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馬車悄無聲息得行走在青石板路上,一個拐彎就拐上了蒼梧大道。

蒼梧大道是王都的官道,大雍王朝有明文規定,官道周圍不可以聚集小攤販,除了王朝操控的錢莊糧食鋪鹽鋪之外,不可以隨便行商。

所以蒼梧大道平日裡人並不多,即使有馬車路過,大部分也是從這裡進貨,拿著行商許可證去買賣鹽米。

蒼梧大道的盡頭,便是王都皇城城門。

此時皇城城門在他們馬車的正後方,烈烈迎風而舉的圖騰在空中肆意飛舞,是一條龍形的圖騰。

蕭懷舟掀開後車簾,一步一回首的看向乾淨整潔的城牆。

哪有一絲前世烈火焚燒的破敗氣息。

恍如做了一場黃粱大夢,在夢中粉骨碎身,清醒之後徒餘一身冷汗,和後知後覺的悲歡痛楚。

直到現在蕭懷舟才逐漸接受,自己真的重生了這個事實。

謝春山……

所以數百年來,歸雲仙府與人間皇帝數進水不犯河水,倒是並治的一個清平人間。

蕭懷舟正在車中輕輕揉/捏著自己的右臂,將緊張的肌肉疏解開。

“四公子坐穩呦,蒼梧大道上積雪都化了,青石板上溼漉漉的,這會兒又開始下雪,怕是要結冰。”

連聲音裡,都帶著幾分顫唞:“四公子,前面好像死人了……”

由於大雍等級森嚴,若是立了太子,為彰顯太子的權威,其他的皇子便不可以被稱呼為皇子,統一按出身排名稱為公子。

這一世,他累了,不想重蹈覆轍。

況且大雍朝王都有上古真神羽化後所護佑,任何法術在王都都無法施展,修仙之人一入王都,便與凡人無異。

雖說前世苦練了許久,這麼一點被‘加碼’的弓箭不至於掌握不了力道傷了自己,但此時此刻自己終究是十六歲的贏弱軀體,經久不鍛鍊,肌肉痠痛的很。

觀書在前面駕著車,熟練得往自家府門路上去。

大雍朝崇奉修仙,將修仙之人地位放的很高,對他們很是尊敬。

不是在做夢,是真的回來了。

觀書原本是準備給四公子秀一下車技,結果才行了沒多久,就被自己給嚇到了。

關於為何會重生這件事,他剛才也曾思索過,但始終得不到答案。

蕭懷舟放下車簾,預設接受了這件事。

不過如今世道,大雍朝與歸雲仙府並肩而列,人間由大雍王朝統御,而各大仙門則皆歸屬於歸雲仙府。

人間既然有人修習法術,自然就有人飛昇成仙。

馬車輪軸碾過剛剛結好的薄薄冰層上方,發出‘吱吱呀呀’的破碎聲,在空寂的大街上顯得格外清晰。

所以蕭懷舟,在他人口中便是蕭四公子。

既然從頭來了,那便不能像前世那樣活。

這樣算來,重生這件事,倒也不是什麼不可以接受的東西。

聽聞觀書的話,他揉/捏手臂的動作一頓。

今日因為贏了校場比箭,比前世晚了一刻鐘才到了蒼梧大道。

若是這一刻鐘時間,謝春山熬不過去……

他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不過是死個人,也值得大驚小怪。”

“可他好像是歸雲仙府的人,若是就這麼死在蒼梧大道上……我就說二公子怎麼這麼好心勸您不要走蒼梧大道,原來是在這裡盤算著!”

觀書忿忿,卻也不敢上前,拉了一把韁繩將馬車停在半道上。

歸雲仙府的人死在大雍王都中。

這可是件天大事!

往輕了說,是一樁無解的懸案,因為王都的人無權去幹涉歸雲仙府的事情,若是歸雲仙府的人出了事,多半不會是尋常百姓乾的,這件事王都就查不出個原委來,無法交代。

往重了說,就更不得了了,涉及了兩邊微妙的平衡關係,若是有人藉此大肆宣揚,很有可能會引得王都與歸雲仙府的對立。

不過來遲一步,謝春山真死了?

蕭懷舟牽起一抹苦笑,心頭壓抑地難受,卻又沒有辦法找到宣洩的出口。

恨他不死,卻又恨他這麼輕易便死了。

那些前世的不甘心,前世的憤懣,難道就這麼便宜了謝春山,讓他就這麼幹乾淨淨去了?

蕭懷舟無聲地張了張嘴,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語氣裡連自己都能聽出無盡的薄涼與不甘:“死透了嗎?”

觀書大口大口的喘氣,一雙眼緊緊盯著雪地裡幾乎要被薄雪埋沒的瘦弱人影。

隔著重重雪簾,他終於瞧見了那人還在細微起伏的胸膛。

“沒死,還沒死,太好了!四公子,他還沒死!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觀書語氣興奮。

“那便等著,等他死了再過去。”

蕭懷舟語氣很淡,淡到旁人聽不出他話裡的情緒。

剛剛還在興奮的觀書想被破了一盆冷水:???

他忍不住扭過頭,透過簾子瞧著自家四公子。

青衫儒雅的十六歲少年,一雙眼睛淡漠地盯著厚重車簾,彷彿在透過車簾看什麼東西。

少年的五官其實有些寡淡,可是全都湊在一起之後,便成了一副可以細細臨摹的古畫,舉手投足之間都是不近人的仙氣。

豔極情極,風雅透骨。

奇怪,明明還是朝夕相處的那個四公子,即使身體贏弱,卻自有一分讓人看著就會忍不住憐憫的風流在其中。

可是觀書卻覺得這個四公子與從前完全不一樣。

這不一樣在哪裡,觀書說不出來,只覺怪怪的。

“可要是這歸雲仙府的人在咱們眼前死了,到時候有人怪罪下來,怕是會為難到太子爺。”

觀書是個懂利弊的,跟在四公子身邊久了,有些東西自然而然會浸染到。

蕭懷舟的一舉一動並不僅僅關係到自己,而是牽連著太子的名聲,若是全力救治這位歸雲仙府的傷者,倒是可以替太子博一個好名聲。

若是棄置不顧……

蕭懷舟沒有說話。

他心裡很清楚觀書所說的事情,但他更清楚一件事。

那便是:謝春山絕對不會死。

他謝春山是誰,是歸雲仙府的天之驕子,是他人口中的高懸明月,是世間上下千年來唯一有機會飛昇天道的寵兒。

謝春山怎麼可能這麼輕易的死去!

若不是現在他十分清楚謝春山這半死不活的狀態不能開口說話,他真的是想要下車問一問謝春山。

朝代更迭,是命數使然。

那麼謝道君的生死,是不是命數使然呢?

車外紛紛揚揚的小雪逐漸停了,在日落西沉的時候化作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本來蒼梧大道上的雪就很薄,被雨水沖刷下去之後漸漸融化,露出下面有些年歲的青石磚來。

有夜風呼嘯而過,吹動馬車四角墜著的青銅鈴鐺,迴音繞繞,經久不息。

一人一馬車,就這麼在空寂無人的大道上對峙著。

只不過,蕭懷舟坐著,而謝春山是狼狽地趴在那兒。

潺潺血水染透了謝春山的白袍,將他腰間‘歸雲仙府’的印記浸透,遮掩住他的身份。

此刻他只是個需要救助的凡人,而不是什麼謝道君。

雨越下越大,他身上的血好像流不乾淨似的,順著雨水蜿蜒過來,一路繞到蕭懷舟的馬車面前,成為一條血河。

過了很久,蕭懷舟掀開車簾,與謝春山隔著迢迢長街相望。

他很清楚,謝春山現在看不見他。

雙目失明,指骨盡碎,一身法術都被奪去,曾經的天之驕子被人打斷脊骨廢去功夫丟在此地,連本命仙劍都被折段。

這便是初遇時候的謝春山。

一無所有,比凡人還要脆弱三分的謝春山。

前世,蕭懷舟派人打聽過,謝春山曾是歸雲仙府的得意弟子,但是因為一件事與府主產生了分歧,又被人以此大做文章,賜了個罪名關入思過崖百年。

只是不知,原本應該呆在思過崖思過的謝春山,為何會這般狼狽地出現在王都之中。

蕭懷舟盯著那張令人無法忘卻的臉。

不得不承認,謝春山被譽為高懸明月,是實至名歸的。

即使他現在半張臉都沾著血,青絲長髮凌亂地散落在額間,也掩蓋不了他那股立於山巔,受凡人敬仰的風姿。

從他的角度高處俯視,謝春山狼狽雖狼狽,垂眸閤眼之間,卻掩蓋不住那股傲殺三界不折傲骨的氣魄。

蕭懷舟看得入了神,曾經他有多喜歡這張臉啊。

喜歡到他幾乎都忘了,忘了自己前世曾付出多大努力。

為他不遠千里求藥,為他兵臨城下,為他樹敵無數,為他遠赴東夷,埋下亡國禍端。

這才將謝春山這隻人不人鬼不鬼的破布娃娃,一點一點縫合好,悉心拼湊。

重新變成高懸明月的模樣。

黑色的長靴,一步一步踩著血水走向地上趴著的那人。

他站定在謝春山面前,彎下腰,垂頭看他。

高懸明月?

那麼,這一世。

就讓他親手將謝春山拽下來,狠狠砸進這紅塵裡,將他弄髒,將他染成別的顏色。

他要碾碎謝春山的無情道,他要讓謝春山與他同葬。

他要謝春山連死,都只能死在他的手裡。

“把他帶回去,關在我的寢宮裡,手跟腳,都鎖上鍊子。”

黑色長靴不再留戀,調了方向踏水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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