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夢中的黃金鄉07】

蜉蝣組成的法陣聯通著蓬萊神宮和龍神殿。

魚闕從裂開的縫隙中掉出來, 因為那天水鏡追蹤的術法打中了她,導致她差點摔落。

圍繞著的蜉蝣為了把她帶到這裡,已經耗盡了靈力紛紛熄滅, 化作灰燼。

睜開眼正想觀察這裡是什麼地方,突然有燭火從黑暗裡依次升起, 照亮了她的視野。

面前是恢宏的大殿, 一座白玉雕就的雕像立於其中,凌霜花如血簇擁著它, 千百萬根燭火拱衛, 好似黑暗裡註釋獵物的黃金眼瞳。

此前整座龍神殿乃是由魚鬥繁看守。

他把龍神殿打理得很好,因此來聯絡身為海國後裔的四宗獲得在蓬萊洲上橫行霸道的權力。

四宗獨立於萬里之外的仙門正道, 閉關只為想盡辦法復興海國……他們是海國的後裔。

魚闕雙手懷抱著那件紅衣, 抬首仰望著龍神雕像,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悲傷, 乾涸的眼角又流下淚來。

他從人世帶回了有趣的話本, 送給好友打發長夜的無趣, 也帶好友去人世玩耍, 他愛上了一條沉睡在混沌中的黑龍,天真浮誇的性格被那條黑龍沉靜高冷的氣質吸引,無可救藥地愛上、結合,生下了後代——龍神大人本該很快樂地做他的水族大統領。

但她不能停下,不準歇息。

“孟闕殿下……救救我們罷,以龍神的名義,拯救我們罷……殿下,我們要為龍神大人報仇啊,我們的怒火,要燒光九霄界,燒光那群殺害了龍神大人的小人吶。”

魚闕看見了一個年輕的自己,或者說是魚鬥雪出現在蓬萊神宮之中,拿出了那顆被龍族用血肉供養的龍蛋……

“我們以血肉為祭,向天道祈求救贖,天道將你帶來,便是要你完成龍神大人的意志……便是要你救救我們,救救龍族。”

“聽到了嗎?!”

這就是她的先祖麼?

死去的龍族祖輩以最強烈的希冀寄託在這位繼承了龍神血脈的神子身上,唯有她才能繼承龍族未竟的事業。

“殿下,你聽到了嗎?!”

掩在白光中的上仙神女如同天上月,卻帶著殺意——還要麻痺自己麼?

他們用自己僅剩的一切向天道祈求,祈求一個能拯救龍族的機會。

不該是這樣的。

原來如此啊。魚闕心中對於阿孃的執著終於放下了。

魚闕從沉溺的悲傷裡抬起頭來,看見的便是面前站在霧氣裡的一個個黑色的人形影子。

有人要殺她。

黑色的霧氣從每一個孔洞裡鑽入了龍神殿,像是流淌的綢緞,把四周捂得嚴嚴實實,它們把魚闕困在了龍神殿中。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變故來得叫人幾乎反應不過來,魚闕真的感覺自己已經疲憊到了極限。

魚闕看著那些黑色的影子逼近自己,看清楚了它們其實和自己一樣長著龍角,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在神志鬆動的瞬間,這些黑色的影子一齊朝她撲來,吞沒了她。

它們吃吃地笑,像是在議論什麼,長久以來都是這樣。但此時魚闕終於聽清楚了,不是不懷好意的議論,而是有什麼東西一直在呼喚她的名字。

她的身軀如此虛弱,必須找個地方閉關,不能再起衝突了。

在這片火幕裡,魚闕看見了諸多的龍族雙手合十跪地祈求的虔誠什麼,他們看起來那麼可憐又很堅定,就算石化也全然不怕。

燭火越升越高,

在各種古籍之中, 龍神的形象都是一個氣宇軒昂高大魁梧的男子, 其實不然。魚闕見過他, 他是個看起來有點文氣的讀書人模樣的青年。

她終於走到了龍神面前,終於走到了現在。

再也不會有新生的龍崽破殼,龍族打光了所有的新生代力量,晦澀的古海國密文不會再有人能讀出來,龍族的光輝被掩埋在歲月之中。

“孟闕……孟闕,殿下,為何不回應我們?”

那些害得龍神隕落的烏合之眾要殺她。

神使真的能信得過麼?

燭火搖動,在朦朧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像是潮水一樣來了,流動著的竊竊私語也流入了魚闕的耳朵。

孟闕殿下,龍主殿下——龍神大人。

在那些零零散散的夢境裡,魚闕知道他的平生,龍神是天地脊樑應龍的後代,同樣是生著雙翼的金龍, 有那樣猙獰的原型但卻喜歡花喜歡鳥兒,性格很好, 天真爛漫, 他對人世的一切都很感興趣。

頭疼得幾乎沒辦法思考,魚闕強迫自己去思考,去謀一個保全自己的辦法,完全依賴他人的安排會讓自己沒有退路。

無數個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

“殿下……殿下……”

在這個心力交瘁的夜晚,在最脆弱的時候,被魚闕拼命想擺脫的東西終於擊倒了她。

殘餘的龍族全部死化死去了。

不該是落得個戰敗身死,海國沉沒的下場。

怎麼辦?

要如何才能躲過天人的追殺。

在這寂靜的夜裡,終於讓魚闕聽清楚了。

可那些始終盤踞在她身上的東西不是什麼心魔,而是她要承載的使命。

魚闕咬牙,抬手掩臉。

此前她面對這些影子時是害怕,是漠視,覺得它們都是被外化的心魔,心魔纏人,不必理會不必在意就是了。

但為什麼,感覺如此難過。

她的誕生竟然要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被心魔襲擊的魚闕原本就身體虛弱,巨大的痛苦從身上各處而來,裹挾著心底的悲哀。

她兩腿一軟,跪倒在蒲團上。

懷裡還抱著那件紅衣,痛苦的痙攣使得她幾乎把它揉進懷中,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

冷冰冰真相讓人痛苦,她只有這點溫柔還殘存在懷中。

陷入心魔的魚闕被擊倒了。

那些荒涼的噩夢,折磨了她整整三日。

眼淚鼻涕一齊流淌,她從未這樣狼狽。

從未。

三日之後,神使趕來。

他推門只見宏偉的龍神像下坐著一個消瘦的少女,長髮披散要壓垮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總感覺魚闕身上有哪裡不大一樣了。

但看著她還是覺得實是可憐。

看見魚闕這副模樣,神使也覺得難過,不過現下不是消沉的時候,急忙說道:

“殿下,是老朽沒用,那群天人來得太快了,我沒有辦法謹遵神君的疑命把你封存在紫晶木之中……現在他們發現了你的蹤跡,殿下,快隨老朽離開罷。”

“離開?”

枯坐在地上的魚闕頭也沒抬,聲音輕而空靈,“去哪裡?他們要找我,就一定能找到。我沒有地方可去了。”

“殿下……殿下不可說如此喪氣的話。”

神使在商少陸發現異常之後就破釜沉舟打算同他們死戰一場,給魚闕留一個逃跑的機會,但他先前不過只是個西教主座下煉藥的道童,打不過那些修為巔峰的上仙。

現在拼死逃出來,就是為了要把魚闕帶離蓬萊洲,天下之大,一定還有地方能藏身。

“我不再躲藏。”

魚闕輕輕搖搖頭,說,“我千百年前,在九霄界九霄天之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是該知道這些的。”

她回身看了看一身血跡的神使,道一句,“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神使本不該如此對抗九霄界。

可還是出自對龍神的愧疚,盤踞心中多年的愧疚,他打算為龍神最後的血脈拼盡全力。

“殿下不必這樣客氣。”神使說:“請隨老朽去往神君留下來的秘境極樂天,只要不使用法力,他們便察覺不到殿下的下落。”

“還請殿下配合,蜃精佈下的血煞陣困不了上仙多久的……唔……”

一支光箭從外射來,把神使剩下的話一齊釘在了牆上。

“大膽蓬萊神使,竟敢對我們出手?”

神女收回寶器弓箭,像是對一隻看不起的螻蟻說話,“膽敢背叛九霄天的叛徒,依天規即刻絞殺。”

被強大的靈力擊碎護體術法帶起釘在牆上的神使喉嚨只能發出滑膩的聲響,他看著門外來勢洶洶的上仙神女,捂住胸口正在極速抽取靈力的箭,艱難地對魚闕說:

“殿下,跑啊……快跑。”

他們既然是來捉拿你的,就一定做了萬全的準備,殿下,你不是他們的對手。

魚闕還是搖搖頭,說:“你還沒有告訴我,千百年前,在九霄界到底發生了何事。”

“殿……我……”

“過會你再告訴我罷。”

這個面容消受的少女從跪坐的姿勢起身,她穿上了那件紅色的長外套,還是以白紗覆發,只是轉頭看向遠處門外的神女時,表情變得極為怨毒。

她手中出現一個小鐘,鍾化為金色的長劍,穩步朝著門外而去。

被釘在牆上的神使看著魚闕,突然意識到她想幹什麼,焦急地想拔劍去攔,但無奈,他的修為被壓制得死死的。

弒神殺仙,可是要遭天譴的啊!

魚闕拿著劍,一步步靠近站在殿外的神女。

龍神殿門裝飾著猩紅的凌霜花,凌霜花是龍神的標誌,天人還是忌憚龍神,不敢踏入神殿一步。

“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魚闕淡淡地開口,直視那位神女,黃金龍瞳裡倒映著她微微訝異的臉。

神女冷哼,才想說話,只聽得有雷電摩攃的聲音在耳邊炸裂。

捕捉到危險雷聲的她躲開了一個劈砍。

但是她身為滿修的防禦被砍開了裂縫。

神女驚訝地抬眼看著面前單手執劍的魚闕,只見這個有點亂糟糟像是哭過的少女咧開一個陰冷的笑。

她額上已經生出角來了,目下的鱗片也昭示著她就是一尾龍族。

又是一劍來了。

這一劍帶著滾滾金雷,空氣都閃爍著金花,帶出殘影。

只聽“噗嗤”一聲,有什麼東西被劈開兩半。

接著便是沉悶的倒地聲。

魚闕收回劍,依舊是那個怨毒的表情,一腳踢開了掉落腳邊的頭顱,沒再說一句話,從龍神殿裡離去了。

*

“那位晏氏的門主真厲害,一個人頂住了壓力,死也不肯把魚闕和晏瓊池這兩人交出來,是鐵了心的要包庇他們麼?”

“不知道,反正咱們跟著去攻打晏氏就可以了,任晏氏再家大業大,那麼多人圍攻,他們撐不了多久。”

天人果真發現了魚闕的痕跡,也知道了當年在蓬萊神宮之中藏著一枚蛋,但對外聲稱魚闕偷盜了蓬萊神宮裡最珍貴的龍蛋,必須繩之以法。

七脈仙門和其他正道響應天人的召喚,對叛變的魔修魚闕以及她身後的晏氏進行征討。

一時之間,千年正道宗門、七脈六族之一的晏氏也被烙上了邪道的印記。

晏氏傳承的是祖洲時代源自於魘陰神君的御魂術,並且不允許外傳,橫行霸道多年,自然也有諸多勢力覬覦已久,此番征討可算是得到了機會,從龐大的晏氏身上撕下一塊傷口來。

晏靜休命人去請蓬萊洲的四宗以及分散在大陸各地的晏氏勢力即刻迴歸燭玉京,並且將矢海之牢下的陣法放出,從未見過的夢魘籠罩了燭玉京外圍。

夢魘如同當日覆蓋了魔洲的夢魘如出一轍,覆蓋面積之大,殺傷力之強,令大乘之下的修士不敢輕舉妄動。

只要這夢魘還盤踞在燭玉京,再多人圍攻也沒有用。

在燭玉京郊外五十里處喝茶的白珊和黎含光聽著隔壁修士的對話,交換了一下眼神。

自從魚闕失蹤之後,他們二人就被趕了出來,至今沒有和她取得聯絡。

突然之間劍拔弩張的局勢,令白珊非常擔心,惦記魚闕的身體是一回事,害怕她想不開又是另一回事,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麼。

“若是被九霄界捉去了,魚闕的下場會如何?”黎含光在沉默裡,問道。

“不知道。”

“她很厲害。”

白珊不解:“怎麼突然說這個。”

黎含光搖搖頭,說:“就是覺得。你知不知道當年魚氏的門主,那個叫魚鬥雪的女修?”

“知道。”

“我特意去調查了一下魚闕的家族。”

“怎麼說?”

“魚鬥雪也很厲害,沒想到魚闕的阿孃竟然那麼厲害。”黎含光撐著臉說,“我還記得,魚闕曾經跟我說過一些關於她阿孃的事情,那時候她臉上的表情是現在再也沒有過的……叫人覺得觸動。”

“有那樣神情的魚闕,後來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黎含光說,“人變得真快,對吧?”

白珊點點頭,又搖頭。

“我阿孃去世了。”黎含光說,

晏氏誰的話都不信,但青鸞闕和晏氏的利益捆綁深重,當青鸞闕提出和晏氏進行交涉時,晏靜休居然答應了。

青鸞闕進入燭玉京交涉的人裡就有姜雨善。

她一直想再見一見晏瓊池,問他為什麼。

姜雨善對晏瓊池的執著始於雨後的青松林。紅唇齒白的少年神情鬱郁,他手裡拿著一朵花無聊地轉轉,垂下去的睫毛那麼長,像是蝴蝶輕顫的須。

她幾乎是對晏瓊池的臉一見傾心,而後折服他的品格。在每次宗門的比賽裡,她失利了,正好遇見晏瓊池,晏瓊池把她帶到了出口,並不奪走她的靈珠“殺死”她,純良溫柔。

姜雨善不止一次說過喜歡他,她那麼大方的表白,那麼熱烈地追求,只是換來一次次的疏遠。

她已經知道晏瓊池喜歡的是那個魔修。

為什麼呢?

她只想問問,為什麼呢?

但姜雨善沒有見到晏瓊池,只看到了一張他的訃告,晏瓊池死了。

*

與此同時,一個盒子被送到了訓誡堂。

訓誡堂的老頭們開啟一看,發現裡頭是血淋淋的鏡子。

翻開鏡子一看,破碎的鏡面裡赫然是一個頭顱。上仙,商少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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