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社會性死亡。

左思嘉不小心把全篇中文的郵件發給了海外的老師。

他在國內有位鋼琴老師, 教他時就年事已高,是個慈祥的老爺爺,前幾年去世了。國外的老師是一名女鋼琴家, 風格灑脫、硬派,就算演奏舒曼, 也常常堅持自我,故意不用細膩的方式處理。左思嘉是初中去的美國,年紀很小,老師對他要求相當嚴格, 師生的分界線也很清晰。

儘管相處多年,左思嘉跟老師完全是師生關係, 沒有成為朋友, 也沒有變成親人,貿然收到這種郵件,相信是她也會困擾。

最好的情況是讀也不讀,直接無視這堆方塊字。

最壞的則是讀了,然後問他到底在幹什麼。明明上次老師發來長篇大論的教導, 他都沒教養地忽略了。沒準老師會覺得他墮落,但,應該也還好。“學藝先學德”這種說法, 一般都只用來蒙外行。業界內是人渣的成功者可不在少數。

不過, 別人是別人, 他是他。

郵箱是外域的, 不支援撤回。覆水難收, 左思嘉只好補了一則郵件, 為自己的失誤道歉。

傳送以後他又想,有什麼必要呢?反正也不會再回去。就像他對旁人無所謂一樣, 其他人怎麼看待他也不重要。左思嘉並不太在意別人的看法。

另一邊,伊九伊正在準備和左思嘉見面。

兩個人把車停在展覽館裡的停車場,一起去看了攝影展。提前出發,時間很充裕。因為是公開的展覽,臨時買票也可以,很快就進去了。加上時間還早,參觀的人很少。展廳裡靜悄悄的。

伊九伊把手背到身後,說:“我以為你在車上。你怎麼就來了?”

今天的她披散頭髮,化了妝。

他是真的發自內心很困惑:“為什麼你會這麼覺得?”

“你挑剩的我會捐出去。假如你不要,我就直接全部交給中古店。”這是他的原話。

伊九伊化妝都很淡,她不認為自己是淡妝濃抹都適宜的人,美容院的人會說“各有各的美”,但她只喜歡淡妝。口紅可以塗,卻沒必要梳太厚的睫毛膏。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怎樣更漂亮,什麼狀態更自然。

她回過頭:“我更喜歡寫字和畫畫……我不會拍照,也不喜歡被拍。我長得不上相。”

伊九伊聽到了,故意說:“你剛才在跟我說話?”

伊九伊也將手遞出去,接到香菸,左思嘉已經從她身邊走開,繞到副駕駛座那一側去。她拿起來,發現是她平時抽的牌子。

伊九伊回過頭:“你記得我抽的牌子?”

他們約好去左思嘉家裡。左思嘉也提前說明了情況。他的說法是,上次她來他家試穿了一件衣服,雖然他不太記得了,但想想很合適。他家還有很多,都是沒拆過的,問她有沒有興趣來帶幾件回去。

但是,車開在路上,在十字路口時,伊九伊看到了攝影展的海報。是她知道的外國攝影師,之前在雜誌上看到過,瞭解不多,有點感興趣。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天氣不好,所以心情也變壞了。左思嘉看著它們,一個人,默不作聲地鬱悶著。

左思嘉說:“我去買了香菸。”

伊九伊穿著連衣裙,在鏡子面前試耳環。手機響了,是工作上的電話。她走去陽臺。既然到了陽臺,又忍不住想吸菸,於是,伊九伊一邊對著電話那頭說“是”“好的”“我知道了”,一邊轉回去拿煙。

可是,他忽然想,伊九伊是會怎麼看待他呢?

伊九伊看了一眼時間,確認離約定還有一會兒。

離和左思嘉約好的時間還有很久,到時候,他會開車來。出發前,他會先打給她。因為不想有負擔,所以連時間都定得很巧妙,不用起太早準備,也不需要擔心見面就吃飯,伊九伊可以慢慢地收拾。

攝影師拍了很多光和影子、繁忙的城市、荒無人煙的田野。左思嘉和伊九伊一幅一幅地看過去。伊九伊盯著展出作品,左思嘉在翻看宣傳冊。

伊九伊回過頭,看到左思嘉。他觀察著那幅攝影作品,空落落地評價說:“對感情,對他人,對世界。我能理解,很多事我們改變不了。人和人之間談論愛很荒謬。”

左思嘉瞄了一眼。他想跟她說打賭的事。

她饒有興致地側過身,不小心靠到了車門上,連忙又站直身體,拍了拍衣服:“你也抽菸?”

她搖晃著上半身,好像小孩子撒嬌似的,歪歪扭扭地擺動。他看著她,不由得低頭笑。然後,伊九伊說:“原諒你吧。”左思嘉說:“太感謝了。”

所以她答應去看看。

伊九伊開啟車窗往外看,心情很好地說:“今天天氣真好。”

等知道真相,是個人都會不高興的吧。他沒法想象伊九伊憤怒、悲傷或者歇斯底里的表情。在左思嘉的印象裡,她總是很平靜,受傷的神態倒是常有,但不會多劇烈。最急遽的,至多也就像是雨中的池塘,泛起一些不停歇的漣漪而已。

身後有個聲音說:“他太被動了。”

她抽著煙,慢慢地走出來,也就是這時候,她看到了左思嘉的車。

她的長髮落在背後,襯得脊背十分消瘦。他想,還是挑個好的地點吧。太著急了也不好。

伊九伊停在一張照片面前。她想,她不太欣賞這位藝術家的風格。攝影,尤其是人文的攝影,多多少少會透露出個人的感受。伊九伊所領會到的是消極。藝術家熱衷於愛和情感,但是,創作中充滿了鈍痛與恐懼。他太……

“看到過。”左思嘉開啟副駕駛座的門,詢問說,“現在走嗎?提前來了,對不起。”

況且,她最近很想被他聯絡。

“九伊,”他像她預料的那樣,叫了她的名字,“你喜歡拍照嗎?”

上次那件,伊九伊已經見識過了。既然是新的,而且也不錯的衣服,為什麼不要?她還是喜歡新衣服的。

窗外,請的人在打理雜草叢生、荒廢已久的花園。他家很久沒有過客人,所以,也不需要整理它們。但是,今天不一樣。

“不。我說過我不抽的。”他伸出手,“是給你買的。”

左思嘉問:“你喜歡拍照嗎?”

“是嗎?”左思嘉抽空回答,實則心不在焉。

看到她,左思嘉放慢了腳步。

不知道為什麼,左思嘉提前了一個多小時來。伊九伊下了樓,低下頭,想看左思嘉是不是坐在車裡。但是,車裡沒有人,她直起身,正打算掏出手機問問他,就看到有人走來。

柔軟而蒼涼的藝術品中,她望著他,問:“你喜歡嗎?”

“不,”他更換視線的方向,就像旅鳥在空中旋轉身體,實話實說,“我不能隨便評判他,我能說的只有我的理解。”

他們繼續在展廳裡移動。左思嘉暗自看向伊九伊,探究著她的心情。

他突然問:“你平時會發脾氣嗎?大哭呢?感覺想象不到你情緒激動的樣子。”

這個提問有些沒頭沒尾,伊九伊想了想,回答道:“確實不怎麼。”

伊九伊說:“小時候,我性格還挺暴躁的。”

左思嘉懷疑地看向她。

“是真的。”她朝他一笑,慢慢地說,“我小時候被寵壞了。很小的時候,我去爺爺奶奶家玩。我爸爸是外國人,所以我和爺爺奶奶見面很少。因為一點小事,我就生氣了——好像是因為我唱歌跑調,被奶奶笑了。我很要面子,就開始亂髮脾氣。我爺爺狠狠教訓了我一頓,把我送回了家。之後有半年,我都沒敢去我爺爺奶奶家。”

“為什麼?”

“我以為自己被討厭了。其實,根本沒有。我爺爺還送了他撿的石頭給我。現在想起來,那種感覺刻到骨子裡了,”伊九伊用輕鬆的口吻說,“我喜歡別人都寵著我,喜歡我。所以我學會了控制情緒。”

左思嘉抱著手臂,拿著宣傳冊:“我的諮詢師說過,我們都會適應環境。”

“是吧。你做心理諮詢?效果好嗎?”伊九伊低著頭,時不時看向他,“我覺得……生活中,我們都在爭取一些什麼,想獲得更多的東西。但是,更多時候,我們是在努力不讓自己失去。失去比得不到可怕得多。”

他們並肩往前走。他看著她,一直看著。

左思嘉很沉很沉地肯定:“是的。”

伊九伊聽到他的回答,清楚地感受到了來自他人的共鳴。他一定體會過什麼。雖然他沒有直接說出來。

走出展覽館,回到停車場,伊九伊忽然說:“你知道餘貴聰嗎?他是我父親。”

依稀有在傳聞裡聽到過,但得不到證實,都只是流言,從來沒有人確鑿地提起。

餘貴聰是一位紀錄片導演,“餘貴”是姓氏,“聰”是名字。他是日韓混血,娶了一箇中國人妻子,除此之外,包括現在離婚了沒有,是否有子女,子女多大了,姓什名誰在內,所有資訊都保密得很好。

左思嘉沒料到,她居然會告訴他,這麼直白,這樣毫無預兆。

伊九伊已經不在意這件事了,她在看路邊種的花。

他可以現在說明,關於他這段時間究竟為何向她獻殷勤,他又是如何卑鄙無恥的一個人。左思嘉不介意貶低自己,他向來如此。但是,可能今天天氣不好,一想到會被她討厭,無緣無故,話到嘴邊又擱淺。

他們在攝影展花了比計劃更多的時間。

車開到左思嘉家裡。這是伊九伊第三次來。建築外的爬山虎收拾過了,屋頂也清洗了。屋子裡靜悄悄的,屋外倒是傳來敲敲打打、綠化裝備的響聲。左思嘉說:“冬媽出去採買了。”

“唔。”伊九伊問,“這次,你家,好像變亮了?”

“是的。維護起來很麻煩,我又不常在國內。冬媽不好決定。這次下決心要做好。”左思嘉把煮好的茶拿出來,左手是茶壺,右手是糖,空不出手,只能用腳開門。她看到了,幫忙拉開門,讓他能透過。

伊九伊伸手去接玻璃做的方糖罐:“我幫你拿吧。”

“不用。”左思嘉猶豫了一下,說,“麻煩你拿杯子。”

“好。”她端著兩隻放茶杯的茶托,手微微抖著,杯碟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們倆對視,然後也好笑。

他問:“能拿嗎?”

伊九伊盯著手裡的杯子:“能嗎?……能吧。”杯子一直搖搖晃晃,這異常戳中了笑點,笑是會傳染的。

沒有人服務,他們只能自己服務自己。

兩個人進了閣樓的儲物間,把茶放在商品紙盒充當的桌子上。衣服、手錶和一些裝飾品都在裡面,全部整理好了,陳列出來,以至於房間顯得更狹窄。

伊九伊在裡面踱步。這些衣服的顏色並不鮮豔,很適合她。

左思嘉靠到牆邊,端著茶杯和茶托,旁觀她的選衣服,偶爾喝一口茶,可是嘗不出味道。

她在漫不經心地挑選禮物,優哉遊哉,毫無雜念,隱約覺得,他是不是是時候向自己表白了。她最後的快樂戀愛一次遊可不能出漏子。

他卻天人交戰,想要吐出真相,也做好了完全的計劃和準備,又被來路不明的情緒阻撓。她不知不覺變成了如今這樣沉靜的個性,他極有可能挑起她的憤怒,太過可恨了,太過可怕了。他無法想象自己要怎麼應對。

左思嘉知道,他是個漏洞百出的人,他也安於現狀。一直都是這樣的。他想,就是現在,現在說吧。

伊九伊試穿了挑中的鞋子。尺碼和她驚人的匹配。暫且脫掉後,她索性光著雙腳,直接踩在地板上。左思嘉正打算說話,看到這一幕,實在沒法專心。

他放下茶杯,彎下腰去,把地毯挪到她腳下。

伊九伊沒留意,被他提醒,低下頭停頓一陣才理解,繼而踩到地毯上。

她垂下臉,看著他的手從地毯邊緣離開。他站起身。伊九伊的目光也跟隨他上揚,她不由得說:“左思嘉。喜歡你的人是不是很多?”

“可能吧。”討厭的人也很多。他的回答太隨性了,“為什麼問這個?”

其實,愛上她的人很多很多,可是,伊九伊還是說:“有什麼訣竅嗎?”

左思嘉正在為即將坦白的謊言心煩意亂:“喜歡你的人,不管你做什麼都會喜歡。討厭的也是。”

她突然沉默了。伊九伊想到了一些生活中的事,那些議論她的同事,發生過爭執的人,分手的前任們,世界上沒有誰能百分百人見人愛。偶爾也是有的,被討厭的時候。就算是她也會傷心:“也對。討厭我的人,我做什麼,他們都討厭。”

“誰討厭你了嗎?”

伊九伊說:“肯定有一些人。”

她只是尋常地想想,殊不知,在左思嘉看來,伊九伊臉上的晦暗太過顯眼,令他無法忽視。這是出於愧疚?或者說,還有別的緣故?

他不想看到她這副表情,於是,想也不想就開了口。

左思嘉說:“你眨眼很可愛,我很喜歡。”

伊九伊始料未及,茫然地看向他。

正常人一般每兩到六秒就要眨一次眼,一分鐘平均眨眼十餘次。每個人都在眨眼,不分男女老少,種族國籍。她僅僅是眨眼而已,於他而言,卻像蝴蝶效應中翅膀的扇動。

不假思索地說出口後,他才覺察到不對勁。不應該這麼說,不是說這句話的場合。他要說的是“對不起”,而不是口不擇言安慰人。左思嘉沒能重複一遍。

但是,伊九伊卻問他:“連眨眼都喜歡,是不是因為喜歡這個人?”

不。不對。但心中的否定並非“不是這樣的”,而是“局面不該變成這樣”。警笛狂作,左思嘉一時間忘記自己要做什麼,因為她又抬起了頭。左思嘉始終認為,“美麗動人”不是什麼好詞。被皮囊干擾無疑是災禍。

正如此刻。

“你喜歡我嗎?還是說討厭?”伊九伊望著他,眼睫翕動,眼神像霧濛濛的叢林,可憐又冷清,“應該不是討厭吧?”

“不是。”不是什麼不是?!他大概是見色起意,被迷了心智。結識她以來,左思嘉古怪地伸出援手,荒唐地參與打賭,一反常態地彈奏曲調,最後,身不由己地越界。最合理的判斷是他中了蠱。猶如有石擊落,腦海驟然渾濁起來。左思嘉混沌地想,反正他會被拒絕,而且,他現在就可以把罪行交代清楚,“我——”

不論喜歡不喜歡,只要能讓她享受,就正合她意。伊九伊低頭,用赤-裸的雙腳撥弄著地毯上絨毛。她問:“你最近是在追我吧?”

左思嘉不想撒謊,於是點頭,畢竟他的確這麼做了。

他們還想說些什麼,可是,堆滿雜物的房間裡響起第三個人的聲音。

門框被敲了敲。僱來清掃花園的人進屋了,拎著綠籬機,問左思嘉說:“先生,您有空嗎?方不方便驗收一下,樓下現在這樣差不多了嗎?”

左思嘉匆忙走過去,和那人一起低聲聊了幾句,準備一起去花園轉兩圈。他對伊九伊道歉:“你要麼先坐會兒?”

“我回去好了。”伊九伊把身上試穿的外套脫下來,疊好,“我不趕時髦,這些衣服都很漂亮。不介意的話,我都想要。”

“我會叫人送到你家。”他立刻做了決策。今天沒能坦白,相對失敗,但也不是毫無收穫。下次再說也沒關係。不知為何,能夠不惹伊九伊厭惡,左思嘉不禁鬆了一口氣。

剛好冬媽回來了,可以開車送客人。左思嘉送伊九伊到門外。他說:“注意安全。”

她卻來了一句:“我答應了。”

左思嘉尚且有些恍惚:“什麼?”

“我答應你的追求。”伊九伊不疾不徐地眨眼,諄諄確認道,“你喜歡我,所以追我,我答應你。以後,我們就是男女朋友了……是這麼回事吧?左老師。”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左思嘉沒聽明白她的意思,前一秒,他甚至還像全世界最俊美的蠢貨一樣,風度翩翩地朝她微笑。

沒人能對她說“不”。以往任何一任男友都做不到。細細回想,伊九伊就沒體會過被拒絕的滋味。她根本不等他回答,坐上車子,馬上和駕駛座上的冬媽聊起天來。她們肯定提到了這件事,因為冬媽臉上寫滿了驚喜與興奮,還朝車外的左思嘉拋去“出息啦”的笑容。

就在當天,左思嘉乘最近一趟航班,連夜逃去了國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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