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夢中身(二)

午晌蔣文興與一班家人去後, 永善便欲關鋪子歇上一日。月貞正幫著白鳳在院內歸置帶來的東西,聽見外頭上門板, 走到鋪子裡問:“哥哥, 怎的這樣早就關門?”

永善早煩透了這煙熏火燎的行勾當,因近來盤算要到李家商號裡混差事,愈發難耐, 心思全不在買賣上頭。

他扭頭笑了笑,上完門板,剪著手慢慢踱來, “妹子回來了嘛。你嫁出去的人,不得在家過年, 好容易今日回來,咱們就權當是過年。關上門, 一家人和和滿滿地吃頓飯。”

天長日久, 木頭萎縮,門板間隔著好大的縫隙。月貞往門縫裡瞅一眼, 咕噥道:“哥哥真是的。你瞧, 年關前後走親訪友的人最多, 大家素日裡捨不得吃喝的,這時節都願意買些給小孩子吃著玩。你不趁著這些時候多賣幾個錢,還一味犯懶。”

白鳳打簾子進來,挽住月貞也白了永善一眼,“姑娘這話說得很是, 豈有白放著錢不掙的道理?姑娘別搭理他,他就是懶骨頭又犯了。走, 幫著我把那些料子重新裹一裹。”

三人相繼往後院裡來。永善聽見老太太隔著窗戶喊他, 掉轉身自進了那屋去。

甫進門, 老太太便靠在床頭使個眼色,叫他將門闔上,搬了竹凳跟前坐下。

老太太窸窸窣窣地把枕頭底下壓的十兩錠子摸出來塞他手裡,“別給你媳婦曉得。”

永善因問:“娘哪來的這錢?”

老太太抱著腹道:“李家太太使月貞送來的。你那妹子心裡一向沒個成算,當著白鳳的面就給摸了出來。你那個媳婦,是個嗑瓜子舍也不要吐殼的,錢到了她手裡,她哪裡捨得再拿出來?你不是要到李家去尋差事做?他們家的太太爺兒們不必說,也不稀罕咱們一點東西,況且還有你妹子在那裡。可俗話說得好,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他們家那些櫃上的人,家裡的管事,你不得打點打點?”

“好好好,姑娘好了就不許別人好,真是丟下碗就罵娘。”

月貞忽然苦笑不得,在枕上將淚抹乾,翻過身去,“娘,不說了,睡吧。”

“人家是人家,哥哥是哥哥。哥哥是讀過幾本書,可也不是讀過書的都是能耐人,他要是有能耐,早年間就去科考做官了。”

對過床上沒動靜,老太太索性撐坐起來,又籲一聲,“娘曉得你沒睡。”

白鳳悻悻低下頭去,心裡那樁事反提起來,“上晌說的蓋房子的事,你那裡能不能想法子湊一湊?我倒是蠻大無所謂,只是娘她老人家急,我勸她說:‘孩子們縱然是要長大娶妻,也還有幾年呢,現在還同我們一屋裡擠一擠,等過兩年再蓋不遲,銀子先緊著眼下打算。’”

這樣一想,有了胸有成竹的意思。

她這回開口,有些渾軟無力似的表情,話卻說得很死,“這事情想都不要想。哥哥會做什麼?就是張羅這麼個小鋪子還張羅不明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把他放到茶葉號子裡去,他是會談買賣啊還是會押船跑商啊?就這條街上的鄰舍他都周全不到,更別說各省的茶商官員。”

因看見那項圈,走來問月貞:“你們家真是捨得,這樣精貴的東西,打給小孩子戴?也不怕出門弄丟了?”

她低著下頦掐緞子的一片角,微微笑道:“娘說得也是這個道理,只是我實在沒錢。嫂子當我哄你?你到我們那裡去,也是瞧見的,凡事都是太太做主,每個月放點月份子,婆子丫頭,哪個是好打發的?大爺又沒有了,他倘或活著,在外頭管著生意,還能弄些錢回來。偏他死的早,誰來管我們孤兒寡母的?”

冬日裡天短,夜卻長,長得勒人的脖子。雪沒完沒了地下著,墨雲遮著月亮,仍然透出一層灰淡的光,因為這光,使一切都有個隱隱淡淡的影,滅也滅不乾淨,還不如徹底黑下來的好。

月貞扭頭睇一眼,覺得回趟孃家猶如上了戰場,處處迷陣陷阱。來時心存的那份小小的歡喜與牽掛,正隨日影西頹,滿心灰燼。

誰知老太太默了一段,來個了山路急轉,險些摔得人人仰馬翻,“越是這樣,越是才要你哥哥好。他好了,凡事也能替你在李家爭個頭。你指望娘,娘還能活幾年?就是長命百歲,我一個婦道人家,能替你做什麼?為你哥哥打算,也是為你打算,你當我是一味偏著哥哥害你?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哪裡能偏到那個份上去?”

永善掂著銀子直笑,“還是娘會打算。”

既送來,月貞隨她做什麼,她敷衍地笑著望到對過窗根底下,三個孩子圍著桌兒弄什麼玩意。

那邊廂,白鳳並月貞坐在床上理緞子。白鳳扯著一截雲熟絹比在身上,眉開眼笑,“等開春裁件比甲穿,走親串門的時候用得上。”

月貞只作沒聽見,踅出去業已天盡。

說到此節,眼波流轉,抬上眉來,“噯,我還正要問嫂子呢。我前些日子在太太屋裡不留神跌碎只水晶玻璃瓶,聽說是太太的陪嫁。虧得那架子上擺的東西多,太太一時看不到,還沒來問我。我想借嫂子點銀子,在外頭託人買個差不多的擺上去混過。等我下月放了月份錢,再悄悄使人給嫂子送回來。”

說著提起眉眼:“又遭她老人家排場一頓,說:‘你是矮門頭的媳婦望不見長遠。孩子們年紀不大,可身量竄得快,兩個人擠在那土炕上,顧得上這個顧不上那個。況且大小子開了年也是十來歲的半大小子,漸漸知道些事了。叫他隔著片門簾子聽見你們兩口的動靜,像什麼話?你們兩口又年輕,沒個顧忌。’罵得我面紅耳赤的,都不曉得怎樣回。”

老太太成日在床上靠著,更兼年紀大,夜裡就不大好睡。便在黑暗中,長吁著氣,“月貞,我方才聽見你說什麼‘你們章家’?這話真是叫娘聽著不是滋味。”

打哭了一個,白鳳丟下料子去拽著罵,“鬧鬧鬧!鬧個沒完了!年關底下哭什麼?仔細小鬼聽見捉了你去!”

兩個人揭過此話不提。捱到晚飯畢,永善自往鄰舍家去,給白鳳騰出屋子來,白鳳又趁機拉著月貞往屋裡說話——

月貞心道,她娘什麼時候在白鳳跟前如此會罵人了?多半是白鳳杜撰。

擺明了也是扯謊,可白鳳自己也是扯謊。不過月貞是後出招,白鳳要接她的招,就失了先機了。

老太太嘆道:“老話說得好,嫁出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她只想著在李家保全她的體面,哪裡還顧得上孃家?不過她那性子,瞧著悶不吭聲的,倔起來,憑你如何罵如何勸,不頂用。我看先對她提一提,她不依就罷了,也不要強她,回頭你親自到他們府上去拜見霖二爺。”

憋了一日的雪終於落下來,像倒下一盆死灰,撲撲簌簌貼到糊窗的桐油紙上,沾溼一塊便髒一塊。

月貞橫她一眼,心裡諸多委屈,懶得周旋,便起身向外走,“我回屋去睡了,明早上我就帶著崇兒走,省得再多吃你們一口飯!你們章家的米貴,吃一粒就要朝人討成千上萬的好處!”

那頭“吱嘎”一聲,月貞枕上翻過來,“我那是同嫂子拌嘴的氣話,您不要多心。”

“你哥哥這樣也不是個長法,鋪子裡的買賣你是曉得的,成日忙來忙去,起早貪黑,不過是掙幾個菜蔬錢。近來也算老天開了眼,你哥哥也有了上進的心,想著到你們李家茶葉號裡謀個管事的差事。你做妹子的,也幫著他在你們太太跟前說一說。你們太太那麼個大方人,沒得說,一定是肯的。”

月貞冷著心腸,“總之是不行,你們也打消這個念頭。哥哥不是做生意的人才,就守著這間鋪子掙點過日子的錢,就罷了,踏踏實實的哪裡不好?”

“還沒來得及。等吃過晚飯,叫她嫂子對她說。”永善揣了銀子,不由攢眉,“只怕她不肯應承。上回在他們家,您是沒瞧見她白眉赤眼罵我和她嫂子那模樣。”

白鳳有些不服,“你哥哥還不去跑這些雜事呢,他能寫會算,讀過正經書,這姑娘是知道的呀。就說昨日來的那個文四爺,本事不定有你哥哥大,人家怎麼就做了掌櫃的?”

月貞積了一日的委屈這會化為眼淚,暗暗流在枕上。又怕她娘聽見,不敢吱聲,只是不說話。

原來是弄元崇脖子上的一個金項圈,給那兄弟倆摘下來,爭相搶上頭的金麒麟小墜子玩耍。兩個人為這個你推我搡地打起來,元崇只靜靜地在一旁望住他們笑。

只得訕笑:“我問你呢你又來問我。我能有?有就不問你了嚜。”

永善連連點頭,想這霖二爺雖然交道打得不多,作好作歹也是親家,應當不好駁他嫂子的面子。

“那是咱們這樣的人家沒人照應,官場是好混的?誰不是攀著關係才混得開?如今既然有了你這裡的關係,你不幫一幫,還賴著誰去?”

慪得白鳳在後頭跳腳,“噯你說的什麼話?誰要你成千上萬的好處了?我們倒想要,姑娘倒也得有啊!你在李家也不過是縮頭耷腦過日子嘛!”

不管有無,月貞先防著她起貪心,“家裡的孩子都有,自然也要給崇兒戴。丟是丟不了,小孩子們前前後有奶母丫頭帶著,丟了一件,先要拿她們問話。嫂子不知道,這些東西雖然是戴在各人身上,但太太那裡都有一本總賬。就是我們各房裡的首飾頭面,都是記在冊子上的。”

“我是為你傷心,姑娘也難吶。嫁到那樣的人家去,孃家不成樣子,替你出不了什麼頭,又沒了姑爺,拖著個半大的孩子,又不是自己生的。外頭瞧著過的是光鮮體面的日子,可底下,半點不由自己。你嫂子不曉得,我做孃的,會不知道?”

“你對月貞說了沒有?”

次日一早,李家仍遣蔣文興來接。蔣文興生怕給永善纏住,連馬也未下,只領著軟轎在門前等月貞。

月貞也怕給她娘與嫂子纏住,牽著元崇逃命似的走出來。迎頭一瞧,長街覆雪,來來往往街坊鄰里,有相熟的,也有生面孔,提著籃子揹著簍子,埋著頭在雪裡攏著手走。

對街上有個穿著灰撲撲的舊棉襖子婦人,不知穿了多少個年頭的衣裳,蓋滿補丁,仍有些破了洞的地方翻出來一點泛黃的棉絮。那黃斑駁不勻,像是誰漏的尿在上頭。月貞知道,那是耗子撒的尿。

這雞零狗碎的一切,她都很瞭解。

坐到轎內,她不由得鬆了口氣。聽見蔣文興在外頭貼著轎子笑,“貞大嫂不如昨日來的時候高興,是在家同哥哥嫂嫂拌嘴了?”

月貞撩開簾子,他騎在馬上拉著韁繩,有種慢洋洋的篤定,“我猜是為了舅爺想到茶葉號子裡討差事的事,貞大嫂子沒答應才吵了幾句。是不是?”

“你怎曉得?”

“舅爺昨日請我吃飯,就是為說這椿事,想請我幫著在太太跟前說和。你想你聽見他這主意必定不肯答應,所以我也沒敢應承。況且我也不過是寄人籬下吃人家的飯,何敢再討這個情?”

這話倒是說到月貞心坎上去了,她癟癟嘴,“我哥哥嫂子就是那樣子氣人,自家沒本事,處處想沾光。不是我不願意幫,那也得他們自己爭氣呀。文四爺,真是對你不住,煩你白跟著跑這兩趟就罷了,還得周旋我哥哥。”

蔣文興睨下眼來,無所謂地一笑,“大嫂可別這樣講,不算白跑,也吃了你們家的一頓飯不是?”

月貞笑了笑,欲丟下簾子,卻聽他說:“說到吃飯,我記得大嫂明明講過要親自做些面果子謝我,怎的一直未見?莫不是大嫂是隨口說說的?你看我真是不應該,竟當了真了。”

月貞轉著眼珠子想,似乎是說過這話,是在大老爺治喪期間,因為他提起元崇大有長進的事。

那時只是客套,沒想到人還記著。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月貞只得訕笑,“沒忘沒忘,只是近來忙,又怕文四爺瞧不上那幾個果子,因此沒敢送去。等這裡回家去,我一定做了親自端到書齋裡頭。”

蔣文興歪歪地睇著她,倏而振著肩大笑了兩聲,“我說的是玩笑話,大嫂當真了?我真是該死該死!”他漸漸半收了笑容,嘆了聲,“見大嫂出了那門便滿腹愁緒的樣子,說個笑話大家開懷開懷而已。什麼果子不果子的,我是萬不敢勞動大嫂的。”

這樣一說,愈發顯得月貞不懂禮了,她忙抻長了脖子道:“什麼勞動不勞動的,我閒人一個嚜。只要你文四爺不嫌,我一定要做了送去。”

“非要送……就送來給崇兒岫哥吃吧。”蔣文興歪著眼往裡頭看元崇一眼,“我們崇兒說外祖母家是做面果子的,小孩子嘴饞,他卻有禮,從不說要吃。他想和孃親近親近,也從不敢說。其實小孩子什麼都懂。”

月貞瞥一眼元崇,益發心虧,將元崇摟在懷裡,向著外頭笑笑,“你說得是,是我不好,成日只顧自家的事情,常把他拋在腦後。他也可憐。”

蔣文興寬慰道:“大嫂也不要自責,你也是莫名其妙給人做母親,誰都有個頭一回,顧到這裡顧不到那裡,常有的事。”

月貞素日看他只覺有些奸相,想不到也是個體貼的人。她點點頭,由衷地笑了,“文四爺,謝謝你。”

那簾子落下去,蔣文興騎在馬上也靜靜地笑了。他自幼跟著姐姐討生活,外頭廝混的事也有,女人吃哪一套,再清楚不過。

女人是貓,要順著體貼著,尤其是像月貞這樣四處流離的貓。她要是吃不得苦,早就同章家這樣的孃家翻臉了,苦是吃得,愈是苦愈要強,倒是給些不切實際的好處,反而能記掛一輩子。她為什麼與孃家的案子斷不清?還不是因為那些偶然存在的溫情。

他心裡是有些瞧不起月貞的,依他一貫行事的作風,就不該給那些難纏的粗鄙人一點好臉子,使得上的人留著使,使不上的人便要一腳踹開!月貞到底是個婦人,心性軟弱。

也或許正是因為這點軟弱,令他心裡鄙薄她,目光又不禁傾落。他對自己說,是要看看她如何被人家剝皮拆骨,可能在那堆凌亂的骨頭裡,他能趁勢上去,撈著點好處。

但她有什麼好處可以給他撈呢?他笑著想一圈,檢算下來居然不少,譬如她的身份,李家大奶奶,往後或可用她爭一份李家的家財;

譬如她還有一具不算嶄新的新的肉.體,恰巧那肉.體,還有幾分姿色。

人都等著將月貞這具肉.身剝皮拆骨,各取所需。她卻一點不知情,這一趟回來,先忙著給琴太太請安。

琴太太在榻上隨口問了幾句章家的事也就作罷,拉著她的手搓一搓,“這麼冷的天,章家怎麼也不給你抱個湯婆子回來?”

月貞尷尬一笑,“家裡沒有。”

琴太太向下一皺眉,“倒是下人們不周到,去的時候也不說帶一個去。等年後忙過,非要將你屋裡的媳婦丫頭都叫到我這裡來訓斥一頓。你回屋去吃了午飯就歇著吧,晚飯叫上惠歌到我屋裡來吃,咱們下晌吃鹿肉,剛從山上打下來的。”

待她一走,馮媽坐到跟前來說話,“咱們大奶奶這一趟去倒回來得早,連午飯也沒吃。”

琴太太在那頭把裙子理著,發閒地笑了笑,“孃家哪裡是那麼好住的?一家人聚在一處,小的為了吃的穿的爭嘴,大的也各自有一把算盤,那算盤打得更細,更響,老老少少都是一樣。一團和氣?那是面上的樣子,誰家不是這樣?往後她覺得在這裡受了氣,也不肯再往那頭去說了。”

馮媽搬了盆月季在炕桌剪枝,一剪子一剪子下去,修出一枝獨秀的濃白的一朵月季。琴太太的笑臉映在花畔,不免帶著點凌厲的寒氣。

月貞這裡歸家後幾日,芸娘與霖橋亦要往孃家拜訪,也是打點了兩車的東西。臨走那日,芸娘來訪月貞,一改先前的愁色,興興地拉著月貞往臥房裡說話。

“我來了。”

月貞見她榻上睜著雙神采奕奕的眼,一時有些發矇,“來什麼?”

芸娘向外間一瞥,不見有人。饒是如此,還是將聲音壓得很低,笑意卻是藏不住的,“就是那個嚜。”

月貞恍然大悟,“行經的事?”

芸娘包著笑意,婉約點頭,“你不知道,打寺裡回來,急得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得,一夜一夜地發噩夢,夢見太太將我壓在廳上,要拿繩子絞死我!沒曾想你回章家那日,我早上起來,看見來了。雖然比往常少了許多,但總算叫我擱下了心。”

窗戶上一輪紅日,藏在雲層裡,偷著發散的紅光映得月貞眼裡熠熠生輝,也是替她鬆了口氣,“那就好了,你能安安生生地過個好年了!”

芸娘咬咬嘴皮子,起身辭她,“我趕著回孃家去,等我回來,給你捎帶些我們家的好菜。我們家使著個廣州府的廚娘,燒得一手好菜。”

“等我回來”這四個字倏地在月貞腦子裡一撞,撞鐘似的,提起她心裡堆的一樁事。這廂送罷芸娘,便將腦袋捶了兩下,“我這豬腦子,怎麼給這椿事忘了。”

說話往那邊宅裡去,先給霜太太請安,而後踅至唐姨娘屋裡探望。

唐姨娘見好了些,只是還是沒精神,繫著條抹額靠在床上,迎面見著月貞便笑,“我聽見說你打孃家回來,還想你是不是煩嫌我了,怎麼不來瞧我?今日可不就把你盼來了。”

月貞發著愧疚道:“我回來這幾日,偏趕上我們那頭忙,有些個太太奶奶來訪,我們太太叫我陪著。不然一早就要來瞧你的。二老爺呢?”

“他也忙,這時節正是亂著應酬的時候,好容易在家,也是在太太屋裡清外頭這一年的賬。”

月貞見她眼睛裡帶著希冀,便挪坐在床沿上笑,“我知道你是惦記虔哥的事。我來時就打算了個主意,好容易的事,趁這會家裡來訪的太太奶奶們多,姨媽想必照看不全,等這兩日我到了她屋裡陪客,趁機抱著虔哥出來玩耍,到你屋裡來待足個半日,她也察覺不到。”

唐姨娘思想一陣,眼往下轉,“就怕她跟前那趙媽盯著。你是曉得的,那個趙媽精明得很,人也刻薄。”

“不妨事,我想個法子也絆住她就是了。”

月貞一面寬慰她,一面靈活地將眼珠子往窗上一轉,又是一場大雪。

雪花似天跌碎下來,漏了的天不抗風,於是北風凜凜,天氣驟寒。

大慈悲寺修建佛塔的石料磚瓦要在正月裡運完,開春就好動工,因此這會就得著手運送。叵奈年關將至,許多拉車吃力的都歇了,下剩都是街上零散的人,一時竟尋不到個合適的隊伍。

那寥大人急得唇角燎泡,生怕耽擱了,往大慈悲寺內去與了疾玉芳兩個主持商議。玉芳不過是應個景,因為虧空的嫌疑插不上話,凡事都憑了疾拿主意。

了疾捻停了持珠,坐在榻上道:“李家的茶葉號裡走貨運貨,常使著一班跑腿的人押貨去往各省。我記得這一陣有一批正要回錢塘來。趁著還沒遣散他們歸家,我可以去請他們將料子運到寺裡來。自家的班子,或者還可以省下些運送銀子,只要給足力夫們銀錢就是了。”

寥大人喜出望外,在禪房內直打轉,“好好好省不省銀子的不提,這筆錢本來就是算在賬上的,尋著人將料子押上來是正經。鶴二爺,這件事全都託付給您了,煩您這兩日就往山下跑一趟,千萬與大太太霖二爺議定此事。”

了疾心內暗自踟躕,原本為避月貞,是打算除夕那日才歸家的。架不住寥大人一再在耳邊催逼,“我的二爺,哪裡還等得到除夕?此時不動,正月裡哪裡能都運完,二月還要等著開工呢!”

那聲調漸漸變了味道,像是別的什麼人在他心裡催逼,冷靜倨傲,彷彿勢在必得。聽起來耳熟,是另一個他,藏在欲斷難斷的塵寰裡。

自打月貞歸家,像是埋了個魔障在他心裡,他同它抗爭,辯理。夜裡睡在枕上,似乎聽見那張榻上仍有潮.熱的呼吸,在漆黑的虛空裡,絲絲縷縷地纏上來,他爭不過它,經不住去回想。是它勝了。

但當早上金鐘一敲,又是他贏了。

他自悔修行不夠,索性閉關半月。卻在那間悄無聲息的禪房,它叫囂得更狂妄。那時他心裡也並沒責怪月貞的意思,覺得不過是她的一點任性。

然而此番經不住寥大人催促,他又要換到對它更具天時地利的戰場上去了。他還能贏麼?他有些沒底,因此這一路上,仿如虔誠朝聖,任憑路上雪積三寸,他也不先往家送信,一路足行而去。每走一步,就暗暗堅定佛心。

走到塵寰中來,正熱鬧得緊,白戲雜耍,聲震雲霄,一堆堆的人潮喧鬧,朱門鄙戶前頭,有的是幼童點炮仗,“砰”地一聲,滿是灰飛與紙屑,無可挽回地在墜落。

他忽然有些怪月貞。此刻才後知後覺地怪她亂他修行,或許是因為離她越走越近的緣故。他頭一回感到膽怯,於是打定主意要對她敬而遠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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