的樣子:“顯示我許可權不足,不讓我查詢啊。”

凌予殊:“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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