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粉墨11

漆黑的雨夜, 唯有車燈在頑強照亮前方的路,而在這雨夜裡,謝拂能看清的, 彷彿也只有眼前人。

姬書意單薄的身影屹立在雨中,任憑風吹雨打,似乎也不足為懼,狂風暴雨肆虐,清瘦的身形彷彿不堪一擊,卻偏偏抵擋住了一切, 出現在他身前。

謝拂的視線透過雨幕,彷彿隔了一層朦朧的水鏡,雨珠似波光,清澈盪漾, 卻又將一切包容其中,照出所有光彩。

“……我曾見過你?”

“不曾……”

“不知怎的, 竟覺得你有些眼熟。”

“或許……上輩子見過。”

【北平的雲琅別院裡,住著一位招惹不起的人物,據說他是除了鵲橋仙外,離那位謝先生最近的人。

有人信以為真,竟上前討好,卻連面都沒見到。

“這可真是個金貴人,縱使那千金白銀,也不被放在眼中。”

姬書意醒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畫面。

倒不是他非要提醒,而是對方站在哪兒擋住了光線,他無法忽略。

高燒還未徹底退下去,姬書意現在還在頭暈眼花頭疼發熱,他看什麼都有些模糊,唯有謝拂,落在他眼中,就彷彿周圍都加了遠景濾鏡,唯有他一個人明鑑清晰。

“咳、咳咳……”

*

“病人連續高熱不退,已經用了最好的藥,如果今晚還沒醒來,就要做好心理準備了。”大夫來給姬書意看了病後,聲音沉重道。

咳嗽聲驚破了房間裡的寂靜,也引來了謝拂的目光。

姬書意並未出聲,而是選擇靜靜旁觀,似乎想要在腦海中勾勒謝拂這十年的生長軌跡,重新走過那些時間。

“我……睡了多久?”他問。

想來想去,少年還是決定當做不知道,反正那些人也不可能當著先生的面說,先生多半也不會聽到。

可看先生這幾日一直守在這陌生青年身邊,倒像是很看重似的,該不會……

這幾天他消失,並非是因為什麼金屋藏嬌,而是因為姬書意一直生病,昏迷不醒,連續幾天幾乎沒怎麼醒過。

姬書意想了想,笑了一下道:“好多了……咳咳……”

“不像。”姬書意搖頭。

“此言何意?”

他覺得先生必定不會喜歡這種謠言,畢竟從前先生也從未表現過對誰的青睞。

還在病中,姬書意想要默默看,卻也抵不住某些生理反應。

謝拂守了幾天,侍奉在他身邊的少年猶猶豫豫,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把外面的謠言告訴謝拂。

接連幾天的雨終於停了,雨後的大晴讓光線十分明亮,只是為了不傷眼,謝拂將窗戶半關。

他被耍不要緊,沒錢才是大事啊!

“醒了?”謝拂放下報紙,走過來問,“感覺如何?”

雖然他不用,但是也不缺。

管家苦著臉,“司令已經做到盡善盡美,應是那謝先生喜好不同。”

“是。”少年跑開了。

“咳!”

謝拂反常的行為引起了他人注意。

謝拂坐在窗邊,手撐著桌子,舉著一份新鮮的報紙打發時間。

陸司令等啊等,原以為自己能等到下一次邀請謝先生的機會,然而等了沒兩天,卻等到了謝拂金屋藏嬌的訊息?

還好之前傳話的少年不在,否則定要認為姬書意是來搶飯碗的。

“倒也沒有別的,只是我聽說, 那所謂珍藏,不過是個贗品。”】

“呵呵,你又怎麼知道,他是不想收, 還是不敢收?”

“先生,梅師父問您什麼時候回去?”經過謝拂整合戲院,成立鵲橋仙,從前的梅班主現在則成了梅師父,膝下弟子不少,他的戲工卻不及謝拂,甚至不及戲班裡許多人,但因為會教導人,領年幼的徒弟們入門,也被人尊稱一句梅師父。

十年時間,二十幾歲的謝拂已經長成了姬書意想象中的模樣,卻比想象中的他更好看,更真實。

思忖間,謝拂的聲音傳來,“站在那裡發什麼呆?”

他還擔心陸司令生氣,他們這些人當然也吃不了兜著走,事實上陸司令沒生氣,他現在腦子裡想的都是一條道走不通,那他還能怎麼做,才能從謝拂手裡搞到錢。

“五天。”謝拂在床邊坐下,將姬書意伸出來的手放回去,順便感受了一下脈搏,確實比之前有力許多。

謝拂微微挑眉,“我看上去是缺丫鬟的人嗎?”

謝拂皺眉。

他茫然撓頭,問管家,“我那天表現有什麼問題嗎?”

每次醒來,也不過是迷迷糊糊看過謝拂幾眼,便又閉上了眼睛。

“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姬書意緩緩微笑,“我身無長物,想要報答,也唯有自身,若是不嫌棄,先生大可留我在身邊,端茶倒水,做點閒事也可。”

“讓他先看顧著。”謝拂無所謂道,又不是沒了他,戲班就不能運轉,這麼著急找他,多半還是因為姬書意。

那你還說。

“不是我不想想其他辦法報答,而是……”姬書意停頓一下,“現在的我,除了這些,大約也沒有別的可以做的。”

謝拂什麼都不缺,什麼也不需要,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小乞丐。

謝拂看他半晌,最後才道:“那就留下吧。”

“看你可憐,倒像是我欺負了你。”

姬書意還在病中,面色泛紅,眸光卻格外水潤,明明不見陽光,卻好似泛著光,明亮中帶著幾分泫然欲泣。

謝拂走出去,關上門,當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姬書意那雙水潤的雙眸這在眼周眼角沁了些許水漬。

並非天然的水潤,而是因為有水才潤。

姬書意笑了一下,一張臉半似哭半似笑。

“你沒……欺負我……”

“是我自私又貪心……”

因為自私,才想擁有,因為貪心,才想改變一切。

現在他什麼都不要,只想留在這個世界,越久越好。

或許是命運的捉弄,隨意撥絃,便能將時空隔絕錯位的能力太過逆天,讓姬書意無法反抗,感到無力。

姬書意已經不想反抗,他只想在在有限的時間裡,多看看謝拂。

在現實中的那些日子,姬書意想過各種辦法來到這個世界,但無疑都失敗了。

參考前兩次的經驗,姬書意認為,想要去往書裡的世界,需要遇到生死攸關的風險,但他又很惜命,這樣的矛盾讓他無法同時兼顧這兩點。

他很慶幸,自己無牽無掛,還是一個人住,沒有負債,他不希望有誰為自己的意外買單,也不希望讓誰擔心,這導致他無法得到別人的幫助,一切只能靠自己。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依然沒找到辦法,想到書中世界的時間流速,擔心劇情走完的姬書意不由著急起來。

長時間失敗的心灰意冷下,病魔找到機會,入侵了他的身體。

他倒在床上,意識迷離。

姬書意也不知道自己是睡著還是昏迷,但他過來了。

只是不知怎的,之前的病似乎呢沒有全然消失。

加上淋雨,姬書意還沒與謝拂建立好關係,便先大病了一場,卻陰差陽錯反而留了下來,福禍相依。

“謝拂……”

低聲呢喃私語,但凡離的遠一點都聽不到,謝拂走到門口,卻腳步頓了頓。

他手裡端著一碗蜜水,走到床邊,一勺一勺給姬書意喂下,對方已經再次睡去,只是這回,面上是笑著的。

這日過後,姬書意的病過了風險期,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養病並非一朝一夕的事,且不知為何,姬書意的病好得格外慢。

於是,他還沒病好時,謝拂在別院金屋藏嬌的事便被不少人知道,只是無人敢真的拿到謝拂面前說,謝拂也只當做不知道罷了。

手上稍微用力,就不小心掐斷了牡丹的花枝,這朵還沒來得及徹底綻放的牡丹花,此生再沒有盛開的可能。

謝拂看了看,將那朵花重新插入土裡,既然已經無望,那不如就留在土裡,迴歸到原點,也算是最理想的歸宿。

“先生,那位客人病好後要怎麼安排?”

“該怎麼安排怎麼安排。”謝拂想了想道,“我看別院風水好,說不定和他八字合。”

這就是要讓對方一直住在別院的意思。

還真養著了?聽命令的那人心道,一個陌生人說什麼八字,就算真合又怎樣?難道就因為那就住著好,就要給他住嗎?先生找個理由都不用心。

“另外,陸司令那邊已經派人來了兩次,第一次是送禮,第二次是邀請。”

送禮是為了道歉,甚至還寫了書信,信上說他如果有哪裡做得不好的地方,他會改正,希望謝拂諒解。

對此,謝拂是真不知道說什麼,腦子裡只閃過一個念頭,這人竟然還能送禮,可見也沒窮到揭不開鍋。

然而等他開啟禮物,看到禮物真實面貌時,沉默了一瞬。

只見那禮物並非是什麼奇珍異寶,而是陸司令親手抄的一首外國詩,描寫暗戀的。

謝拂:“……”

是他高估對方了,一張紙,一些筆墨書寫的文字,對方用實際行動向謝拂證明了,一個人窮到極致能有多摳門。

未免在自己有用上對方之前,陸司令就已經窮到賣身養人,把自己作沒,謝拂不得不決定再見對方一面,商討合作意向,先給點甜頭。

他留下了第二份請柬。

處理好鵲橋仙堆積的一些事,謝拂又轉身回了別院,也因此他並未看到,在自己走後,那些原本眼觀鼻鼻觀心的人開始小聲討論起來。

“到底是司令更合心意,還是別院的小妖精更會勾引?沒想到先生竟然也有如此舉棋不定,左右搖擺的一天。”

“怎麼就是舉棋不定左右搖擺了?先生不過是想要救人,還救出錯來了,還有那陸司令,嘴上說欣賞先生,家裡的太太姨太太誰也沒少,我看他說什麼欣賞都是假話,分明是想騙先生錢,還不如別院那位呢。”

“不能吧,先生怎會這麼倒黴?遇上誰都不是真心?一個想要錢,一個想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賴上來?”

“唉,本來這也沒什麼,只要先生高興就好,只是先生分明有心愛之人,這二人無論誰,都並非先生所願,他心中那人早就不在了。”

於是因為從前謝拂放任的“深情”名聲太盛,以至於眾人對這件事深信不疑,且根本不相信謝拂真的喜歡誰,認為他無論找誰,都只是為了心理安慰。

這樣的想法,令人無語的同時又哭笑不得。

不過這樣也好,若並非是謝拂的“心上人”,那對姬書意也會安全許多。

從前謝拂還不起眼,現在卻因為謝拂的生意越做越大,雖受人追捧,無人敢欺,背地裡卻也礙了不少人的眼,讓人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他們動不了謝拂,若是有人因此想要動姬書意,那也會有不少麻煩。

*

“謝先生回來了嗎?”

剛走近,謝拂便聽到姬書意詢問丫鬟的聲音。

聽到腳步聲,丫鬟回頭看了謝拂一眼,很快福身退下。

姬書意抬頭,看過去,對上謝拂看過來的波瀾不驚的眼眸,微微彎了彎唇角。

“你回來了。”

他用的回來,喊的你,可見雖然姬書意很想留下來,卻也並沒有像其他人那般畢恭畢敬,反而言語間流露出一股從容親近之意,似乎下了鉤,等待著別人因為好奇心而上鉤。

“看來你住得還挺自在。”謝拂看了眼屋中的佈置和擺設,發現多了一些之前並沒有的小東西,

比如生長得不錯的綠蘿,一些閒書筆墨,還有姬書意習慣的陳設。

看樣子,他是真的把這裡當成自己的房子,住得格外自在。

面對謝拂的隱約的質問,姬書意不疾不徐,“既然說好了,那我就是真做好了一直留在這兒的準備,自然要讓自己住得習慣些,先生介意嗎?”

謝拂隨意一掃,淡淡道:“沒有。”

“就是覺得怪眼熟。”

姬書意手一顫,滾燙的茶水差點倒出杯子外。

又是眼熟,這是謝拂第二次說眼熟,上一次還是在再次重逢時。

原本姬書意因為生病,生病時的事都有些模糊,此時被謝拂提醒,他的大腦才清晰回憶起當時謝拂說的話。

“不知怎的,竟覺得你有些眼熟。”

姬書意雙眼微熱,看向謝拂時,帶上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光芒。

原來並不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原來兩次相識,他的模樣並非全然消失在他的大腦裡。

“或許上輩子見過。”姬書意再次說了一樣的話。

謝拂卻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唇角道:“我連這輩子的人和事都記不大清,你竟然還跟我說上輩子?”

姬書意指尖微顫,看向謝拂的眼中似有幾分異樣,“記不清?是什麼事記不清?”

謝拂垂眸看了一眼杯子裡微漾的水波,隨意一笑,“只是覺得自己不應該忘了一個人的樣子。”

“我應該記得他。”

“但好像記不清了。”

姬書意沒再開口,他沒敢問謝拂,那個人究竟是他十歲時遇到的好心人,還是在十五歲時遇到的大跟班。

又或者……兩者都有。

但心中的貪心一直引誘著他,令他終究沒忍住,說了一句逾越的話。

“那先生不如將我當成他,就當做……這輩子的他重新來找你了。”

“你怎麼知道他不在了?”謝拂銳利的雙眸盯著他,分明鋒芒沒有那麼明顯,卻極具存在感。

姬書意被看著,卻也並沒有感到害怕,反而態度自然,“猜的。”

謝拂繼續盯著他。

片刻後,姬書意無奈一笑,“好吧,是聽說的。”

“你不在,我也只好和這裡的下人說話,偶然間聽他們提起過。”他在胡說,可是這話卻不好拆穿。

當然,謝拂也並沒有想拆穿,聽到他的解釋,便收回目光,“你是你,他是他,怎麼能混為一談。”

他不介意。

姬書意當即就想說,能當自己的替身,姬書意甚至覺得,是一種幸運。

明明放在現代都會捱打的事,他卻真心實意覺得,這是他和謝拂共同的幸運。

“左右我也無用,若是能讓先生感覺安慰,我也會很高興。”他表情真誠,半點作假也沒有。

謝拂眸光微動,“你想多了,我不做找替身做心理安慰那種事,你也不必為了留下來而故意這麼說。”

“我雖家資不豐,養一個你卻沒什麼問題。”

也不知道陸司令聽到這句家資不豐會是什麼心情,多半是希望自己則能這麼“家資不豐”吧。

謝拂在這兒住了兩天,這兩天裡,他每日都會與姬書意說話聊天,或是一起看書讀報,或者是一起研究新戲,又或者是謝拂講一些戲班裡的趣事給姬書意聽,每次他都聽得津津有味。

然而每每想到,這樣的日子,未來終有一天會消失,無論是鵲橋仙,還是謝先生,都將不存於世上,姬書意那點笑意又會飛快淡去,隱沒不見。

第三天,謝拂一早就出了門,姬書意本沒放在心上,畢竟對方可還管著一個戲班,裡面人多事多,需要他處理的事也多,謝拂回去一趟不是什麼問題。

直到他下午釣魚。

荷塘裡的荷花開了,滿塘都是,姬書意想釣上兩條魚上來,待會兒再採藕。

不遠處假山裡,有兩個偷懶的小丫鬟八卦,“先生分明對這位姬先生青睞有加,為什麼又要去見陸司令?難道先生也是想左擁右抱的人?可他明明寫過金釵記,戲裡的施小姐發現心上人竟然早已經娶過妻,甚至還為了錢財富貴拋妻棄子時,便很果斷地扔了金釵,與其恩斷義絕,能寫出這樣的人,怎麼會左擁右抱呢?”

能在戲院裡幹活,多少都會識字,就算不識字,也不可能不懂戲,聽也聽懂了,因此說起來竟頭頭是道。

“這……或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雖然不想說先生壞話,但似乎也只有這一點能解釋得通。

“休要胡說!”另一個丫鬟生氣了,一聽見朋友這麼說,原本搖搖欲墜的信任又重新穩定了起來,“先生不是那樣的人,我看一定是那陸司令用手裡的兵和槍威脅了先生,先生才迫不得已敷衍。”

“你這麼說也有道理。”合著另一個人就是牆頭草,聽見什麼就覺得什麼對。

姬書意聽著不由笑了出來。只是笑著笑著,笑容便淡了。

陸司令?

因為時代背景原因,姬書意雖然也有寫一些軍閥勢力,然而為了避免出事,他都作了模糊處理,且提到的司令級別人物不多。

他在腦海中想了想,竟想不起來有關於這位陸司令的劇情,這說明對方要麼和自己一樣是邊緣人物,要麼就是從未提過的自由人物。

無論是哪一樣,都讓姬書意羨慕不已。

卻也隱約有一絲警惕。

乍一下感覺莫名其妙,思來想去,卻又覺得有跡可循。

如果陸司令是個沒什麼戲份的人,就說明他是自由的,是不可控的,是極有可能單方面對謝拂產生什麼感情的。

即便知道謝拂應該不會回應,會像書裡寫的那樣,養一個用來立靶子的人……

嗯……?

忽然發覺了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直到此時,姬書意才發現,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

原來……這一次穿越頂替的身份,這個。

姬書意笑了。

他仰頭望向天空,伸手遮擋著有些刺眼的陽光。

貪戀陽光的溫暖,就要做好被對方刺傷的心理準備。

姬書意覺得自己從來不會畏懼什麼,現在面臨眼前這樣的情況,竟罕見的,有些忐忑。

原來,還可以有這樣的可能嗎?

原來,早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到如此地步了嗎?

當晚,姬書意一直守在門口,他想驗證一些,其實不需要驗證的事。

提著一盞燈,等到燈火由明亮漸微弱,終於看見那由遠及近的燈光,以及那從車上下來的身影。

謝拂腳步微頓。

他抬頭,對著遠處的姬書意遙遙相望。

姬書意率先走到謝拂面前,將手裡那盞燈遞給謝拂,“太黑了,這個給你。”

謝拂低頭看了一眼,卻沒動作。

姬書意笑了一下,“它想照你。”

想做你的燈,照亮一切黑暗荊棘,一路同行。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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