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烏雞山藥湯

裴府,廚房。

已是巳時,廚子們正為午飯熱火朝天地準備著,卻時不時瞥一眼角落,眼帶笑意。

那邊一大一小縮在板凳上,眼巴巴瞅著面前的火爐,上面的大陶煲正呼哧呼哧噴著熱氣,濃郁的香氣伴著熱氣填滿了廚房的每條縫隙。

小蝦託著下巴,“姑姑,好了嗎?”

馬冰:“還沒呢。”

小蝦:“哦。”

過了會兒,小蝦嘶溜著口水,“姑姑,好了嗎?”

馬冰笑出聲,用扇子點了點她的鼻尖,“饞啦?”

小姑娘嘻嘻一笑,小臉兒蹭著她的胳膊,“好香哦。”

“啊?”小姑娘的臉蛋子都垮了,“為僧麼呀?”

說著,她也喝了口,驚為天人,“真好喝!”

眾人便又去吃醬菜,咯吱咯吱,酸酸辣辣的,果然極其清脆爽口。

於是今天一大早,馬冰就跑到廚房裡來了。

然後孟夫人就差點把他打死。

弄得他的一干同僚都摸不著頭腦,心道小裴大人這幾日是吃錯了什麼藥?家裡的飯就那麼好吃?

她下面兩顆牙掉了,說話漏風,偏偏又是個小話簍子,忍不住,馬冰每次聽見都想笑。

眾人一聽這話不對,都停了筷子,齊刷刷望過來。

見大家喜歡,馬冰也跟著高興,“再嚐嚐這小醬菜,不太閒,解膩也好,早起配著吃粥也很不錯。”

入口細膩柔滑,說是湯,竟好似膏脂一般服帖,順著喉管走一遭,五臟六腑都跟著受用。

昨兒見裴戎乖乖把脈,孟夫人就在旁邊直念阿彌陀佛,又對馬冰抱怨道:“你不知道他,就是頭犟驢!一味地要強,從不許大夫近身。我素日就勸,你也不瞧瞧自己多大年紀了,還以為當年那樣的龍精虎猛啊?只是不聽。如今你來了,快幫我好好治治他這個毛病!”

兩位老人可以多用些,霍玫生了小蝦,略有虧損,也該進補。

濃白的雞湯裡融合了山藥泥,格外濃稠,配著上面的幾顆殷紅枸杞子,越發美麗。

馬冰道:“外面的人看了,總不好。”

倒是裴安和小蝦爺倆體格極好,血氣旺盛,略用一小碗解饞也就罷了。

馬冰揉著她圓鼓鼓的臉蛋,“不過你只許喝一碗。”

孟夫人忙拉著她的手,“你這是……”

要走?

“真乖。”馬冰又揉了揉臉蛋。

此時仗著底子好,病症發作不出來,自覺無礙。待再過幾年,只怕就要一起發作,無法收場。

裴安這幾日天天回家用午飯,衙門、裴府兩頭跑,大汗淋漓也高興。

“錚錚,”裴安樂呵呵開啟幾個油紙包,露出裡面幾樣精緻可愛的點心來,“這是桃花樓新出的點心,聽說小姑娘們都愛吃,這叫翡翠糕,那個是芙蓉酥……你都嚐嚐,愛吃什麼,二哥再給你買。”

不等正式開飯,一家人就乖乖坐在桌邊,美滋滋等著了。

她在裴家一待幾天,只怕外面的人都以為裴家有誰病得起不來了,都開始有親近的打發人上門問候了。

小蝦一聽,眼睛都放了光,“好!”

裴戎那邊大的漢子,卻有點怕吃藥,嚷嚷著藥湯子苦哈哈的,還不如叫他去死。

在此起彼伏的誇讚聲中,馬冰甚至有點迷失自我,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改行開酒樓……

老頭兒乖乖挨訓,還不服氣,嘟囔道:“什麼阿彌陀佛,你又不信那個。”

嘴皮子都沒溼呢,你倒知道味兒了?

燉的是烏雞山藥湯,烏雞養胃健脾、生津益肺,山藥補血益氣,還加了點枸杞,兩小條細細的參須,可以算是藥膳了。

“哎,謝謝二哥!”馬冰答應得爽快,親手幫他盛湯,“二哥,喝湯。”

他可不龍精虎猛?不威猛,咋能下四個崽子!

孟夫人:“……可閉嘴吧你!”

雞湯燉足了時辰,烏雞骨酥肉爛,大山藥塊的邊緣都融化了,勺子輕輕一撥拉就變成泥,十分入味。

這兩天她給裴家人,尤其是裴戎老兩口把了脈,發現孟夫人略好些,只是有些血虧氣短,可老頭兒早年受了許多傷,難免留下病根。

看著自家男人見牙不見眼的樣兒,霍玫都沒眼看。

“針對二老的身體,我擬了幾個藥膳方子,已經交代給廚房了,叫他們每隔一日就做一回,好吃又好用。”她說。

“因為太補啦!姑姑再給你炒個蝦子好不好?”

哇,小孩子的臉蛋子真軟乎!

她又給小蝦剝了幾顆酸甜口的蝦子,吃得小姑娘眼睛都眯起來了。

“哎哎,好,喝湯,真好喝!”剛接過來,眉開眼笑的裴安就迫不及待道。

老小孩兒老小孩兒,到老了,總要人哄著。

可偏偏一個個活蹦亂跳,給人瞧見,豈不起疑?

小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只聽清楚一句話:

姑姑要走。

小姑娘癟了嘴,忙把蝦仁放到馬冰碗裡,小心翼翼道:“姑姑,我不吃蝦子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姑姑身上香香的,會帶自己玩,還知道好多外面的事,又會做好吃的,為什麼要走呢?

是小蝦不乖麼?

霍玫也大咧咧道:“大不了就說我病了嘛!反正天熱,我也懶怠出門交際。”

好不容易回來了,新衣裳都沒來得及穿兩套,咋就要走嘛!

“這可不行,”馬冰忙道,“哪兒有這麼咒自己的!”

頓了頓,她又笑道:“左右都是自家人,若想了,隨便找個由頭也就見了。大約我是忙活慣了,在這裡養尊處優幾天,還有些手癢呢,總想找個案子瞧一瞧。”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眾人便不好再攔,唯獨裴安面色古怪,憋了半日,只憋出一句,“好歹,好歹再多待一天!”

裴戎和孟夫人不曉得緣故,霍玫一聽,卻是別開臉,吭哧吭哧笑起來。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為之,這兩天去衙門時,裴安總能遇見謝鈺,然後就用鼻孔看人家。

偏那小子腦子忒好使,頭一日還有些懵,到了第二天,竟就笑眯眯地跟裴安打招呼了。

見他這樣,裴安就猜到必然是他猜到自家和妹子相認。

把裴安氣得夠嗆,下巴仰得幾乎要飛起來。

媽的,老子最討厭聰明人!

第一天和第二天還勉強能算巧合,到了第三天,裴安就見謝鈺竟老早等在自己的必經之路上,身邊沒帶任何人。

“小裴大人,早啊。”

“呵!”

第四天.

“裴兄。”

“呵!”

兄你個頭!

誰跟你兄!

當天下衙時,裴安竟又遇到了謝鈺!

他就有點抓狂,這廝怎麼陰魂不散?

開封府這麼閒的嗎?

謝鈺還是那副八風不動的樣兒,只是比起對外的面無表情,看著和軟多了。

裴安正琢磨怎麼會懟,意外地發現對方竟然率先改變戰術,開始主動出擊了!

“裴兄,貴府借了馬大夫多日,不知什麼時候肯放她歸來?”

裴安直接就給氣笑了,“什麼叫借?她賣給你開封府了嗎?”

那是我們家的,我妹子,你懂?

不等謝鈺再開口,裴安就氣勢凌人地甩出一句狠話:

“要人?做夢去吧!”

說罷,又用鼻孔瞪了對方一眼,氣勢洶洶地走了。

可萬萬沒想到,自己前腳剛放了狠話,錚錚就要回開封府……

打臉都沒這麼快的。

回頭那姓謝的小子還不笑死啊!

不能夠,絕對不能夠!

好說歹說,總算又留馬冰住了兩日,到底拖不得了。

另一邊,謝鈺覺得時候也差不多了,便開始固定沿著開封府到裴府的大路遛彎,不對,是巡街。

然後這天一大早,馬冰剛一出門,一抬頭,就看見了熟悉的人。

“謝大人?”

他不是不巡這邊的麼。

謝鈺看著她,忽然想起來以前讀過的一段《詩經》,“彼採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採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當時的他只覺得荒唐,一日就是一日,怎麼可能眨眼成三秋,更何況三歲?

可現在,他懂了。

謝鈺才要舉步上前,卻見那扇大門後面呼啦啦又湧出來一群人,老的,小的,一個不落,都虎視眈眈盯著自己。

謝鈺:“……”

不得不說,這場面著實有些滑稽,但他又打從心眼兒裡替馬冰高興。

這個踽踽獨行的姑娘,終於又有家人了。

他走上前去,衝裴戎和孟夫人行了晚輩禮,“多謝。”

謝什麼?

他沒說,裴家人也沒問,可都清楚。

見他這樣,裴戎就是有滿心示威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只是……

老頭兒忽然煩躁起來,“滾蛋滾蛋,看著就煩!”

他孃的,好好的姑娘,為啥一定要喜歡個臭小子!

想想就不快活!

謝鈺莞爾。

馬冰忽然有點不好意思。

你來做什麼呢?

倒像是,倒像是特意接人來的。

看著兩人漸行漸遠,裴安急得跳腳,“爹,就讓那小子這麼走了?不得狠狠揍一頓?”

裴戎正滿腹憋屈無處發,聞言抬手就往他後腦勺糊了一巴掌,“揍你!”

裴安:“……”

那邊謝鈺替馬冰牽著馬,時不時瞄一眼上頭幾個堪稱巨大的包袱,終於忍不住低笑出聲。

馬冰無奈道:“想笑就笑吧。”

來時輕裝簡行,歸時如同搬家……

大黑馬鬱悶地打了個響鼻。

人家不想當拉貨的!

謝鈺確實笑了,“這幾日,高興麼?”

其實一看她的神色,他就有了答案,可總想聽她說點什麼。

不管什麼都好。

果然,馬冰面上浮現出名為快樂和滿足表情,毫不猶豫地點頭,“嗯!”

謝鈺也跟著高興起來,忽意有所指地說:“可這幾日遇見小裴大人,他卻總是不大高興的樣子,待我十分冷漠。”

馬冰刷地扭頭看他,活像看西洋景兒似的稀罕。

喂,這是在打小報告嗎?

謝大人,你好奸詐呀!

正說著,前頭小路上轉出來一個面熟的官差,對方一看兩人這架勢,下意識脫口而出,“呦,謝大人,搬家啊?”

謝鈺:“……”

那人說完也覺得荒誕,胡亂道了歉,腳底抹油跑了,剩下馬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謝鈺無奈,站在旁邊等她笑完。

馬冰還真就結結實實笑了半天,最後才捂著肚子抹眼淚,“謝大人,搬完家之後我想問點事……”

謝鈺:“……”

這節過不去了是嗎?

他的表情特別有意思。

有點窘迫,但又礙於禮儀不便發作;帶著縱容,偏又十分無奈,就……有點可愛哎!

馬冰看了許久,終於想起來要適可而止,這才收斂笑容,開始問正事,“田淑的案子,怎麼樣了?”

見她終於不再揪著“搬家”不放,謝鈺明顯鬆了口氣。

“有點進展,但對方還在權衡中,不過應該不會有大的變動……”

那有可能被列為連環案的四個案件分別屬於不同的管轄地,主審的官員也不盡相同,因現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不管是塗爻還是謝鈺,都沒有充足的理由要求皇上調那些官員入京接受問話。

但唯有一人,前些年剛升任了京官,就在開封府!

於是前天塗爻就找了個由頭,約他出去吃茶。

對方還以為塗爻忽然發現了自己這塊璞玉,端的又驚又喜,結果一個照面,心就涼了半截。

一開始,塗爻他們想的是詐一詐,或許能有所獲。

但反覆斟酌後,覺得不妥。

能做京官的,多是聰明人,眼下他們沒有鐵證,若瞎貓碰上死耗子,真的詐出來了倒好,若不成功,這唯一一個突破口就要作廢。

所以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正面出擊。

那官員果然裝糊塗。

塗爻便道:“本官知道你心中顧慮不過有二。其一,擔心得罪魯東申氏,或許你之所以能夠升遷,便是得了他們的助力。不過如今你既然已然升遷,兩邊利益交換已畢,也該告一段落。況且此間乃是京城,天子腳下,申氏不足為懼。

其二,你唯恐皇家礙於顏面,不欲聲張,所以故意做個人情,向駙馬和壽陽公主賣好。可偏偏是最關鍵的問題,你忽略了。”

那官員本已走到門口,聽了塗爻這話,下意識追問:“什麼?”

塗爻道:“駙馬之所以叫駙馬,是因其依附於公主而存在。申軒之所以是駙馬,是因為他尚了公主,而非因他是申軒,所以才是駙馬。”

一句話,自始至終,重要的只是壽陽公主的意願,皇家的意思,而非什麼駙馬申軒。

如今申氏看重申軒,是因為皇家看在壽陽公主的面子上,可當年他尚公主,也不過棋子而已。

似申氏這類世家大族,親情淡漠,若他們發現申軒不能繼續為申氏帶來利益,第一個捨棄他的,便是生他養他的氏族!

現在駙馬是申軒,來日就可能是別人,不過換個名字而已,有什麼要緊?

那官員一愣,腦中嗡的一聲,瞬間汗如漿下。

本末倒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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